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蘊初
奪寵
碧色蓮形的瓷碟裏放著六個雪白的小糕點,都捏成了花瓣的形狀,尖端一抹粉紅,仿佛盛開在蓮葉中的菡萏,柔美動人。
沈容華用玉筷夾起一個,咬開之後滿口荷香,清淡卻餘韻悠長,勾出許多深埋腦海的記憶。
她抬頭,對麵是葉薇含笑的臉,星眸閃爍,正等待她的反應。輕歎口氣,她苦笑道:“表姐連這個都告訴你了。”
“楚惜姐姐說,這是她最喜歡的糕點,製作方法是她與表妹一起琢磨的,讓我有機會也試試。”葉薇道,“我知道沈容華心中對我仍有懷疑,不過看了這個,您總該信了吧?”
“當然,當然。連這個東西都知道,我再不信也不行了。”沈蘊初纖指撐著額頭,有氣無力道,“早知道咱們倆有這層關係,在儲玉宮的時候我就該照顧照顧你。”
葉薇搖搖頭,“容華應該明白,臣妾並不想靠楚惜姐姐來得什麽好處,不然當初一見麵就說了。”
“既然如此,你現在又為什麽這麽執著地想讓我相信?”
葉薇沉默片刻,神情變得鄭重,“因為有件事,我這麽久以來一直很想知道。我覺得,容華也許能給我答案。”
“什麽事?”
葉薇看著她,一字一句道:“楚惜姐姐當年,到底是怎麽死的?”
屋子裏很靜,妙蕊、憫枝還有阿映都守在外麵,沒人能聽到她們的談話。可沈蘊初的心還是隨著葉薇的問題狠狠顫了一下。
銀牙緊咬,“我記得上次提醒過你,不要再提起表姐,不然當心招來殺身之禍。”
“剛剛看到這點心時,容華可沒說不能提起楚惜姐姐。”葉薇深深地看進她的眼睛裏,“您如今的反應,究竟是楚惜姐姐不能提,還是……她的死不能提?”
“葉才人!”沈蘊初口氣陡然淩厲。她習過武藝,本就比尋常女子多幾分氣勢,發怒的時候眼神如刀,一般人根本承受不住。
可葉薇卻閃都沒閃。
她依然凝視著她,無所畏懼地直麵她的怒火,“臣妾今日和容華說這些,因為您是楚惜姐姐信任的表妹,也因為您曾冒著大險救過臣妾一次。臣妾覺得,您和我一樣都沒忘記楚惜姐姐。那麽,臣妾的有些話在這世上就隻能和您說了。”
她語氣誠懇,裏麵帶著無限的悵惘和傷感,還有對未知過往的迷惑不安。那情緒沈蘊初再明白不過。剛剛得知表姐死訊的那幾個月,她整日都被包圍在這種情緒中。
葉薇說得對,在這世上有許多話,她們除了彼此當真無人可說。
握緊的拳頭慢慢鬆開,她閉了閉眼睛,“你在懷疑什麽?”
她不會無緣無故提起這個,既然今天問她,心中定然已經有了什麽想法。
葉薇端起茶盞慢慢飲了一口,這才道:“載初二十二年五月,我收到楚惜姐姐的書信,說左相大人要接她去煜都,隻因她已年滿十五,該談婚論嫁了。當時我沒有想到,這會是我收到她的最後一封信。
“我自幼身子便不好,那陣子恰好犯了舊疾,很是折騰了段時間,也就和她斷了聯係。等我身子終於好轉,寄過去的信卻再也沒有受到回音。我很困惑,托人去打聽了一遭,才知道她已經……
“我甚至不知道她是怎麽死的。”
沈蘊初雙唇緊抿,右手不斷顫抖。葉薇的話仿佛一柄尖刀,直接挑開她心底的傷疤,下麵的鮮血淋漓隻有自己清楚。
她還記得表姐啟程前夕,亦曾寫過信給她。當時還在信中調侃說此去禍福難料,要是被繼母生吞活剝了請她看在多年姐妹情分上,一定記得找青雲觀的觀主為她超度。她們談笑無忌慣了,所以她也一本正經地回複說一定一定,要是她真出了什麽事,她賠上嫁妝也要給她請到青雲觀主。
後來的無數次,她為自己的話悔青了腸子。
“他們說,表姐是染病死的……”她聲音幹澀,帶著極力控製才有的平靜。
葉薇眼睫輕顫,“‘他們說?’也就是說,容華您並不信這個說辭了?”
“我不信又能怎樣?他們存了心要瞞天過海,我又隻是個小孩子,根本改變不了什麽。”沈蘊初心火上湧,也不知是氣別人,還是氣自己,“表姐是載初二十二年九月到的煜都,二十三年三月就被送回來了,說是染了疾病,大夫吩咐送回鄉下靜養。可剛到家沒多久,她就悄無聲息地死了。我沒能見到她最後一麵,連下葬的時候都沒能去送一程……”
葉薇聽著她的話,視線垂下,看著案幾上雪白的瓷杯。
果然,他們並沒有在她死後立刻發喪,而是隱瞞死訊將她的屍骨送回了老家,再尋個冠冕堂皇的由頭把事情了結。
因為隻有這樣,才能方便宋楚怡李代桃僵。
她救皇帝不過是一時衝動,並沒有告知自己的名字,他事後就算調查也隻能查出救他的是宋府小姐,至於是哪位小姐,就由得宋楚怡他們發揮了。
她自幼養在老家,煜都大多數人都不知道她的存在,所以宋楚怡作為世人心中的“左相嫡長女”,要冒認這個救命恩人很容易。
難怪她那麽急著要害死她。她是怕她活著壞事,怕她和那個男人重逢,她就再也沒辦法取代她成為太子妃。
去她的太子妃!壓根兒就沒稀罕過的東西,最後卻要了她的命!
