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王述之在一旁坐下,拾起廣袖開始研墨,手中力道舒緩,麵上亦瞧不出任何憂慮之色,抬眼朝司馬嶸看了看,含笑道:“晏清,你從何處看出我支持的是四皇子?”

“四皇子與丞相素來親近,難道是屬下妄斷了?再說,大皇子已封王遠離京城,二皇子乃病弱之身,如今宮中除了太子與四皇子,剩下的幾位皇子年紀尚幼……”

王述之點點頭,笑道:“的確如此,親近四皇子是伯父的決議,不過琅琊王氏支持他,不代表我也支持他。”

司馬嶸愕然:“丞相可是有更中意的人選?”

“那倒沒有。”王述之推硯鋪紙,“我不過是聽從伯父的心意罷了。”

司馬嶸怔了怔,直直盯著他低垂的眉目,心思迅速轉了一遍,卻猜不透他在想什麽,便問:“郗氏逐漸衰微,四皇子又並無大才,丞相為何不支持四皇子?”

“既然他並無大才,我支持他作什麽?”王述之抬眼看著他,笑意中添了幾分審度與銳利,似乎能將人偽裝的皮囊一層層剝開。

司馬嶸讓他這目光看得直想蹙眉,撇開頭道:“若是四皇子能夠順利登位,將來必然對丞相言聽計從,丞相及家族便不必整日憂心忡忡,王氏門楣更可屹如泰山。”

剛說完,司馬嶸便為自己的脫口而出話後悔了。

他深深記得上輩子那場宮變,因此心中一直將王氏當做反賊來看,也始終堅信,王氏支持四皇子是看中了他的易於控製,一旦四皇子登基,將來整個江山便徹底送入王氏手中。

可這輩子這些事尚未發生,他突然說這些話,落進王述之這麽心思縝密的人耳中,難保對方不多想。

王述之目不轉睛地看了他片刻,垂眼笑起來,提筆蘸墨:“伯父看重的是四皇子的仁厚,我卻更看重才能,如今外有強敵覬覦,內有世族互相傾軋,正值多事之秋,我輔佐一個無能的君主做什麽?”

司馬嶸觀察他神色,竟分辨不出這話中有幾分真假。

王述之又道:“再無能之輩,一旦登臨禦座,都不會甘心受製於人。若是他懂得製衡倒也罷了,若是他蠢得分不清形勢,恐怕胡人的馬蹄尚未過來,我們自己倒要先鬥得頭破血流了。”

司馬嶸靜靜聽著,心中微震,原本以為王述之是個有野心的權臣,如今看來,事實似乎與自己料想的並不相同。

上輩子王氏造反結局如何,他沒機會看到,但根據當時的形勢可以猜測出來,王氏討不了好處。

因為各世家大族都有私兵,朝廷的兵力也並不全在王氏手中,王氏叛變,即便占領京城也是名不正言不順,必會招來其他世族的嫉恨,投靠的有可能翻臉,敵對的更是要互相聯合,到最後恐怕又是一場混亂,至於亂成什麽樣,司馬嶸不敢想象。

王豫看不清形勢,王述之卻似乎看得極為透徹,他們伯侄二人在政見上怕是並不完全一致,司馬嶸不得不重新權衡,這丞相究竟會成為奸臣還是忠臣。

王述之半晌未聽到回應,抬眼朝他看了看,見他目光發直地盯著自己,不由挑眉一笑,提起毛筆傾身湊過去,在他眉心輕輕一點。

司馬嶸猛地回過神,頓時青筋直跳。

“哎哎!別亂動!”王述之見他抬手欲擦,急忙將他的手握住,對上他幾乎噴火的兩隻眸子,忍不住大笑,“亂擦會變成花臉,不擦還可算美人痣,你可要好好權衡一番才是,哈哈哈哈!”

司馬嶸見他笑得如此張狂,牙癢得厲害,深吸口氣,也跟著他笑起來,不過這笑容卻顯得冷森森的,接著便趁其不備,拉過他寬大的袖子往眉心一按。

“呃……”王述之沒料到他一貫循規蹈矩的性子,竟也會來這麽一招反擊,不由愣了一下。

司馬嶸趁他愣神的功夫,將他廣袖輕輕一抖,換了一片幹淨之處,再次按住眉心,如此一連換了幾次,直到墨色越來越淡,這才罷手,最後將他袖子一扔,心情暢快道:“丞相如此捉弄屬下,想必是閑得慌了,不妨再打些水來替屬下擦擦臉。”

雖開口閉口自稱屬下,可這語氣卻是愈來愈缺少敬意了。

王述之不僅毫不在意,還心中暗喜,盯著他眉心淺得隻剩印子的墨跡,大笑不止:“唉……可惜了那麽好的一顆美人痣……”

司馬嶸神色淡淡:“丞相不瞧瞧自己的衣袖麽?”

“嗯?”王述之挑了挑眉,低頭拉著廣袖展開一看,滿臉愕然,想不到隻是大小不同的幾塊墨點,湊在一起卻橫看豎看都像一隻千年王八。

司馬嶸微微一笑:“丞相覺得如何?”

