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開落一地桃花

第三章開落一地桃花

“彧哥哥,餓了嗎?”影兒執著地碰了碰木彧的胳膊。

少年方才收回眼神,抱歉地笑笑:“廚房應該都歇下了,閨女跟著爹可要吃苦了。”

影兒溫和地抿著嘴顯得那眉眼更淡了:“影兒不餓。”

木彧習慣性地揉揉她毛茸茸的頭發:“走,爹帶你覓食去。”

語氣依舊無所謂,笑容也依舊溫暖,隻是那一閃而過的落寞,影兒還是捕捉到了,心想,她應該讓他活得不要這麽累。

“可惜,都是些冷食,大冷天的,吃了怕是要鬧肚子。”木彧看了一眼廚房,自己倒是無所謂,打小偌大的顏府就不會單為他留一副碗筷,顏珍又是極任性地下令廚房早早地歇下。

老來得女的顏氏夫婦對這個女兒溺愛到了人神共憤的地步。

“沒關係,你等等。”影兒熟練地生起一個爐子。

“你會做飯?”木彧睜大了宛若星辰的眼睛,見過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顏珍,現在看著這個搗鼓著爐火的柔弱姑娘,臉上全是驚訝。

“女子須得心靈手巧,影兒看著針線倒沒什麽,倒是見了這爐子心裏親切得很。”三兩下火已經燒旺了。

“這可不像是樓蘭的習俗。”木彧不看她,像是沒說過這句話一樣,走到門邊坐了下來。

約莫半個時辰過去了,木彧是被香味誘醒的。

“麵條?”木彧笑著接過瓷碗,看著上麵堆滿的排骨,心想,還真是跟她一樣細水長流的感覺。

兩人埋頭吃麵,木彧心裏升起一股暖暖的感覺,自小這還是第一次在晚上吃上熱騰騰的飯。

“瞧你,吃得滿嘴都是。”木彧伸手替影兒擦掉嘴角的油漬,那細膩的觸感,多少年後,影兒依然懷戀。

隻是此時的她並不懂得太多,瞬間滿臉通紅,接著整個臉都埋到了碗裏。

耳邊傳來木彧爽朗的笑聲:“哈哈,人小鬼大,你是我閨女!”

是呀,他親昵地叫你閨女,可那又怎樣?

來了一段時間,影兒才弄明白,這個院子裏住的都是群居在樓蘭的漢人,木彧在顏家備受冷淡,但地位卻頗高。

院子裏有幾個跟木彧要好的孩子,一個是直爽到傻蛋的辛力,一個是長著一張漂亮到人神共憤臉的宋和希,他們經常跟木彧開不大不小的玩笑,卻又都對他存有幾分忌憚。

這些天,影兒像隻尾巴一樣跟在木彧後麵,跟他們也都混熟了。

“老大,你家小媳婦兒呢?怎麽這兩天都沒看到啊?”辛力眯著一隻眼睛,箭嗖的一聲出去,不偏不倚地插在野驢肚子上。

“你他娘的別亂說,那是我閨女!”木彧一腳踢在辛力馬肚子上,馬兒發瘋般撒腿往前跑。

“木彧,你他娘的找死!”說著一箭朝木彧射來,宋和希上前伸手接住箭。

“宋美人兒,你他娘的夠賤!”辛力曖昧地瞪了一眼宋和希。宋和希則非常公式化地回了他一個微笑。

然後搭弓上箭,不過意外的是驢沒射著,倒傳來一聲女孩的尖叫。

木彧扔掉弓箭不顧荊棘叢林把白皙的臉劃出一道道血漬,手腳並用地拔出道往前跑,直到看見那一抹青蔥的身影。

“你怎麽在這裏?”木彧看著她蒼白的小臉,心裏有些難受,有些憤怒。

“他們說你在這。”影兒哆嗦著望著木彧,終究瞞了下來。

“他們說你就來,你他娘的沒長腦子啊?整天跟著我,不嫌煩啊?”木彧眼珠略微突出,是真的生氣了。

影兒埋了頭,輕聲說:“不煩。”

木彧哭笑不得,抱起她放在馬上。

“你受傷了。”宋和希拉住木彧的袖子。

木彧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手一甩,宋和希從馬上跌落下來。

辛力並未看出其中的微妙關係,破口大罵:“木彧,你他娘的至於嗎,宋美人兒又沒傷到她!”

