第22章
第22章
九
我就要去北京了。當我回到家裏,把這個消息告訴父親和母親的時候,他們開始並不相信。父親說:“學校就是讀書的地方,搞什麽**,那就是小孩子們的瞎胡鬧,在陵江鬧鬧也就算了,還能鬧到北京去?”
我不高興,說:“你總說我們是瞎胡鬧,你不也參加了工人糾察隊了嗎?”我注意到前些天他從廠裏拿回來一個工人糾察隊的袖標掛在衣櫃裏。
他說:“我參加工人糾察隊,是為了防止造反派來搗亂,維持工廠的正常秩序,保護援越物資的生產。”
當我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給他講了一遍後,他將信將疑,說:“北京,以前可是皇上住的地方,現在可是**住在那裏!”不過,這雖然讓他覺得不可思議,但還是很高興,讓母親把當年的新布票找出來,買了藍色的新布,連夜趕著為我做了一件新衣服。又親自到文具店給我買了一個新筆記本,那筆記本的封麵圖案就是一個金光閃閃的**。
北京,在他的心中,永遠是既遙遠而又神聖的地方。
那天早晨來到學校的時候,學校裏一派節日的氣氛,大門和主要道路的兩旁都插上了彩色的旗幟,廣播裏播送著熱烈的音樂,一輛加長公共大客車停在操場中央,車頭前用綢布紮了一朵大紅花,還掛了一塊‘赴京紅衛兵專車’的牌子。
柳月已經負起了她的責任,與石秀一起前前後後地忙碌著,在那條貫穿學校內外的大路兩邊,組織起了盛大的歡送隊伍。當我們乘坐的汽車緩緩地駛出學校的時候,牽引著全校的老師和同學們的目光,送過來一陣陣熱烈的掌聲。我們全都從座位上站起來,擠在車窗口,不停地向他們揮手,人人的臉上都綻開了燦爛的笑容,隻有聞梅一臉憂心忡忡的樣子。
我們乘坐的汽車開出大門後,並沒有象原先預想的那樣開往市裏,而是一上公路就掉轉方向,向金鱗西路開去。聞梅這才告訴我們,上車前她接到中學生紅衛兵總部的電話,說現在通往陵江市火車站的主要道路都有造反派紅衛兵把守,一些前往火車站的紅衛兵專車已經受到了攔截,市中區的造反派紅衛兵已經把進京紅衛兵專列包圍了。因此,按原計劃去北京已經不可能了,所以,市裏決定另派赴京專列,新的集合地點改在了蛤蟆嘴火車站。由各學校自己想辦法趕往新的集合地點。
當大家知道這些情況後,心裏頓時七上八下地打起鼓來。
蛤蟆嘴火車站在陵江市西北麵的長江邊上,從金鱗西路經過雲龍區到蛤蟆嘴火車站有幾十公裏的路程。沒有料到的是,當我們的汽車剛剛開到金鱗灣汽車站,司機就把車停下了,告訴前麵有情況。大家湧到前麵一看,遠遠地看見化龍橋上一片紅旗飛舞,一大幫人正在那裏搖旗呐喊。
我們所在地方的馬路對麵正好是金鱗灣汽車隊,聞梅急忙讓車開到汽車隊裏,停在了停車場上,然後讓葛利江和我去探聽是什麽情況。
我和葛利江急急忙忙來到化龍橋東頭,躲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向橋西頭張望,隻見那裏聚集著一支兩三百人的隊伍,領頭的正是工業大學的那個周文龍,一麵麵獵獵飄動的紅旗上寫著工業大學、美術專科學校、幼兒師範學校紅衛兵的字樣。讓我們大吃一驚的是在那一片紅色中竟有一麵我們熟悉的旗幟,白底藍字寫著“陵江市金鱗中學”幾個大字,揮舞著這麵旗幟的是穀易容。這時候我才回想起來,當我們的車輛從學校大門開出來時,在全校師生夾道歡送的行列裏,沒有見到穀易容的影子。
正在這時,從對麵遠遠開來幾輛汽車,其中有一輛也和我們一樣地披紅掛彩,車頭前掛著一塊紅衛兵專車的牌子。堵在橋頭的人們立即興奮起來,一窩蜂地擁去,將那輛車截停在了化龍橋頭。緊接著就有紅衛兵模樣的人從那輛車上下來,與那幫攔車的人爭執起來,吵著吵著就聽周文龍帶著那幫人高呼口號:
“革命大串聯人人有份。”
“不準保皇派獨占赴京名額。”
幾百人一齊揮舞著拳頭,個個都義憤填膺的樣子。
那些下車來的人就又回到車上,然後,那輛車轉了一個彎,掉頭開了回去。於是,我們趕緊跑回車上,向大家報告了看到的情況,
一個企盼已久,就要實現的夢想,突然間麵臨破滅的危險,大家的心立即懸到空中。
那時,金鱗中學還沒有對立的一派組織,我們也沒有參加到社會上的兩派鬥爭中去,所以大多數同學對兩派紅衛兵尖銳對立的狀況既沒有明確的認識,也沒有切身的感覺。情急之中,大家一個個義憤填膺:
“我們和他們無冤無仇,他們為什麽非要攔住我們的車?”
