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司馬嶸走出成衣鋪,想著王述之還在畫舫上,就沒急著回去,這是他重生以來頭一回得自由,難得有機會單獨出來,便忍不住刻意放緩腳步,邊走邊打量這陌生的建康城。
無論國家強盛與否,京城永遠都是最不缺繁華的金粉之地,此時街道兩側已是燈籠高懸,沿途又設有夜市,熱鬧無比,司馬嶸緩步走至幽靜處,一抬首便可看見滿天星辰,心中忽然有些感慨。
若沒有死而複生,沒有元生這個人,自己如今恐怕已是孤魂野鬼了。
司馬嶸自嘲一笑,繼續往前走,卻忽然聽到一聲熟悉的鳥鳴,眸底一亮,急忙抬頭朝發聲處望去。
此時夜幕下一片漆黑,司馬嶸微微眯起雙眼在黑暗中尋找,耳中聽到那鳥鳴聲再次響起,目光微轉,落在一座酒肆的樓頂上,唇邊立刻浮起一抹淺笑。
皇兄果真沒令他失望。
司馬善見他應聲抬頭,不由微微坐直身子,麵上的神情顯得古怪又滑稽,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又難掩振奮與激動,見司馬嶸收回目光狀似不經意地踱步到燈火幽暗處,急忙從袖中掏出早已準備好的一截細竹管,目光往下麵掃視一圈,確定穩妥了才朝他遠遠擲過去。
司馬嶸聽到腳邊一聲輕響,垂眼看了看,不慌不忙地俯身拾起來收入袖中,並未抬頭,隻是握拳抵在唇邊輕輕咳了一聲,之後便不疾不徐地離開。
司馬善長出一口氣,仰躺下去,盯著夜幕暗暗思索:如此默契,鐵定是二弟無疑,這可真是活見鬼了啊!
回到丞相府,司馬嶸趁四周無人,打開竹管,取出信件,就著燭火迅速看完,眸中添了幾分篤定,再次浮起笑意,忙將信件湊在燭火上點了,又走出去將竹管扔進池塘中,轉身從容進屋。
正在這時,外麵響起腳步聲,一名婢女走過來,笑道:“王遲,你怎麽去了這麽久?丞相派人傳了話,叫你回來後即刻去畫舫。”
司馬嶸點頭道了聲謝,想起自己還餓著肚子,便撿了塊糕點扔進口中,這才撣撣衣袖匆忙出門。
到了那裏一看,並無急事,陸子修也已早早離開。
王述之衝他招了招手,笑道:“方才碰上吳大人了,我聞見他船上香味濃鬱,便討了些酒菜過來,你嚐嚐。”
司馬嶸正餓得慌,道了聲謝便在他對麵正坐,問道:“不知是哪位吳大人?”
“中舍人吳曾,上回讓你唬弄過去的那位。”
司馬嶸想起那吳大人當時一臉遺憾的模樣,忍不住笑起來。
王述之忽地俯身,湊近了看他:“遇著什麽好事了?這麽高興?”
司馬嶸暗自心驚,想著自己平日裏雖不會像王述之那樣張狂大笑,可也不是沒笑過,一時有些不敢確定,究竟是自己功力退步,還是王述之的眼神過於毒辣,忙從容地抬眼看他:“想不到丞相竟是喊屬下過來用飯的,屬下正餓著肚子,便忍不住有些欣喜。”
二人隻隔了一張矮幾,近得呼吸可聞,船艙內燭火幽幽,襯得王述之一對笑眸更加流光溢彩,司馬嶸忙垂眼。
王述之卻是聽得一愣,拂袖指指桌上酒菜:“快吃吧。”
“多謝丞相。”
王述之見慣了他不卑不亢的模樣,卻是頭一回見他在自己麵前用飯,一件稀疏平常事,竟覺得十分有趣,便興味盎然地盯著他看了很久,又見他泰然自處,便興味更濃了,含笑打趣道:“瞧著倒像是陸府出了位三公子。”
司馬嶸:“……”
“哈哈哈哈。”王述之收回目光,提起酒壺,“來,陪我喝一杯。”
“回丞相,屬下酒量不濟。”
“嗯?”王述之麵露詫異,“那為何陸公子說你是隻大酒壇子?”
“……”司馬嶸眼角一跳,心中暗暗叫苦,這陸公子究竟是來謀官職的還是來拆台的?見王述之已將一杯倒好的酒推至麵前,隻好道了聲謝,硬著頭皮舉起來,咬咬牙,斂息屏氣狠狠一飲而盡。
王述之讓他這豪邁的飲法驚得目瞪口呆,見他猛地咳嗽起來,急忙放下酒壺,俯身在他背上拍了拍,哭笑不得:“你究竟會不會飲酒?”
司馬嶸咳得撕心裂肺,聽他這麽問才反應過來,陸子修必定是什麽都沒說,他方才或許隻是以為自己推脫不喝,便故意拿幌子誆騙,想不到自己謹慎過頭反倒上了當。
好不容易止了咳,緩了神色,司馬嶸明明已經氣得咬牙切齒,麵上卻隻能忍著,躬聲道:“屬下失禮了,丞相恕罪。”
“哎,無妨。”王述之擺擺手,又盯著他看了一眼,忍不住低聲笑起來,“我不過隨口一說,你既不會飲酒,該知道陸公子說不出那番話才是,還逞什麽能?”
