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大晉自開朝之初,曾對世家大族的奴仆數量定下嚴格的限製,不過如今戰亂紛紛,晉室南渡遷都建康,許多規矩便逐漸成了擺設,再加上王氏坐擁半壁江山,丞相府人來人往,奴仆數量多一些實在是一件稀疏平常之事,根本無人敢置喙一二。
司馬嶸想得開,雖說如今身份卑微低賤,連戶籍都沒有,僅僅是禮單上寥寥數筆,甚至連一同帶去的字畫都不如,不過好歹平白得了一條命,還是個手腳全乎的,往後日子該如何過,待到了丞相府再考慮也不遲。
車軲轆在寂靜的道路上發出或輕或重的聲響,司馬嶸與另外三人擠在一輛狹小的牛車上,靜靜看著地上被碾壓出的痕跡,以及滿地的枯黃落葉,心頭漸漸升起疑雲。
王氏謀反時宮中綠茵正盛,怎麽一轉眼就深秋了?
直到進入建康境內,司馬嶸身上的傷也養得差不多了,臨近城門時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探頭朝外看去,見那裏停著一小隊人馬,中間豎著的大旗上寫著一個“庾”字,心中更加疑惑。
庾氏正與王氏為敵,如今王氏造反,第一個要鏟除的便是庾氏,他們怎麽還能如此囂張地入城?難道京中又有變數?
車旁一名隨行保護的部曲見他直直看著城門口,也跟著抬眼看去,搖頭歎息:“多虧庾大將軍平定了西南叛亂,唉,天天打仗,年年打仗,也不知何時是個頭。”
司馬嶸微微眯眼:“西南又起叛亂了?”
“啊?”這名部曲聽得一頭霧水,“還有哪次?”
司馬嶸心裏咯噔一下,眼眸陡沉:“可是永平郡流民曹武發起的叛亂?”
那人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整日在二公子跟前伺候,怎麽會不知道?是不是曹武我不清楚,永平郡倒是真的,打了可有近半年了。”
庾大將軍庾茂、永平郡流民叛亂……這是三年前的事啊。
司馬嶸坐回車內閉上眼佯作休息,腦中卻一刻不停。
三年前王氏尚且一絲造反的跡象都沒有,他自己也才十七歲,而且在深秋之際咳出一灘鮮血,幸虧太後找了名醫才將他從鬼門關拉回來。
此刻他成了元生,那宮中的自己呢?是沒躲得過劫難直接死了?
進了城,陸溫將司馬嶸叫去前麵的馬車,這名陸太守也是飽學之士,不過從言行舉止來看處處透著刻板,似乎對元生極不滿意,看向司馬嶸的目光很是嚴肅:“子修一向無意仕途,這次卻突然說要進京,可是你在從中攛掇?”
司馬嶸心說您太瞧得起我這個賤奴了,臉上卻擺出唯唯諾諾的模樣:“回大人,小人對此事並不知情。”
陸溫麵色稍緩,點點頭:“嗯,往後你就在丞相府待著,子修若是來討要,你不可答應,記住了麽?”
“小人記住了。”司馬嶸應是應了,心中卻覺得莫名,家奴除了會幹活兒,與財物無異,沒聽說過財物能自己開口說話的,財物歸誰,那得丞相吩咐才行,這陸大人恐怕也就是知會一聲敲打敲打他。
司馬嶸掀開簾子退出馬車,剛轉身就讓人不輕不重地砸了一下,低頭一看,懷裏躺著一隻圓滾滾的橘子,還沒回過神來,又被一隻香囊砸中。
此刻他們正處在建康城繁華熱鬧的大街上,路旁的女子無論年歲,十個有八個都在瞧他,眼中有著讚賞傾慕,可看向他一身粗布短褐又有些疑惑,見他下了馬車走向後麵的牛車,紛紛露出遺憾之色。
司馬嶸上車後麵容平靜地將東西隨手一擱,心中嗤笑:大晉愛美成風,尤其喜愛美男子,可喜愛的也是豪門世族的貴公子,窮酸的奴仆即便長得再中看,也是目不識丁的粗使下人,哪會有令人傾倒的才情氣度,可如今這世道,才情氣度能頂什麽用?
車內其餘三人都豔羨地看著他身邊的桔子和香囊,元豐憨厚地撓撓頭,笑道:“元生這相貌,要是穿上一身大袖寬袍,指不定要迷倒多少人啊!”
司馬嶸眉梢微動,忽然想起自己重生至今一直未曾照過鏡子。
入了烏衣巷,行到丞相府門口,他們從牛車上下來,跟在陸溫身後,陸溫遞交名帖後由正門進入,他們則讓人領著從側門走了進去,又被安置到一處偏室等候傳喚。
等了沒多久忽然聽到前麵傳來威嚴十足的怒喝聲:“丞相呢?他去哪裏了!”
