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身藏之四

人海身藏之四

四海維一身,茫茫欲何去?

早上坐書房裏看書。

明於遠又將公文帶過來看。

看他渾不著意的樣子,處理這些問題一定是舉輕若重吧?

十四歲就任職朝廷,一路怎麽過來的?

朝廷,那是怎樣一個所在?

權謀,機心,傾軋,麵目全非。

窗外高樹擎蓋,小鳥歡唱,不知風雨流年。

眾鳥欣有托。

悠悠天地,我心如蓬。

“簡非,簡非?”明於遠的聲音傳來,“過來。”

我忙定神,走到他身邊。

“怎麽了?這半天就沒見你翻過書。”他放下公文,看向我。

“昨夜沒睡好?”他似欲撫上,最後卻隻是指指我,“瞧這蒼白的——,啊,莫不是在想為師?”他一臉害羞喜不自勝狀。

我笑出來:“哈,美得你。”

“昨晚爹來看我,問我今後有什麽打算。”我看著窗外。

窗外陽光燦爛,天空碧藍高遠,有雲流過。

歎浮雲,本是無心,也成蒼狗。

“就為這個煩?那你有什麽打算呢?”他眼神微眯,看定我。

“不知道,從沒想過。”我轉回頭,“給我說說朝廷如何銓選官員的吧,我,也好做些準備。”

“這個,通常是兩種情況,一是地方薦舉,一是世襲。”他刪繁就簡,三言兩語解釋清。

原來這地方還沒有科舉。

“地方薦舉?憑什麽推薦?推薦出來的就一定能治理一方了?可不可能藏私?世襲?龍生九子各不同,憑什麽可以世襲?”我問他。

他看著我,良久輕歎一聲:“簡非,你提出的這些問題,也困擾為師多年。朝廷要用人,可這人從哪兒選呢?”

我看著他,欲言又止。

“你有什麽看法?”明於遠凝視我。

“可不可以進行選拔性考試?由國家出麵,麵向全國讀書人,逐層考試挑選?”我問。

他看著我,眼中光芒漸盛。

我微轉了頭,科舉,中國自隋始,哪是我首倡?

“如果進行這樣的考試,你準備去考嗎?”他問我。

“不。如果爹爹堅持要我出仕,我想走世襲這條路。”我看著他,有他的支持,事情會好辦一些。

“哦——”他眼睛微眯,“世襲……你準備好了嗎?”

我笑了,“永遠不會準備好的。所以,”我懇切地看著他,“我想請老師對我爹爹說,暫緩三年,讓我有個心理準備。”

“三年,”他沉吟,“簡非,其實你不必擔心,朝堂上有簡相,還有——”他頓了頓,笑起來,“行,過一段時間再說吧。依你這性子,現在也不合適。”

我鬆一口氣,由衷笑出來。抓起他的手臂搖了搖,“謝謝老師。”

他咳嗽一聲,低頭拿起公文,對我說,“別謝了,再謝,為師就想要謝禮了。”

“嗬嗬,應當的,改天請老師喝酒。”我笑著說。

“咳咳,喝酒……簡非,依我看,你還是不要喝酒的好。”他斜看我一眼,似笑非笑。

啊?莫非那天我酒醉後做過什麽?

三年。

年年人自老,日日水東流。

我漸漸長高,可走在明於遠的身邊,卻仍隻及他耳下,這使我十分介懷。

“沒事長那麽高幹嘛?害我走你身邊一點威儀也沒有。”我如此抱怨。

他會略低了頭,邪魅輕笑,斜睨我,含意不明來一句“為師我很滿意”。

有時走在街頭,路人往往盯著我們看半天。那些女子亦停步路邊,側目注視,意態赧然。

往往這時,我會笑著對明於遠說:“看,我師魅力難當,男女老少一網打盡。榮任都城男女的公敵。”

明於遠則朗聲大笑,輕攬攬我的肩,說一聲“傻小子”。

那天我們到蘭軒茶館,在聽鬆閣坐定,有茶博士上來沏茶,抬頭看我們正臨窗說笑,一杯茶就此倒著倒著,滿溢出來,流了我一身。

我被燙得站起來,手忙腳亂,口中抱怨:“都是你,長這麽禍害做什麽?”

