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翌日,王述之下朝並理完政事後帶著司馬嶸直奔幕府。

司馬嶸已被免除奴籍,王述之卻依然將他留在身邊使喚,也並未另外給他安排住處,似乎是有意讓他身兼侍從與幕僚兩重身份,因此二人依舊共乘一車,司馬嶸不會騎馬,如此倒也樂得輕鬆。

出了城門,王述之忽然拍拍自己額頭,笑起來:“倒是忘了一件事,王遲,你原名叫什麽?”

司馬嶸雖刻意向元豐刺探過消息,可對於元生的過去僅僅一知半解,入陸府之前的事更是無從打聽,隻好硬著頭皮鎮定回道:“過去的事便過去了,小人隻知自己如今叫王遲。”

王述之聽得直搖頭:“不妥,不妥,王遲可是奴名,要改。”

“小人本就身份低微,是得丞相提攜才有今日,更何況這是丞相起的名,小人覺得很好。”

王述之拿如意在他額頭點了點,笑道:“怎麽還小人小人的,去了幕府可別讓人笑話。”

司馬嶸忽覺額頭發燙,有些不自在,忙改口道:“屬下記住了。”

“嗯。”王述之滿意點頭,“那就不改名了,我再賜你一個字。”

司馬嶸愣住,抬起頭直直看著他。

王述之兀自思索,沉吟道:“遲,晏也,才高而氣清,不如就叫你晏清,如何?”

說著抬起雙眼,一下子望進司馬嶸沉沉幽幽的眸子裏,忽然覺得這雙黑眸有著極深的漩渦,讓人移不開目光,竟也跟著怔住了。

馬車輕晃,碎光從竹製的簾縫中透灑進來,明暗交織裏,二人互相對視,竟都有些出神,狹小的車廂內一時寂靜無聲。

最後倒是王述之先醒過神來,笑了笑:“怎麽成木頭了?不喜歡?”

司馬嶸憶起自己上輩子到死都是無字,不由心中酸楚,想不到本該由長輩放在心上的事,如今卻由王述之提起,一時腦中有些紛亂,連忙垂眼遮住心緒,感激應道:“丞相有心了,屬下很喜歡。”

王述之仔細看了他一眼,又傾身湊過去打量他神色:“你怎麽了?”

司馬嶸迅速收斂心神:“無事,屬下隻是心中感激。”

王述之點點頭,未再多問。

二人到了幕府,下了馬車,司馬嶸目不斜視地跟隨他走進去。

入了議事廳,很快便有一撥人迎上來拱手行禮,直起身後抬眼一看,見王述之身後跟著的少年眉宇不凡,氣度隱現,不由齊齊愣住。

王述之側身讓開,抬手將司馬嶸拉到身前,含笑道:“我身邊這位名叫王遲,字晏清,往後與諸位便是同僚。”

司馬嶸微微一笑,對眾人躬身拱手,又在王述之的引見下與他們一一見禮,謙遜道:“在下初來幕府,若有行事不周之處,還望諸位前輩多多指點。”

這些幕僚早就聽聞有一名叫“王遲”的仆人很得丞相賞識,想不到如今這仆人竟已免除奴籍、出入幕府,不由大為驚訝,再看王述之的態度,更是不敢對司馬嶸輕待,忙拱手回禮。

裴亮見王述之兀自入座,忙跟過去,低聲道:“丞相,恕屬下多言,王遲瞧著心氣不低,恐非池中之物,您若是想要重用他,務必三思而後行。”

王述之輕輕一笑:“怎麽?你還怕他鬧翻天不成?誌存高遠方為男兒立世之本,王遲這樣的正合我心意。倒是陸公子差點令珠玉蒙塵,如今看來,我可要重新審度他的眼光了。”

“正因如此,丞相更要小心才是,並非陸公子不識珠玉,而是王遲此人在陸府確無過人之處,若這八年的謹小唯諾都是有意為之,豈不正說明他心機極重?”

“唔……”王述之不甚在意地點點頭,笑道,“看來陸公子並非眼力不濟,倒也可以重用,如此一來,我豈不是同時得了兩位人才?”

裴亮:“……”

王述之朝他擺擺手:“此事不必過於憂慮,我丞相幕府豈非容人之處?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難道為了安心,用一些酒囊飯袋才對?”

裴亮仔細想了想,點點頭:“丞相所言在理。”

王述之知他忠心,並不在意,隻抬眼朝司馬嶸看過去,見他在那些幕僚麵前氣度從容,竟隱隱透著淩駕諸人之上的氣勢,不由微微一笑,讚道:“裴亮,你的眼光也不錯。”

裴亮聽得不明所以。

王述之哈哈大笑:“好了,你先下去吧。”說著朝司馬嶸招招手,示意他在自己身側入座。

正在這時,有人送來急報,王述之接過來展開一看,斂起笑容。

季主簿問道:“可是豫州有消息了?”