木彧策馬而馳,隔著厚厚的棉衣,影兒能感覺到他強烈的心跳,這樣的他似乎才真實了一點。

木彧一句話不說,上上下下地把影兒檢查了一遍,幸好沒有傷到。

“彧哥哥,你在流血。”木彧鼻子裏哼了一聲,不說話。

“你生氣了嗎?”影兒望著他溫和地笑,木彧故意別開頭,再轉回來,這丫頭還傻乎乎地望著他笑。

木彧撐不住笑出了聲:“這麽笑,腮幫子不疼?”

“不生氣了?”影兒拿出藥箱,小心翼翼地替木彧包紮起來。

木彧揉揉她毛茸茸的頭發:“閨女,咱們是一夥的。”

咱們是一夥的,意思是你待我與他們不同嗎?意思是我在你心裏比他們更重要嗎?

彧哥哥,你為何不再說得明白些?

影兒知道,若再瞞下去必定會使兩人心生嫌隙,索性都說了:“早起,顏珍讓我去隔壁屋子拿花盆,那屋子好黑,我進去之後就被鎖在裏麵了。我怕黑,就暈倒在裏麵了,後來和希的隨從告訴我你們在林子裏打獵,我就尋了你來,不想和希剛好……”

“閨女,讓你受委屈了。”木彧深深地看進影兒眼裏,影兒隻管被那眼珠裏的墨黑吞噬。

“不委屈,不委屈。”說著淚珠子就斷了線似的。

“不委屈你哭什麽呀?”

“我也不知道,本來不委屈,看著你,看著你就忍不住……。”

可不是,天大的委屈都打算忍著,你偏又當個寶似地捧著,慣著,見了你,能不委屈嗎?

木彧不語,伸手將影兒攬在懷裏:“傻閨女,以後除了我,誰也不要信。”

木彧扭曲了臉看著手上大大的蝴蝶結,伸手欲解,影兒攔住說:“不解,好看。”

木彧無語地翻了個白眼。

按照漢朝的習俗,過幾天就是新年了,遷移過來的漢人也都還保留著過年的習俗。

這幾天影兒倒不知是那天木彧無心說她整天跟著他生了氣還是怎麽的,也不大跟在木彧後麵轉了,動不動就消失個半天。

這孩子本來存在感就弱,消失了也沒人在意,當然,沒人並不包括某個人。

除夕夜,木彧雖不喜歡,但也不會一人在外,因為辛力和宋和希都在家過年。

“娘,我要許一個願望!我希望影兒滾出顏府,滾出樓蘭!”

“休得胡說!她是你未來的大嫂!”

“我連大哥也沒有,哪裏來的大嫂!木彧不過是你們撿回來的一個乞丐,要我叫那種下賤人一聲哥哥,還不如直接灌我泔水,惡心死我算了!”

“你!”

顏母見老頭子動了怒,忙勸說道:“何必為了一個外人傷了和氣。你當真還舍得動手打珍兒不成?”

我原是一個外人?木彧跌坐在門前,冰冷的雪浸入骨髓,屋內的話,是怎麽也聽不清楚了。

十年前,顏老頭將他帶回這裏,雖然不受寵愛,但他畢竟把這裏當成家,把他們當成親人的。

即使是在知道真相後,他也從沒想過舍棄他們。

十年的感情,到頭來,竟然隻是“外人”兩字便了結了。

被拋棄的感覺就是這樣的嗎?

不知坐了多久,木彧隻覺得渾身僵硬,冰冷,直到一雙溫熱的手覆在了他泛白的指節上。

木彧習慣性地揉揉她的頭發,那淡淡的笑,果真像極了大漠裏的青草。

“彧哥哥,影兒帶你回家。”

木彧莫名地跟在影兒瘦弱的身後,心想,這丫頭太瘦了,得補補。

不知不覺,來到了旁邊廢棄的屋子裏。

幾日不見,這屋子竟被收拾得幹幹淨淨,門前還清理出一塊空地來。

“還多虧了顏珍,要不是她把我關在這,我還真沒發現它。”影兒開心地在屋裏轉著圈,像個快

樂的精靈。

一根會飛的草?木彧笑了,轉瞬又笑不出來了,會飛的草,豈不是沒有根?