“我們開車衝過去,他們還敢真的攔了我們不成?”
“他們也欺人太甚,把學校的同學們叫過來,跟他們打一仗。”
……
一片吵鬧聲中,聞梅堅定地說:“大家冷靜一下,任何可能引起雙方衝突的辦法都是不可取的。”
楊南雁說:“那天在工業大學,我看周文龍對我們還是比較友好的,可不可以去與他商量一下,讓他放我們過去。”
聞梅搖搖頭說:“既然穀易容也在那裏,他應該知道我們幾個人都在車上,這樣的情況下還來攔車,是不會輕易地就放我們過去的。”
熾熱的陽光照射在薄薄的汽車頂板上,又變成紅外線幅射下來,人人頭上都好象頂著一個火盆,聞梅的臉頭上沁出了一層細細的汗珠,將那幾粒褐色的雀斑淹沒在了紅色的背景中。
這時,葛利江說:“聞勤務,我倒是有一個主意……”
聞梅緊皺著眉頭問:“什麽主意?”
葛利江說:“不過,要采取非常手段才行。”
聞梅急切地說:“這個時候了,還賣什麽關子,趕快講。”,
葛利江說:“剛才我在橋頭觀察,發現他們攔下從雲龍區開過來的那輛紅衛兵專車的時候,對一起開過來的一輛公共汽車攔都沒有攔一下就放了過去,於是,我想我們可不可以這樣……”
當他一五一十地講完了他的主意的時候,大家都眼前一亮。
那個湯博這次也被選為了紅衛兵代表,這時就在車上,他大聲說:“我爸是車隊的隊長,幹這事他有辦法。”還沒等聞梅說話,就跳下車去了。
不一會兒,湯博就領著他的父親就來到車下。他父親象是剛從修理車間出來,穿一身油跡斑斑的工作服,臉上還有幾處機油的汙痕,一身的濃重的汽油味,正用一團棉紗擦拭著滿是油汙的手。聽了聞梅介紹的情況後,立即來了精神,說:“你們不要暴露了,就在院兒裏呆著,車的事你們不用管,我來處理。”說完就叫了幾個修理工,從隊長辦公室裏拿出一套實施交通管製的家夥來,對他們如此這般地一番交待,那幫人穿戴起來就到街上去了。
不一會兒,一輛和我們一樣的加長公共汽車就開進了汽車隊大院。車上隻有十來個乘客。
那個大客車司機司從車上下來,他五十來歲的樣子,黢黑的臉上掛滿了迷惑。湯博的父親迎上去,為他遞上了一支香煙,畢恭畢敬地為他點著了,然後自己也點著了一支,邊吸邊把我們的情況告訴了他。那個大客車司機聽了湯博父親的話後說,對造反派紅衛兵非法設卡,為所欲為的行為早就非常氣憤,願意幫我們的忙,說著就回到車上,親自說服乘客和我們交換了車輛。湯博的父親還從他的隊長辦公室搬了一套鑼鼓到赴京紅衛兵專車上,幾個工人在車上敲得來鑼鼓喧天。
兩輛車一前一後地開出了汽車隊的大院,快要接近了化龍橋的時候,那輛“赴京紅衛兵專車”故意遲遲疑疑地停在橋的東頭,引得守在橋西頭的那幫人們揮舞著旗幟,呼喊著湧過橋來,直奔那輛車就去了,而我們所乘坐的公共汽車卻趁機一加油門,從旁邊超了過去,一溜煙地把他們遠遠地拋在了後麵。
車上立即響起一片歡呼的聲音。
一路上,我們雖然又遇到一幫攔車的造反派紅衛兵,但他們都沒對我們的車發生興趣,那個老司機就直接把我們送到了蛤蟆嘴火車站。
這是火車從陵江市開出後的第一個小站,隻有一間小小的候車室,窄窄的站台上連雨蓬都沒有,一塊寫著“蛤蟆嘴”三個大字的站牌孤零零地立在站台上,一掛沒有車頭的草綠色車廂靜靜地停在鐵道上。