“你相信麽?我甚至懷疑那個被送回老家的女子根本不是表姐。或許她在煜都就出事了,那隻是掩人耳目的障眼法。”沈蘊初說著冷笑一聲,“左相大人找了個好嶽家就不顧結發妻子了,連嫡長女都能跟阿貓阿狗似的丟棄,當真是好狠的心腸!”
她這話說得大膽,仿佛把所有的顧忌都拋棄。她本就是這樣直率的性子,隻是表姐的死讓她變得沉穩,如今再提起此事,難免火氣衝頭。
手背一點溫暖覆蓋,她轉過頭,葉薇目光柔和,語氣卻很嚴肅,“這些話在這裏說說就行了。要是被別人聽到,才真的是死無葬身之地。”
她的口吻像是姐姐在教導妹妹,沈蘊初錯愕之下竟不覺得反感。仿佛這樣的情況才是正常的,原本就該她來訓誡她、提點她,帶她前行。
她抽回手,整理了一下情緒方道:“我明白,剛剛……有點不受控製。”
葉薇淡淡一笑,掩飾住心底的感動和溫暖。她原本以為自己死了,這世上無人在意,如今看來,好歹蘊初始終掛念著她。她真心實意拿她當姐姐。
“所以你入宮便追隨了襄愉夫人,隻是想要和皇後作對?”
“表姐會死,那對母女難辭其咎。我勢單力薄不敢奢求為她報仇,但襄愉夫人興許可以。”沈蘊初道,“我如今除了幫她,也沒更好的路子了。”
葉薇看著那張無奈而傷感的麵龐,忽然輕聲喚道:“蘊初,你信我嗎?”
沈蘊初沒有對這個稱呼表示異議,“我連這些事情都告訴你了,自然信你。”
“那好,我有個計劃興許能抓到皇後的把柄,你願意陪我試試嗎?”
沈蘊初看著她。
“我和你一樣,希望能為楚惜姐姐報仇。就算不為了她,皇後與我也有殺身之仇。那樣的苦楚折磨,我自然不會就這麽算了。”
好熟悉的話。從前表姐也是這樣,有仇必報、絕不罷休,她們真的是如出一轍的性子。
按了按發酸的眼角,沈蘊初聲音低沉,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好,我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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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薇上輩子一直養在閨中,幾乎沒怎麽接觸過外男,唯一熟悉點的恐怕就數青雲觀的道士——這還是因為祖母篤信道教,隔三差五就帶著她去那裏小住。
所以,她對於如何與男人相處其實是沒多少經驗的,尤其是這個男人還頂著她夫君的名頭。
上次能那麽輕易地吸引到皇帝的注意,她將原因歸結為自己天資聰穎、魅力驚人,但之後要如何保持住這個勢頭,就不得不仔細斟酌了。
她這邊還在研究“狐狸精速成攻略”,皇帝卻不甘寂寞地時常召她相伴。或者是提筆作畫時為他磨墨,或者是泛舟碧湖時邀她相陪,閑情雅致、不一而足。她一時竟成了這宮裏最忙碌的人。
某個傍晚,兩人坐在太液池邊的沉香亭內,遠眺碧波蕩漾、落葉凋零,一時都沒有說話。
葉薇轉頭的時候才發現皇帝正盯著她看,也沒什麽表情,眼眸幽深目光專注,讓她有點奇怪。
“臣妾臉上有什麽東西麽?”葉薇摸摸臉頰,“還是說臣妾長得太好看了,坐著不動就是道風景?”
皇帝發現他真是越來越喜歡這女子那些高傲自負的言辭,回回都逗得他發笑,“恩,葉才人太美,朕看得入了迷。”
“陛下真給麵子。”葉薇粲然一笑,真如霞光綻放般,晃花人的眼睛。
皇帝往後一靠,視線不離那張玉顏,“最近宮裏關於你的傳聞很多,朕聽了不少版本,你不打算給我解釋解釋?”
葉薇眼眸一轉,“陛下說的傳聞,是臣妾與蘇采女不合,還是臣妾與沈容華交好?”
“你倒老實。”皇帝唔了一聲,“她們說你欺負蘇采女了,還聯合沈容華一起,可有其事?”
確實有這麽回事。那天她與蘊初一起遊園,中途撞上了蘇采女,蘊初隨便找了個理由就讓她在路邊跪了半個時辰。她們做得很張揚,果然傳到了皇帝耳中。
“蘇采女衝撞了沈容華,按宮規罰跪,臣妾覺得這事兒沒有問題。”
蘊初隻是從五品容華,本沒有管轄宮嬪的權力。然而蘇氏身份實在卑微,最末等的采女,她讓她跪一跪還是可以的。
“確實沒問題。朕隻是好奇,你和沈容華的關係什麽時候這麽好了?”
“沈容華快人快語、光明磊落,臣妾和她很投契。她不像別人喜歡在背地裏耍陰招,要懲罰誰就大張旗鼓去做。”葉薇道,“陛下寵愛沈容華,一定也是欣賞她這點吧?”
皇帝淡淡地看著她,忽然伸手碰了碰她的嘴唇,染上一點嫣紅的唇脂,“朕寵愛她的原因,就不勞你費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