明於遠本已急急站起,聞言一怔,又是一陣大笑,走上前來察看。

“離我遠點,還有,下次也離我遠點。”我忙著低頭擦水,收拾殘局。

那茶博士手足無措站一邊,上前幫忙不是,不幫忙亦不是。

我朝他笑笑,“沒關係,水還好,不太燙。忙你的去吧。”

那人突然臉紅,提著茶壺慌張出門,差點被門檻絆一跤。

我看著笑出聲,越想越好笑,伏在桌子上,許久直不起身來。

茶室裏突然就靜下來,我疑惑抬頭,見明於遠正靜靜地看著我,目光專注濃烈。

我被他嚇一跳,臉微微發燙,別轉頭去,“這茶樓蠻雅致。茶也不錯。”

明於遠就笑起來,端起茶杯,輕鬆地朝椅子上一倚,抿一小口,睨我一眼,“嗯,茶是不錯,不過,簡非,你到現在似乎還滴水未嚐哪。”

我抓起茶杯,猛喝一口,差點沒燙出眼淚來。

明於遠低笑出聲,“簡非,你真是別扭”,聲音近乎溫柔,狹長的眼裏光彩流溢。

我惱羞成怒,朝他低喝一聲:“明於遠,你這個害人精!”

明於遠哈哈大笑,說:“好好好,我不說了,來,簡非,我們好好坐下來喝會茶說會兒話吧。”

“簡非,”他看向窗外,“你不知道自己長什麽樣子嗎?”

“啊?”我看向他,什麽意思?

他慢慢回過頭,目光在我臉上細細留連,微微一笑,“真是個傻小子。”

回到家中,我想著明於遠的話,長什麽樣子?

看水中輪廓,我也知道自己容貌應當不錯吧。

審視自己的手,瑩白如玉,甲片發出珠玉一般的光澤,十指修長纖細,陽光下呈粉紅色,還真沒注意,原來我的手這麽好看。

四肢修長勻稱,這些年來,天天晚上的瑜伽練習是我惟一堅持的體育運動,所以,肢體是柔韌健康的。

頭發,烏黑油亮濃密,光澤很好,隻是太細軟了。

五官呢?這個時代,隻有銅鏡,隻能見大體輪廓,具體什麽樣子,就說不準了。

但明於遠提及我的容貌是什麽意思?

突然心念一動,何不試作鏡子?

用什麽材料呢?水銀有毒;鋁,這個時代還不曾發現;最後決定用銀試試;玻璃以琉璃替代。

說易行難,一切要自己動手就更難了。

小小一麵鏡子,用了我近兩個月的休息時間。

當我看清鏡子中的自己時,著實呆了半天。突然就明白,路人看的,原來是我,不是明於遠。

從來沒有想到簡非會長得這般好,總以為簡寧是我所見到的人中最好看的了,哪知道簡非比簡寧要好看多了,才依稀明白簡寧說我不像他、像娘的意思。

看來我的五官像娘,但神情卻似簡寧,隻是比他更為明朗、渾不著意些。

長大後,也曾聽人提及簡非的娘,姿容絕世,各國貴族爭相競逐,最後嫁於簡寧。他們的婚禮當時轟動朝野,事後很久人們還津津樂道。

嗬嗬,我慢慢苦笑,來到這兒茫然無措,卻得了這樣一副傾國傾城的皮相,算什麽?

將鏡子細細收了,突然感到徬徨。

十五歲的生日轉眼也就到了。

簡寧越來越忙,回府的時間越來越晚。

生日的早晨,我到前廳,與他一同用著早餐。

他微笑著看我,“今天生日,想要些什麽?”

我笑著說,“非兒什麽也不缺,還想要什麽那就是貪心啦!”