王述之忍不住再次大笑,抬手朝他指指:“你這可是在拐著彎罵我?”

“屬下不敢。”司馬嶸一臉無辜。

王述之笑著拂袖起身,走到門口吩咐了一句,很快便有人送了水進來,那人眼珠子好奇地朝裏麵偷偷摸摸轉了一圈,見王述之一臉閑適地走過來,目光下意識落在他擺動的衣袖上,頓時露出好奇之色。

王述之毫不在意,擼起衣袖扯過帕子便扔進盆中。

侍從眼神利得很,一眼就認出他衣袖上的圖案,趕緊轉身憋著笑走出去了。

王述之將司馬嶸眉心的墨擦幹淨,見天色已晚,便與他一起用了飯,又坐回案前,重新提筆。

司馬嶸朝他瞟了一眼,麵露疑惑:“丞相這是要寫什麽?”

王述之深沉道:“我要狀告太子!”

太子派人行刺一事,他們很難抓到把柄,即便是夏永思那邊,當初也是密謀行事,斷不會留下任何物證,僅憑一封信就想在皇帝麵彈劾太子,是萬萬行不通的,更何況皇帝本就有心偏袒。

司馬嶸一聽便明白過來,王述之怕是有意戲弄太子,惹他急火攻心,不由笑道:“丞相若是隻想做戲給太子看,何必大費周章地寫折子?”

“嗯?”王述之抬頭朝他看過來,笑了笑,“你有什麽好提議?可要摘錄一首詩送給他?”

“何必那麽麻煩,丞相照著衣袖依樣畫葫蘆便是。”

王述之低頭看看自己的衣袖,哈哈大笑:“晏清,我可真是小瞧了你啊!看你平日裏不動聲色,想不到竟是個會咬人的!”說著便當真如他所言,在紙上勾勒出一隻惟妙惟肖的王八,隨後又在一旁添了兩筆水草,也算是一副能入眼的畫了。

拾掇一番,王述之並未離開,而是賴在司馬嶸的榻上睡下,司馬嶸手腳不便,拒絕不得,隻好視他為無物,卻沒想到他落枕便睡,且睡得極沉,想必是這兩日並未歇好。

司馬嶸心中歎了一聲,微微撐起身子借著夜色朝他看了一眼,想起他之前的話——再無能之輩,一旦登臨禦座,都不會甘心受製於人。

窗外又飄起了雪,司馬嶸在寂靜中聆聽著簌簌之聲,眼眸深沉,暗道:若是換成我……也不會甘心。

黎明之際,雪勢已停,推開窗往外看去,滿目銀裝素裹,唯有迎寒傲立的冬梅點綴出幾點嫣紅。

登車離開前,王述之給司馬嶸披上一件銀鼠皮大氅,也不管他微微窘迫的神色,隻顧將他裹得嚴嚴實實,生怕他凍著,一切妥當了才將裴亮叫過來,把早已備好的信封交給他:“派人送往京城,務必將消息透露給太子。”說著又細細囑咐一番。

近段時日,太子在宮中左等右等也等不到好消息,早已急得團團亂轉,最後終於有人回報,說刺殺失敗,讓王述之逃了,頓時怒不可遏,一隻杯盞擲過去,罵道:“如此天賜良機竟還能失敗!簡直是廢物!”

被砸的親信僅負責傳話,想著此事並非自己的過錯,不由大感委屈,卻也不敢多說一個字,隻能連連告罪。

太子沉著臉:“丞相查出來了麽?夏永思可還活著?”

“丞相並未查出來,休養兩日後又上路了,夏永思還活著,活得好好的,據說去被他叔父拎去寺院念經了。”

“什麽?”太子聽得一頭霧水,“好端端跑去念經做什麽?”

“小人不知,夏太守府中似乎下了嚴令,口風極緊,寺院中倒是問得清楚,說他是去恕罪的。”

太子皺眉,忽地有些坐立難安,最後定了定神:“未曾露馬腳便是萬幸,往後再從長計議。”說著又派個人繼續去打探消息。

如此過了一段不踏實的日子,似乎並未起任何風浪,王述之那邊也即將回到會稽,太子原本以為事情至此了結,沒想到又有下人來報:“殿下,丞相派人進京了!”

“什麽事?”太子麵色一緊,立刻坐直身子。

“夏永思將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招了出來,丞相已經知曉此事乃殿下所為,並寫了一封信,準備呈遞給皇上,說是……說是要狀告太子行刺忠臣。”

太子一聽頓時變了臉色,急忙離席起身:“此話當真?”

“千真萬確!”

太子皺著眉來回踱步,越想越覺得不妙,雖說父皇也一直想壓製王氏,但王述之畢竟是父皇的臣子,自己這個做兒子的私自行事,去刺殺他的臣子,這件事雖不至於定罪,可無論如何都會惹父皇不高興。

想了想,太子將吳曾等心腹召過來,一番商議後立刻下令:“務必將他的信給我截下來!”

“是。”

“另派人去義興郡,將夏永思等人滅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