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淨波平
煙淨波平
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綠蘋。
三年之期轉瞬即至。
這天夜裏,泡完澡正於窗前擦頭發,簡寧到臥房中來看我。
春氣幽微,月華清瀉。
簡寧靜靜地坐著,似看非看地朝著我的方向。
極清秀而書卷氣的臉,空茫孤寂的神情。
我走過去,輕輕地抱住他,低低地喊一聲,“爹爹。”
他身上清淡微涼的氣息傳來,令我莫名地心安又心酸。
他低聲笑起來:“非兒,你年齡漸長,可這性子怎麽卻越來越小了?”邊說邊輕撫我的背。
“嗬嗬,爹爹,非兒並不想長大,”我抬頭看他,“人一大,煩惱就多。”
“哦?”簡寧微笑著注視我,“非兒有煩惱了?”
“現在還沒有,可是,”想起馬上就要去“上班”,不禁真的歎了一口氣,“以後肯定會有的。”
他抬手將我的眉撫平,“非兒笑的時候最好看。你別擔心,朝中已經安排好了,不會有太多事的。”
哦?
他笑著輕撫我的臉,卻又輕歎一聲,“非兒,你什麽都放在臉上。”
這話我並沒往心裏去。
隻笑問他:“皇上凶不凶?我在那兒會不會遇到皇上?”
簡寧說:“放心吧,你所在的地方,皇上是不會到的。”
這倒不錯。
“這兩年朝中開科簡選人才,你為什麽堅持要世襲?”簡寧微笑問我,“也好,你這樣子,我……”
我嘻嘻一笑:“還是世襲好。我這般不學無術,考太差,那可是大傷簡丞相的麵子,還有明狐狸……”
簡寧被我逗笑了,緊緊懷中的我,“哦?明狐狸?哈哈。”
“不學無術?這麽多年你師從國師,真沒學到些什麽?”他點點我鼻子,“我也問過國師,他一副諱莫如深樣。想想你以前性子,原不是好近書的,所以也就不再多問。明狐狸……果然貼切。”
我聽他敘述,言語中並不太多責備。
竟是如此包容著他這個兒子。
將頭深埋進他的胸前,“爹爹,你真好。你放心,非兒……”
簡寧聞言歎息一聲,“你長得越來越像你娘,甚至比你娘……你幼時頑劣,我也不舍得責備,現在真不知道是不是害了你。以後在朝中,你可要自己處處小心。”
我抬頭看著他,雙目微酸,隻朝他點點頭。
原來真的一切都安排好了。
坐在曦和殿東側的倦勤齋中,我對自己的工作十分滿意。
如今我是翰林院中一名侍講,說是侍講,其實分配給我的任務極其簡單,隻要按要求將皇帝要查閱或閱讀的圖書準備好就行了。
另外,就是每周須得入值侍班一次。
這個一般也沒有問題,哪有皇帝如此勤政,須得夜晚查詢的?就是要查詢,身邊也應少不了以供顧問的臣子。
我的頂頭上司喬楠清,並不多言語,看上去一派溫和,估計不是近簡就是近明派。
倦勤齋什麽都好,就是窗簾厚重,光線陰暗,坐裏麵有些壓抑。
所以當明於遠來看時,我正與手下兩名內侍在打開窗戶,拉開深色窗簾,準備將積年陰氣一並清除。
“你爬那麽高做什麽?”明於遠的聲音傳來。
他看了看那兩個內侍,不想他們的臉都白了。
我跳下來,笑著上前搖搖他的手臂,“謝你啦,這樣安排,我簡直太滿意了。”
他微低了頭:“知道你沒出息。嗯,如何謝我?”
“酒呢,你一人獨喝也無趣,對不?”我笑看向他,“不如找時間請你到蘭軒喝茶。”
他睨我一眼,“哦?不過為師我現在到又期待與你一同喝酒了。”
哦?
我酒醉那天一定做過或說過些什麽,什麽時候一定要想個辦法從他嘴裏撬出來,說不定順便還可以看他酒醉的樣子。
我不懷好意看他一眼,不想他正一臉興味地看著我。
我連忙正正顏色,說:“那簡非一定回去勤學苦練,以早日練成千杯不醉神功。”
他哈哈大笑,“為師我希望這一天早日到來。”
“下次要做什麽,你可以讓他們去做,”他隨意指指那兩個內侍,略頓了頓,“也可以來找我。”
“知道了知道了,”我渾不在意,“不過,你那兒我就不去了,我一個小小侍講哪能勞動大國師,是不是?”