司馬嶸不知該如何作答,許是酒勁來得過快,思緒便轉得慢了,一時竟顯得有些遲鈍。
王述之見了,大笑不止:“這才一杯,你就醉了,哈哈哈哈,是我不對,好了,你接著吃。”
“多謝丞相,屬下已經飽了。”
王述之見飯菜所剩不多,便點點頭,笑著起身,順便將他也拉起來:“那就回去罷!”
司馬嶸隻覺得頭暈暈乎乎,似乎秦淮河起了風浪,整個畫舫都晃動起來,一抬眼,廊柱下的燈籠也便得模糊不清,心中暗叫不妙,連忙穩了穩身子,閉緊嘴巴再不開口多說一個字。
王述之本想扶著他走,卻見他腳步沉穩,麵色沉靜,忍不住搖頭而笑,等入了馬車後挑亮燭芯,再次抬眼看他。
司馬嶸靠著車廂壁,不言不動,若不是眸底浮起一層水汽,恐怕還真瞧不出半點醉意。
王述之輕拂廣袖,抬手支額,頗為閑適地盯著他,目光落進他那對深深的黑眸中,頓如置身白霧彌漫的幽潭,看不見水麵,亦看不見水底,有意一探究竟,卻讓白霧纏繞其中,脫身不得,如此過了半晌,便不自覺傾身靠近一些。
一片陰影籠罩而來,司馬嶸微微醒過神,黑眸輕動,抬眼看他。
王述之見他神色凝滯遲緩,好笑之餘,心底卻忽然飄出一絲極淺的酸澀,忍不住抬手在他下頜捏了捏,低聲道:“平日就不見你灑脫,喝醉了也要如此強撐,不累麽?”
司馬嶸眨眨眼,隻覺得他的聲音如隔雲端,聽不真切,倒是下頜起了些熱度,下意識動了動唇。
王述之見他醉得厲害,輕歎一聲,抬手在他額角敲了敲。
回到丞相府,司馬嶸隻覺得精疲力盡,強撐著最後一絲精神去床榻躺下,很快便沉沉入睡。
翌日醒來,想起那杯酒,簡直悔得腸子都要青了,又憶起昨晚被毀屍滅跡的信,連忙攜著新衣去了王述之那裏,借口說是衣裳嫌長了,送去鋪子裏再裁剪一番。
王述之不疑有他,隻是定定地朝他看了一眼,笑容滿麵地揮揮如意:“去罷。”
司馬嶸道聲謝,出了丞相府便往衣鋪方向走,到了那裏卻過門不入,拐個彎穿過小巷,走至另一條大街上,一路都微微垂著頭,好在衣著簡樸,並未引人注意,最後順利走進一家酒肆。
京中住的大多非富即貴,店家見他一身仆人扮相,卻也不敢輕待,忙遣小二上前問候。
司馬嶸迅速掃視大堂,見無麵熟之人,便微微一笑,拱手道:“家主命在下前來會一位姓賈的客人。”
小二一聽頓時明了,應是早得了吩咐,連忙將他領上二樓。
雅間的門應聲而開,司馬善神色鎮定地將小二打發走,門一關,立刻就耐不住好奇心,大步衝到司馬嶸跟前,盯著他上上下下打量,恨不得將他從裏到外翻個透徹,小聲問道:“你真是二弟?”
司馬嶸在席上坐下,笑道:“皇兄別來無恙。”
司馬善急忙跟著坐在一旁,繼續盯著他的臉瞧,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怎麽回事?”
“此事說來怪誕,原本以為自己死了,醒來卻變成他人,你就當是見了鬼罷。”司馬嶸說得含糊,刻意沒有提起那多出的三年,心道:如今已然重活,那三年的事便如過眼雲煙,再不會發生了。
司馬善怔愣著出了半晌的神,此事的確怪誕,可活生生的人坐在麵前,由不得他不信。
“唉……老天帶你不薄!”司馬善抬手在他肩上沉沉拍了拍,寬厚的手掌握成拳,又不輕不重地按了兩下,難抑激動,“這算是因禍得福啊,如今身子沒病沒災,又能行走自如,真是比什麽都好!”
司馬嶸見他眼眶微紅,自己也不免濕了眼角,深吸口氣,笑了笑:“讓兄長擔心了。”
司馬善感慨地長歎一聲:“以往你最喜歡聽我說一些外麵的趣事,雖日子難熬,卻從未消沉過,可這次醒來後,你忽然對什麽都不在意,人也瞧著恍恍惚惚的,我當你終是生了厭倦,心裏著實不好受。眼下看你安然無恙,總算可以放心了!”
司馬嶸道:“兄長如何確定宮中那人並不是我?”
“原本倒沒瞧出來,不過這次我說起新亭文會,那人竟一下子活過來似的,觀其神色舉止與你判若兩人,豈不有蹊蹺?”
司馬嶸抿唇不語,站起身來回踱了兩步,問道:“你可曾提到陸子修?”
“陸子修才名遠播,自然要提到。”
司馬嶸眼角緊了緊,心中頓時一片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