在我們到來之前,已有先到的人們在站台上列隊上車,也有的人們正在整理隊伍,三五成群的人們奔跑著趕往集合地點,呼喊聲腳步聲亂成一片。我們一行人進站後,在候車室裏找到紅衛兵總部的組織者,然後,按照預先分配的位置,上了給金鱗中學預留的半截車廂。我們班的四個人最後上車,座位正好在臨近車廂連接處的過道旁,我和楊南雁,聞梅和葛利江各占了一排座椅。
漸漸地,進到站裏來的紅衛兵專車越來越少了,已經斜到西邊去了的太陽在列車的一邊投下了一條長長的黑影,路基下的荷塘裏間或地響起幾聲青蛙的叫聲,隨著蒸騰的暑氣,飄過來一陣陣荷葉的淡淡清香。另外半截車廂裏坐的是陵江市第二中學的紅衛兵,或許他們也經曆了與我們大同小異的曲折和驚險,所以,與我們這邊的人們一樣,都下意識地沒有人說話,對不可知的未來保持著警惕和擔憂:誰知道會不會突然有一輛車衝進站來,跳下一幫造反派紅衛兵,往鐵軌上一站呢?
早已過了午飯的時間,大家都注意到了掛在衣帽鉤上的一個個綠色軍用挎包,有人打開來,看到裏麵裝著一個白色的搪瓷缸子,一條白色的毛巾,還有幾聽裝在十分精致的鐵皮盒子裏的餅幹。隻是誰也沒有動裏麵的東西,仍然將它掛回了衣帽鉤上。
正在大家都在忐忑不安中煎熬的時候,隻見陳焱從車廂的另一端走過來。他一臉的沉重,徑直來到聞梅麵前手,向四周張望了一下,問:“怎麽少了一位——柳月同學呢?”
聞梅說:“我們學校的紅衛兵代表是選舉產生的,我們班代表人數太多了,就把她給選下去了。”
陳焱拍了拍自己的額頭,自責地說:“都怪我忙昏了頭,事先打個電話問一下就好了,如果早一點知道,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從別的地方擠出一個名額來。”
我們擠了擠,挪出點兒地方,陳焱就坐下了。聽聞梅介紹了一路的曲折,他說:“這次出來,相當一部分學校都遇到造反派紅衛失的阻攔,好在有驚無險,基本上都到齊了,不過你們的遭遇是最具傳奇色彩的,回來向全市人民匯報的時候,可以講得很生動——這個報告可以叫楊南雁同學來做。”他顯然對上次楊南雁在市裏的演講留有深刻的印象。
楊南雁興奮得臉都紅了。
停頓了一下,陳焱問:“有一個叫盧鵬舉的人,你們認識吧?”
聞梅說:“認識,他是我們學校的體育老師。”
陳焱說:“剛才陵江市一中的同學清點人數的時候,發現了一個陌生人,一問:叫盧鵬舉,說是你們學校的,你們知道他為什麽在火車上嗎?”
我們都搖頭,說:“不知道。”
陳焱想了想,說:“這樣吧,我的事情太多,就把他交給你們了。”然後向車廂的另一頭招了招手,盧鵬舉就被兩個紅衛兵押著走了過來。
這時,又有一輛披紅掛彩的大客車開進站來,陳焱朝窗外看了一眼,說:“最後一個學校的同學們已經到了,你們趕快把盧鵬舉的事處理一下,不要把問題帶到北京去。”說完,下車迎著那輛剛進站的車去了。
突如其來的新情況,讓大家都不知所措,半車廂的人都站了起來。
盧鵬舉低著頭站在列車的過道上,總穿在身上的那件運動服上已有幾處汙痕,肩上斜掛著一個皺巴巴的軍綠色的小挎包,許久沒有剪短的頭發淩亂地堆在頭頂上,抿著兩片薄薄的嘴唇,狼狽中透出幾分冷漠。
聞梅對盧鵬舉問:“你是怎麽混到車上來的?”
盧鵬舉抬起頭來,說:“我有一個朋友,從體工隊退役後去公交公司當了司機,這次被選來為你們開紅衛兵專車,他把你們去北京的事告訴了我,我是搭他的車來的。”
聞梅又問:“他叫什麽名字?”