我接著說:“今天是簡非幸運,能否請大國師幫忙找人將窗簾換成兩層,外層換厚重色沉的,裏麵換成素白的紗帷?嘿嘿,白色絲綢也將就。”
他聽著低笑起來,彈一下我的前額,“好一個也將就。”
送到的白色絲帷,我帶回府,畫了些竹蘭,請繡娘將它們繡好,又帶回倦勤齋一一裝上。
坐在倦勤齋靠窗的桌前,陽光透進來,一室晴光,窗外是幽禽宛轉清脆的啼鳴。
白色的絲簾隨風微動,我寬大厚重的花梨木桌子上是一大蓬白色的香花。
將混了薄荷與鬆子的香料放入熏爐,淡淡的氣息絲絲縷縷,令人心神寧逸。
皇帝並不太勤換書,太多的時間我是閑著的。這在以前,我是習以為常的,可是最近幾年,心似乎越來越難靜。
書,基本上以前看過;寫字畫畫彈琴……我覺得在這兒還是盡量不碰為佳。
兩個內侍,雖然都在年少間,可卻謹慎蒼白。每日裏除了將已經一塵不染的書架、地麵繼續打掃得一塵不染外,就是靜靜地站立在屋角扮木偶。
一日午後,靜極思動,強迫他們陪我下五子棋。
一開始他們神情張惶、漲紅了臉,怎麽也不肯答應,我命令他們到書桌前。
怒瞪他們一眼,“不玩也得玩。不然,我去找總管辭了你們。”
果然,強權就是真理。
他們白著一張臉,僵立一旁,答應了。
嫌他們站著太高,強迫他們坐下。
問清了他們的姓名,原來清瘦、個頭較高的叫小李子;眼神較靈動看上去較機敏的叫小衛子。
畫好格子,講好規則,說好輸的人臉上必須聽任贏的人畫一樣東西,我們開始下。
先是小李子。
沒幾個回合,小李子就輸了。我援筆在他臉上畫了一隻憤怒的唐老鴨。
小衛子硬是沒笑,在旁邊苦苦憋住,一張臉紅得要著火。
哼,看你小子忍到幾時。
輪到小衛子。
果然輸了。
嘿嘿,我拿起筆來在他臉上畫一隻驚恐的小老鼠傑瑞。
小李子看著小衛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臉上那隻豎眉瞪目的唐老鴨變得更加誇張變形。
小衛子看著小李子,再也繃不住,也哈哈大笑,於是傑瑞睜大眼睛滿臉恐懼的神情顯得越發滑稽。
我看著他們兩個,不禁也在一旁撫桌大笑,直不起腰來。
突然間,室內變得極靜,我抬起頭,桌前不知何時已站了一個年輕人。
細白膚色;一雙眼睛大而極黑,不見情緒;麵容沉靜似水;身材修長;氣質清華,雖然隻是站著,卻給人一種孤高沉凝威嚴之感。
小李子、小衛子似如夢初醒般極驚慌地飛閃這人一眼,剛想有所動作,卻被他一個眼神逼回了原地。
霍,這人是誰?
看衣衫,杏黃的絲質長衫,半新不舊,實在看不出什麽來。
我笑著站起來,看向他說:“歡迎,簡非在這近兩個月了,還是頭一次見到兄台這樣出色的人物,不知如何稱呼?”
他沉靜地看著我,慢慢地一絲笑意從眼裏閃過:“阿玉。”
聲音清冷,簡潔。
“阿玉?好名字,”我微笑,“謙謙君子,溫溫如玉。”
他眼睛一閃,隨即一絲情緒不顯,隻微一欠身,“過獎。”
動作帶著一種說不出來的優雅。
我對他頓生好感。
伸手請他在對麵的椅子坐下。
他坐得筆直卻又十分鬆弛。
這令我不禁十分佩服,讓我坐成這樣,估計會腰肌勞損。
我略帶歉意地看他一眼:“倦勤齋除了書,沒有什麽好招待你的。哦,對了,”我從袖袋裏取出一隻小巧的鐫花細瓷白瓶,倒出兩顆鬆子糖,“阿玉,你可以嚐嚐這個,我很喜歡的。”
將一顆放進嘴裏,我微眯眼睛,隻差沒“嗯”一聲表示對它的讚美。
另一顆遞給他。
他細細地看我,眼裏笑意漸濃,伸手接過,將它放進了口中。
我看著他,一副“怎麽樣,我沒騙你吧”的表情。
他微看我一眼,說:“嗯,果然不錯。”說著,自我手中將瓷瓶拿過去,很自然地放進了袖中。
他的手,骨節分明,卻又顯得十分修長秀氣而有書卷味。
我對他簡直好奇到了十分,笑著坐在他對麵,睜大眼睛打量他。
他看著我這樣子,突然笑起來,整個人一下子顯得奇異的俊爽。
我問他:“阿玉,你到倦勤齋是為皇上取書的嗎?”
他看著我,“聽到笑聲,進來看看。你們在做什麽?”
我將事情告訴他,再看看身邊小李子與小鄧子的樣子,又忍不住笑起來。
心中一動,傾身向前,拉著他的手臂,興奮地提議:“不如我們來下,好不好?很好玩的,一學即會。”
他看我的手一眼,微笑道:“好。”
講清規則,我們開下。
他輸了。
我笑著拿起筆,來到他身旁,可是看著他這張清俊到十分的臉,卻怎麽也畫不下去。
見我猶豫,他低聲笑起來。
我拿起他的手,“算了,你這張臉我真不忍心畫,就在你手上畫吧。”
畫了一支蒼勁孤高的墨梅,笑看著他:“阿玉,其清如梅”。
他細細地看著掌心的梅,又細細地合了掌。最後抬頭看向我,濃黑的眼裏光芒閃動,笑意隱隱。
我笑著說:“再來?”
他卻已站起來,“下次吧,等我回去練習練習。”
我嘿嘿一笑,說:“簡非隨時恭候阿玉前來複仇。”
他聞言大笑,笑聲清朗,拍拍我的肩說:“一定會來的。”
最後在小李子、小衛子身邊略頓了頓,意味不明地看了他倆一眼,從容優雅地走了出去。
目送著他挺拔爾雅的背影,直至看不見,方回頭笑問小衛子:“這阿玉是誰?”
小衛子看我一眼,低頭說:“奴才不知。”
“小李子呢?”
小李子也是飛快看我一眼,低頭說:“奴才也不認識。”
哦?
細想想朝中我也不認識幾個人,問了也等於白問,算了,幹脆等阿玉他自己說吧。
當即釋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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