“回大司馬,丞相他……去了秦淮河……”聲音唯唯諾諾的,想必是府中的下人。
大司馬即王豫,丞相王述之的伯父,王氏伯侄皆在朝堂,一人執槍杆子,一人執筆杆子,幾乎將整個大山給包攬下來,雖說如今皇帝異常忌憚他們,已經開始有意打壓,但這根基一時半刻也是撼不動的。
王豫是個暴脾氣,當即就怒不可遏:“他跑去那裏做什麽!我與郗太尉等了一整日都沒見到他人影,你們話都傳到了麽?”
“話、話傳到了,丞相也點了頭,可過了晌午他就說要去遊秦淮河,小人再三提醒,他隻說不記得,小人無法,隻好隨他去了。”
“胡鬧!他帶了哪些人?”
“這……”下人遲疑片刻,老老實實答道,“帶了陛下賞賜的八位美人……”
外麵的腳步聲變重,看來王豫是氣壞了正來回踱步,又聽下人小心翼翼稟道:“吳郡陸太守前來拜訪,小人已請他入座稍等,丞相那裏也派人去請了。”
“嗯?嗯。”王豫似乎並未驚訝,隻餘怒未消,“趕緊讓丞相回來,像什麽話!”
“是!”
司馬嶸聽得外麵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猜測是王豫去接見陸溫了。
晉室南渡以來,內憂外亂紛擾,北方有胡人侵襲,南方有流民叛亂,就連世家大族都沒平和過,北方南遷的僑姓氏族與南方吳姓世族一直水火不容,南方士族屢遭打壓。
比如吳郡太守陸溫,才學不輸朝中許多大臣,卻隻混了個地方太守,有些人即便在京中就職也隻是些無足輕重的小差事。
雖然近些年兩方世族表麵趨於平和,但底下依然暗流洶湧。
可司馬嶸今日所見卻有些不同,看情形陸氏與王氏並不生疏,顯然是私下裏已經早有往來。
雖然十分罕見,但想到三年後的叛變奪宮,又覺得一切都說得通了,看來王氏早已有了危機之感,是在刻意拉攏吳姓世族,以防萬一。
司馬嶸與其他幾人靜候了很長時間,一直等到暮色四合,終於聽到外麵有了動靜,是王述之回來了,之後他們被帶至後院簡單用了晚飯,又回來接著等,等得昏昏欲睡時才聽到管事過來傳話:“丞相讓你們過去一趟,都隨我來吧。”
管事一路吩咐道:“今後你們就是丞相府的人了,名不用改,不過得改姓。碰巧今日丞相心情好,又得空,你們走運,往後的差事由丞相親自安排,一會兒丞相問什麽你們就答什麽。”
幾人跟著走進主院,又入東側偏室,跨過高高的門檻,在一麵屏風前停了下來。
屏風上所繪景致煙雲水氣、恍如仙境,想必是王述之的手筆,後麵一盞燈將王述之略顯慵懶的身影映在上麵。
幾個人輪番上前,繞過屏風拜見王丞相,接受問詢。
“你叫什麽名字?都會些什麽?”王述之身影未動,隻手中一樣物件慢悠悠上下擺動,映在屏風上麵看不真切,嗓音倒是極為動聽,如玉石相擊,當得起風致無雙的名聲。
“回丞相,小人叫元豐,會做一些粗活兒,打水燒飯劈柴都會。”
“回丞相,小婢叫元杏,會磨墨,會針線。”
幾人進去把自己交代清楚,王述之的身影一直都未曾動過,到最後有些不耐煩了,撐起額頭揮了揮手中的物件:“最後一個。”
司馬嶸繞過屏風下跪行禮,直起身時抬眼看去,隻看到一個被衣袖遮擋的側麵,王述之廣袖薄衫斜倚矮幾踞坐著,姿態隨意,手中所執原來是個沉香如意,難怪剛進來時聞到一陣淺香。
“你呢?”王述之手腕微動,廣袖滑下來落在身側的棋盤上,露出一截皓白結實的手臂,有文人的清雅,卻無文人的清瘦。
司馬嶸迅速打量一眼他的身姿,已有九成把握,當初給自己當胸一劍的並不是他,心中一動,答道:“回丞相,小人會手談。”
“嗯?”王述之輕叩膝頭的如意頓住,抬眼看過來。
司馬嶸心知他並非等閑之輩,便打點起十二分精神,不動聲色地與他對視。
王述之饒有興味,麵上雖沒有笑,可眸底卻自然而然流露出三分笑意,但凡見過王述之的人都會讚他雙眸如同瑪瑙,深邃而流光溢彩,哪怕隻是淡淡瞥一眼,都透著一股渾然天成的風流神韻。
司馬嶸想起臨死前見到的那張臉與他有七成相似,卻要粗獷一些,少了一些氣度,便猜測是他的堂兄王重之,隻是不知造反一事,他究竟在裏麵下了多少工夫。
“你會手談?”王述之微微坐起身子,沉香如意在掌心輕敲,有幾分審度的意味,隻覺得麵前的人十分從容,兩隻黑眸極其幽靜,沉得很,看不見底似的。
司馬嶸不卑不亢答道:“略通一二。”
王述之頷首,廣袖輕拂,如意柄端指著棋盤:“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