王述之抬眼,眼底微沉,將急報遞給他。

眾人傳閱,紛紛變色,最後傳到司馬嶸手中,司馬嶸隻掃了一眼便明白過來,這是將豫州的案子查清楚了,著眼處正是他曾經提過的劉其山,豫州牧梁大人下麵的主簿。

送賀禮入京的是杜大人杜越,杜越路過豫州,順道拜訪梁大人,不過吃了頓飯的功夫,賀禮就不翼而飛,眼下已經查出來是劉其山與人裏應外合,而外麵偷偷將賀禮運走的卻是太子派過去的人,如今太子奉命徹查,算是自己查自己。

廳內一人怒極冷笑:“太子這是賊喊捉賊,真是唱的一出好戲。”

司馬嶸在一旁聽著,並未開口,王述之也不曾詢問他的見解,隻在眾人商議之後,吩咐道:“先將賀禮盯住,我們是暗查的,不宜聲張,暫時按兵不動,看太子究竟要做什麽,到時再做決斷。”

二人回到馬車上,已近日暮時分,王述之笑看著他:“今日未曾給你安排差事,你可有想法?”

司馬嶸道:“丞相這是為屬下著想,屬下需向他們多請教,為丞相效勞不急在一時。”

“唉……你也太無趣了……”王述之大搖其頭,指節在他額頭敲了敲,笑道,“若給你安排了差事,你每日都要往幕府跑,我使喚誰去?”

司馬嶸:“……”

王述之朝他臉側的傷疤看了看,見那道口子極為細小,並不明顯,又朝嘴角看去,指節下移,在傷疤處不輕不重地碰了碰:“想不到你也有莽撞的時候,竟能讓樹枝戳到,還疼麽?”

司馬嶸雙手莫名攥緊,抬眼看著他,腦中忽然空了,隻搖搖頭。

王述之眼角笑意流轉,觸上他的視線,手指一頓,也不知怎麽了,竟鬼使神差地又往下移了半寸,在他下頜處輕輕捏了捏,打趣道:“怎麽就不是麵如凝脂了?是你眼神不濟還是銅鏡沾灰?”

司馬嶸:“……”

王述之說完自己倒是先愣住,見他耳尖微紅,麵上卻老成持重,眼底再次浮起笑意,“唔”了一聲:“的確不是,偏瘦了,還需再多吃一些。”

司馬嶸:“……”

回到丞相府,聽說陸子修今日曾登門造訪,王述之又讓人去傳話回請他:“讓他直接去秦淮河的畫舫,我在那裏等他。”

接著進屋自己換好常服,並不用司馬嶸伺候,換完朝他看了一眼,道:“你就不用去了,趁天色未黑,出去給自己置辦幾身長衫,這些短褐以後不必穿了。”

司馬嶸應了聲是,就見他匆匆忙忙出去,原地怔怔地站了片刻,竟有些走神。

陸子修登上畫舫時,天色已經黑透,王亭拉開帷幔將他請進去。

今日畫舫上並無歌舞,王述之一人坐在裏麵獨酌,聽到動靜抬眼看了看,笑起來,伸手示意對麵席位:“左梧兄快請進,不必多禮,坐。”

陸子修止住大禮,微笑拱手,道了聲謝,入座後目光輕掃,並未見到司馬嶸的身影,心中微微有些詫異。

王述之見他麵上不動聲色,笑了笑隻作不知,一番對飲寒暄後,開口道:“上回陸太守來京,我曾向他打聽過你的意願,陸太守說你縱情山水、無意朝政,我可是好一陣遺憾,想不到今日竟有驚喜。”

陸子修微微一笑:“看丞相來信中提到新亭,陸某如遭當頭棒喝,這才深知自己平素過於任性,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當為朝廷盡綿薄之力才是。隻是陸某久居山水竹林間,於朝政略有生疏,恐會辜負丞相厚望。”

“怎麽會?王遲在你身邊,隻習得你才學一二,便已叫人刮目相看,你就更不必如此謙虛了。”

陸子修聞言更加詫異,心道元生雖聰明伶俐,可畢竟心性怯懦,一言一行都怕行差踏錯,也隻有在自己麵前才不顯拘謹,怎麽忽然得了丞相如此大的誇讚?

王述之淺酌一口,笑道:“對了,王遲已被我免除奴籍,他不願更名,我便為他賜字晏清,今後他恢複自由之身,算是幕府中人了。”

陸子修心底一墜,麵色微變。

王述之笑看著他:“你可替他高興?”

陸子修疑雲叢生,忙定了定神,微笑點頭:“能得丞相賞識,在下自然替他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