他要做她的根,他本是她的根。

“好端端的屋子不住,跑到這來吹過堂風?”木彧極是喜歡這裏,嘴上卻依舊不屑。

“不一樣,這裏好,這裏是家。”影兒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木彧,木彧突然明白,或許她並不如自己想象那般一無所知。

可,終究知道與不知道又有什麽區別,隻要你待我如我待你一般真心便好。

“影兒,餓了。”木彧晃著大眼睛撒嬌。

“你出去,弄好了叫你。”影兒神秘兮兮地把木彧推了出去。

等了半日還不見影兒出來,木彧索性拿了碗眼巴巴地等在出房門口,看著那個女孩擀麵皮,包餃子,她以為他不懂,其實師傅都有教過的。

“影兒,好了沒有啊!餓死了,餓死了。”木彧發現自己在她麵前越發抑製不住地孩子氣了。

或是裝殮太久,十多歲的小人也想要釋放屬於這個年紀的青春懵懂。

“好了好了,彧哥哥。”嘴巴上說著好了,人還在廚房裏不停地轉悠。

“彧哥哥,你先吃。”影兒端出一大碗餃子放桌上,轉身又進了廚房。

再出來時,木彧眼巴巴地望著餃子瞪眼。

“彧哥哥,不好吃嗎?”影兒喪氣地嘟著嘴。

“好吃!”木彧這才夾起一個餃子送到嘴裏,燙得他齜牙咧嘴的。

注意到門外那道炙熱的視線,木彧習慣性地揉揉影兒的頭發,夾起一個餃子送到影兒嘴邊:“閨女,多吃點。”

影兒麵部稍有扭曲地看著木彧的筷子。

“怎麽了,本少爺的筷子有毒不成?”說著硬是把餃子塞進了影兒嘴裏。

“沒有毒,有口水。”影兒專心地嚼著餃子,我嚼,我嚼。

剩下某人瞪著銅鈴大的眼睛說:“誰有口水了?”

就你,就你,影兒在心裏默念。

“閨女,你會不會覺得兩個人過年好冷清啊?”木彧隱隱能聽到隔壁傳來的笑語歡聲。

影兒眼珠骨碌骨碌轉了幾圈,跑到雪地裏。

“彧哥哥,這樣就不冷清了!”影兒跺著腳,站在雪地裏,木彧終於知道了什麽叫冰清玉潔。

“閨女堆的雪人好醜。”木彧一腳踢掉了雪人的頭。

影兒抓起一把雪砸在木彧脖子裏。

“你個不孝子,大逆不道啊,大逆不道啊!”說著也扔了一個雪球過去。

兩人在雪地裏兜著圈,歡笑給這孤零零的屋子平添了些熱鬧。

“哎呀!彧哥哥,你快出來,不要踩壞了!”影兒拉著木彧急急忙忙地退出了空地。

“什麽東西踩壞了?”

“不告訴你,秘密,春天就知道了。”

可他們終究沒有等到來年春天。

那時的她,笑靨如花,那時的他真正快樂。

“影兒,把水遞給我。”辛力老遠地伸著手。

“我要手套,冷死了。”宋和希站在最前麵搓著紅彤彤的玉手。

“那啥,把馬給我牽著。”顏珍把馬繩遞給影兒,影兒隻好牽著馬哼哧哼哧往宋和希那爬。

看著影兒微笑著跑來跑去,木彧莫名地煩躁:“你們他娘的是癱了還是瘸了?隻知道指使我閨女!看著我閨女好說話是吧!爺告訴你們,誰他娘的敢再讓我閨女動一手指頭,爺廢了他!”