“哦,對了,說起禮物,我有一樣東西送給爹爹,”我拿出鏡子,遞於簡寧的手中。

簡寧拿起來在眼前一看,也和我當時照鏡子一樣,呆掉了。

“嘿嘿,”我過去,輕輕抱住他,他身上薄荷清冷的香令我心安,“看來爹爹是被自己的美貌迷住了。”

“嗬嗬,頑皮!”他回過神來,笑著在我的額頭輕輕一彈,“這麽大了,說話還這般。”

鍾管家也在一旁笑得見眉不見眼。

“非兒,”簡寧漸漸斂了笑,“這真是一件令人驚奇的禮物。這些年來,你送了不少禮物給我,非兒,你知道這些會給昊昂帶來什麽嗎?”

我裝糊塗,“非兒從來沒想過。這些事,有爹爹想就行了,對不?”我朝他笑得那叫一個燦爛。

簡寧被我逗笑了,“非兒,過年後,你就十六歲了,也該成親了吧?”

我一口稀飯差點沒嗆出來,瞪著眼睛看向他。

“哈哈,非兒,”簡寧大笑起來,“你這麽表情?十五歲不小啦……”

我漲紅了臉,朝他大聲喊道:“爹——”

簡寧轉頭對鍾管家說:“看看,非兒也會害羞。”

鍾管家笑得那叫一個慈祥與老懷大慰。

一口飯就此堵在心頭,再也化不開。

黃昏,天陰下來,看看就要下雪。

我坐在書房裏,心神不寧,想了想,抽出一張素白的紙,提筆寫了一行。

找來鍾管家,請他派人送到國師府,給明於遠。

回房間,要來熱水,我泡進去,沉思。

成親。想像自己懷抱一個女子,我就忍不住一陣惡寒。

用什麽樣的理由拒絕?

唉,舊愁未去,新憂又生。

喊來環兒,請她將我的頭發擦幹。

環兒如今已是婦人,仍然溫宛和順。

我喜歡她的性子,將她留下來。

換了件素白的裘衣,衣角繡一枝紅梅,從底部向上斜伸出來。環兒將我的頭發用一支玉環束好。

她打量著我,眼裏的讚歎令我笑出來。

心裏一動,我說:“環兒,讓我抱一抱,好不好?”

環兒飛紅了臉,羞嗔我一眼,說:“小公子,你別胡鬧啦。”

我笑著上前,將她摟進懷中。

柔軟、清香。

我身上卻寒粒四起,努力暗示自己:“她是你年幼時就陪伴著的環兒,近十年,衣食起居,件件細心照料的環兒。”

慢慢好一些。可心底寒意仍是難消。

我放開她,退後一步,若無其事說:“環兒,黃昏時要你準備的東西,備下了沒?”

環兒紅著臉,飛快地看我一眼,“已經備下了,放在小公子的書房裏。”

謝了她,往書房去。

已有雪花輕舞,院中修竹森森,風吟細細。梅香徐溢,若隱若現,如蝶翼輕振。

在樹下,借了雪光,仔細地挑了一枝,帶回書房。

書房裏,溫暖如春。

數枝紅燭高燒。

將梅細細地□□青瓷花瓶中。

小泥爐紅紅的炭火,令我心漸漸暖和起來。

依窗而立。

依稀可聽見雪花飛舞的輕盈。

以前窗外臨海,一望無頃是蔚藍。

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

近來想起從前的時間越來越少,終有一天,它們也會從記憶裏淡而不見吧?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聲後傳來熟悉的低沉、磁性十足的聲音。

我轉身,明於遠一身輕雪笑站在書房門前。

“你這份請柬真別致。”他狹長的眼裏,有不加掩飾的喜悅。

“沒想到這樣的雪夜你還真的來了。”我笑著說。

“簡非相招,為師百忙也會前來。”他笑看我一眼,隨性地在紅泥小火爐邊坐下。

將銀燒蘭暖酒壺放在小小的紅泥爐上,我在他對麵坐下。

酒香與梅的淺淡的香味漸漸地縈繞室內。

自溫酒器中取出酒,斟滿,笑著遞過去:“一尊敬我師。”

他接過,卻又不喝,笑問:“這酒有名字嗎?”

我微一愣,說道:“有啊,唇邊的微笑。”

轉一想,又覺得不合適,橫瞪他一眼,“喝就喝吧,哪有那麽多講究?”

他哈哈大笑,一飲而盡,“唇邊的微笑,好名好名。”

我慢慢將酒杯繼續滿上,他問:“你也喝一杯?”