盧鵬舉說:“這完全是我自己的事情,與他毫無關係,有什麽問題都由我一個人承擔,請紅衛兵同學們務必同意我這個小小的要求。”
車廂裏響起一片反對的聲音。
聞梅對大家揮了揮手,待安靜下來後說:“你來到我們車上,是什麽動機,有什麽目的?”
盧鵬舉說:“我就是想跟你們一起去北京,看看北京的**到底是怎麽搞的。”
聞梅皺起了眉頭,長長地看了他一眼,問:“你是不是對學校對你所犯錯誤的揭發批判有意見,認為老師和同學們冤枉你了?”
盧鵬舉低下頭去,卻什麽話也沒有說。聞梅停了一下,繼續問:“難道連那封‘盧鵬舉團委書記收’的信也是冤枉你了嗎?”
盧鵬舉又抬起頭來,說:“這是我的錯。”
這時,幾個女生站到了盧鵬舉前麵,聲色俱厲地問:“同學們揭發你對女生耍流氓是冤枉你了嗎?”
盧鵬舉低下頭去,卻並沒有說話。這時,我看見楊南雁有些緊張,眼睛緊盯著盧鵬舉,臉上泛出一片紅暈。突然,她擠開大家走到盧鵬舉麵前,麵對著他說:“請你回答同學們提出的問題。”
盧鵬舉仍然低著頭,什麽也沒有說。
楊南雁接著說:“你是不是想利用我們女生自尊自愛、珍惜自己的名譽,不好意思站出來當麵指認你的心理,用沉默來表示否認。”
盧鵬舉再次抬起頭來,翻起眼皮看了一眼楊南雁,也隻是嘴唇間囁嚅了一下,又將頭低了下去。
楊南雁接著說:“雖然現在還沒有人直接站出來指認你,但你也你沒有勇氣否認這是事實,那麽,我今天就代表金鱗中學所有受到你侮辱的女生,教訓一下你這個大流氓。”說著抬起手來“啪”地就扇了盧鵬舉一個耳光,清脆的聲音在一片寂靜中顯得特別響亮。
盧鵬舉猝不及防,身子歪了一下,連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臉,臉上已經留下了一個紅紅的掌印。
那一記耳光點著了幾個女生的憤怒,紛紛要揍盧鵬舉,聞梅趕緊伸出手來攔住了大家,說:“楊南雁同學已經代表我們大家,給了他應有的懲罰,相信他能夠吸取教訓了……。”
正在這時,從腳下“哐哐啷啷”地傳來一陣金屬猛烈碰撞的聲音。
大家也顧不得再問下去了,幾個男生衝上來,一起動手將盧鵬舉向車門處推去。盧鵬舉仍然想留在車上,掙紮著扭過頭來對著聞梅大聲申辯:“真正的問題在於,白戈抓住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把我拋出來給他當替死鬼,而他卻躲在角落裏乘涼……”。在整個質詢的過程中,盧鵬舉白裏透青的臉皮上都看不出任何表情,隻是這時才顯出來幾分遲到的生動。
大家不由分說,連推帶搡地把他推下車去,列車員“咣”的一聲關上了車門。
當我和葛利江再次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的時候,看到楊南雁把一支胳膊支在小茶幾上,手掌托住下巴頦,擋住了半邊臉,臉朝著窗外,誰也沒有搭理。從車窗玻璃反射出來的影像裏,看得見有一滴淚水從她眼角上滴落下來。
她剛才的憤怒,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又讓我想起了化龍橋上的“驚鴻一瞥”,心裏便湧起一陣恐怖。
我又想,在楊南雁那一記耳光扇下去的時候,葛利江怕是已經猜到那張揭發盧鵬舉的大字報內容是誰提供的了,也明白我與楊南雁之間的約定和默契了,便偷偷地瞟了葛利江一眼,發現他也正拿眼睛斜睨著我,似乎是在說:“哼,瞧你們演的這一出啞劇。”慌亂之中,我下意識地一扭頭,把眼光轉向車窗外麵。
列車一陣劇烈的搖晃,一聲長嘯,便“轟轟隆隆”地奔馳起來。空蕩蕩的站台上,隻留下盧鵬舉一個人孤零零的身影。
直到這個時候,車廂裏才響起了一片“嘁嘁喳喳”咀嚼餅幹的聲音。我打開了一聽餅幹,一股濃烈的奶油香味立即從盒子裏竄了出來。在我的記憶中,還是在小學的時候吃過這樣的餅幹,於是,我隻從其中拿了兩塊,便輕輕地合上了那個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