木彧拉著影兒往前走,顏珍冷笑一聲。

這些天看著影兒和和氣氣地對每個人,她天大的火在她那怎麽也燃不起來,便索性不再管她。

隻是某人剛才還豪言壯語的,現在卻像頭死豬一樣被影兒拖著,還說什麽誰再讓她閨女動一手指頭,就廢了他,趕早的先把自己給廢了吧。

隻是沒有人注意,為什麽年紀最小的她爬了這半日山也不見得累。

他們幾個美其名曰采藥,實則是看著日頭好出來曬曬黴氣的。

辛力總嚷著,搬了家之後,木彧都不出門了,整天陪著小媳婦兒。

再這樣下去倆人要黴一塊兒了,所以才拉了他們來爬山。

隻是眼見著宋和希來了,顏珍也屁顛屁顛地跟了來。

打小便這樣,宋和希跟著木彧,顏珍追著宋和希,辛力是個沒心眼兒,現在多了個影兒,沒見著好也沒見著不好。

迎著夕陽,影兒晃了晃眼,呆呆的。

“女兒,被太陽攝了魂魄啦?”木彧揉揉她毛茸茸的頭發,與她並肩站在山頭。

好一幅美景,他們就該這樣放任自流地生活,不是麽?

“彧哥哥,我好像想起了什麽。”影兒不看他,隻望著太陽,好像那是她爹一樣。

“是嗎?那我這爹也當到頭了,回頭得讓你爹好好謝我,這孩子忒不好養了。”木彧聲音幹幹的,眼圈紅紅的。

到底誰不好養活?整天抱著碗在廚房門口嚷嚷:“影兒,做餃子,做餃子。排骨麵,排骨麵。”

“影兒,這衣服怎麽那麽多褶皺,不穿,不穿。”

“影兒,好冷,睡不著,睡不著。”

“影兒,我討厭玫瑰花的味道,討厭,討厭。”

想著這些影兒就頭大,卻又那麽窩心。

“這麽大還哭,羞。”影兒忽地轉過頭,笑容燦爛如花。

“別這麽笑。”木彧第一次沒有反駁她。

“為什麽?”影兒轉過頭,裝作滿不在意。

“腮幫子疼。”

影兒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你不也是經常這樣笑的麽?

“你想起了什麽?”木彧試探性地問,眼底閃爍不定。

“我想起了小時候吃過的一個東西,圓圓的一個一個串在一起的,味道酸酸甜甜的。”

是糖葫蘆,他們都知道,隻是不說。

“瞧你那出息樣,不就點小吃嗎?趕明兒你爹讓人做一大籮筐來!”

木彧搖晃著左腳,心裏沒有著落,影兒亦是不說話。

“要好好吃飯,好好睡覺,不要動不動就罵人,不要……”

影兒還沒說完就被木彧拉在了懷裏,惡狠狠地說:“哪來那麽多不要,本少主就是想怎樣就怎樣,有本事你看著我呀,有本事你每天做好吃的餃子來,有本事你睡覺也守著本少主,有本事本少主說一句髒話你就罵本少主一次……”

“彧哥哥,好吵,好吵。”影兒無聲地流淚,木彧輕輕地顫抖,他在害怕,害怕她不會選擇自己,終究是賭輸了麽?

“影兒,你等我,去長安找你。”木彧喃喃自語似的。

影兒點點頭,淚流滿麵:“影兒在長安等你。”

誰也不知,多年後,他尋到了她,她等到了他,卻已是陌路不相識。

那天晚上下雪了,他們被困在了山上,木彧用冰做了一串糖葫蘆給她,中間是開得正盛的梅花。

剛吃完一個,他們就遇襲了。

來者隻有一人,他們卻怎麽也擋不住,木彧死死護著影兒,辛力破口大罵:“木彧,你個孬種!隻會護著你媳婦兒!咱還是兄弟不!”

“去你母親的!老子的事什麽時候輪到你來插手!”

眼睜睜看著宋和希、辛力倒下,顏珍一人對抗蒙麵人,幸而那人並未痛下殺手,木彧閉了眼,緊緊握著影兒的手。

卻不料,不是他緊緊就能握住的,影兒終究掙脫了他,替顏珍挨了一掌,然後被蒙麵人帶走。

依稀聽得那銀鈴般的聲音還回蕩在空中:“彧哥哥,記得來長安找我!”

木彧怔忪,沒有出手,被顏珍狠狠打了一鞭子,癱軟在地上,摸了摸空蕩蕩的胸口,那就是她的選擇麽?

他竟是有點恨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