我笑道,“我師說過啊,我還是不喝為佳。”

他看著我,不知在想什麽,眼裏笑意漸濃。

我微轉過頭,室內紅燭搖曳,光華溫暖。

紅燭。

洞房花燭四字突然冒出來,早上的煩悶重又襲上心頭,我不禁歎息一聲。

“怎麽了?我想你不會純粹是找我來喝酒的吧?”明於遠問道。

我看向他,想想,還是直說的好。

“今早爹爹突然提出讓我成親的事……”我頓住,不知如何說下去。

“哦?”他微笑著看我,“喜事啊,公子簡非要成親?朝中局勢要發生微妙的變化了;城中不知多少戶人家要開始動心事了;也不知有多少姑娘要興奮得睡不安穩了。”

我不禁惱怒:“你渾說什麽?什麽多少姑娘興奮得……”提及這“姑娘”二字,我不禁一陣寒顫。

原本一直在看我的他,一陣大笑:“簡非,你這什麽表情?”

我的臉慢慢熱起來,低了頭去撥爐中炭火,“我不知道,反正我就是不想成親。”

“哦——”他拉長了聲音,慢慢伸過一隻手,將我的下巴輕輕抬起來,“你能不能告訴我是什麽理由呢?”

“別碰我,”打掉他的手,“我還小啊,再說,我就是不想與姑娘成親。”

突然覺得話中有毛病,忙看向他,卻見他正微眯了眼睛,一副沉思狀。

我一陣煩亂,突然對他說:“你,站起來。”

他微一愣,卻悠悠然然站起,一派看你做什麽的樣子。

我上前,伸手摟住他的腰,將臉埋在他的胸前。

他一顫,剛想動,我悶聲說,“別,就這樣,借我抱抱看。”

“抱抱看?”慢慢地我的耳邊傳來他的悶笑聲,“非非,你真是太有趣了。”

聞言,我急忙將他一推,“不許喊我非非,太難聽了。”

他一副傷心幽怨的樣子,“怎麽?抱著我竟是這麽不滿意?”

什麽?我抬頭看著他。

明於遠突然轉過頭去,“別這樣看我。”

怎樣?

我疑惑,卻也不再問。

想想剛才懷抱他,清爽陽剛間著淡淡的檀香,心裏並沒有生出什麽抵觸情緒。

完了。

斷袖。

這突然冒出來的詞驚得我目瞪口呆。

不不不不,說不定再大些,就會對姑娘家感興趣的。

可這念頭卻使我頓起惡寒,忍不住捂住嘴,一陣幹嘔。

算了算了,現在想這個做什麽?

這不自尋煩惱嗎?

突然一陣低笑聲傳來,抬頭見明於遠正興趣盎然地看著我,狹長的眼裏光芒閃爍,“簡非,你這表情太有趣了。”

什麽?慢慢漲紅了臉,暗惱自己怎麽將他是隻狐狸的事實給忘了。

我忙瞪他一眼:“不管,反正關於暫不成親之事,還得請你對我爹說說。”

“哦?”他眯著眼睛,“三年前,為了暫緩出仕,你讓為師我向你爹爹轉說;現在又是這成親的事……簡非,我總不能老是無償替你遊說,對不?你要如何謝我啊?”

謝?

他一步步向我走來,長臂一伸,就將我圈進了懷中:“嗯,別動,也借我抱抱吧。”

愣怔中,隻覺鼻端檀香氣息越來越濃烈,不禁一陣暈眩。連忙使勁從他懷中掙脫,一時站立不穩,退後幾步,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起氣來。

他靜靜地看著我,慢慢地就微笑起來,眼裏光彩流溢。

“行,簡非”他的聲音低沉微啞,“我替你說說。”

我漸漸鬆口氣,坐下來,將杯中酒斟滿,遞給他,“多謝多謝。”

他笑著接過去,“唉,簡非的酒,真不是好喝的啊。”說罷,滿臉不甘、上當的表情,斜飛我一眼。

我笑出聲,朝他眨眨眼,“弟子有事,夫子服其勞嘛。”

他聽後一怔,接著朗聲大笑,“哈哈,好好好,夫子服其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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