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路誰卜

前路誰卜

世間人事何翻覆。

崎嶇的山路,顛簸的馬車,渾身似被人拆了般疼,但是最疼的似乎還另有地方。□□著正要喊停車的時候,有說話聲傳來:

“……妙音方丈派我來照料妙蓮小師祖。”

聲音聽著耳熟,圓智?

一凝神,我睜開眼,完全清醒過來。

昨夜的一切迅速想起,忙往四下裏看。

幸好。

室內隻我一人。看窗紙上的光影,依稀是清晨?

“妙蓮小師祖?他還沒醒,你……”

低沉充滿磁性的聲音傳來,我頓覺熱流飛湧,一慌亂,後麵的話沒聽清。

“妙蓮小師祖”幾個字被他說得鼻音濃鬱,不看都猜得出他此時強忍了笑意的樣子。

他一定是在想昨夜這“妙蓮小師祖”在他麵前是怎麽一副模樣了……

再也不敢往下想。

床變成了熱火炕,我成了上麵的烙餅。

怕他們會隨時進來,所以不敢穿衣起床;又怕圓智不進來,剩下我獨自一人麵對他。

“沒醒?一定是夜裏參禪坐久了……難怪他那麽小,就能鬥敗從很遠的地方來的迦葉禪師。唉,可惜我師父說我修為太淺,要是能親耳聆聽小師祖說法多好啊。小師祖的聲音真好聽,比……比所有人的都好聽,比最好聽的鳥兒都叫得好聽。那阿……阿那個王子,還向我打聽妙蓮小師祖的事。我隻告訴他小師祖在蓮花峰靜修,其他什麽也沒說……咦,你怎麽老站在門口?我都不好進去。這個,快要冷了。”

“啊,我剛才說話聲音不大吧?會不會擾了小師祖?”

嗬嗬,圓智。

聲音是不大,這突然壓低的聲音聽上去更不怎麽大了。

頂多就像在二十米寬的河對岸向這邊問話。

“唔,你小師祖昨夜確實呃,很累……手上是什麽?給我吧,你可以回去了。”

什麽叫“確實呃,很累”?

我原本正微笑著聽圓智說話,聽到明於遠這句,一口氣下不來,頓時憋出一身微汗。

“這個是我四更天起來煮的。我是飯僧,可師父師兄弟他們全說我煮的飯不好吃。不過,我才不相信他們。像我們妙音方丈,以前從不到夥房的,昨天突然去了,還特意吃了我煮的飯,直誇好吃,今天就派我來這兒照料妙蓮小師祖了。如果我煮得不好,我們妙音方丈肯定不會派我來,對不對?”

“嗯,對。行,給我吧,你先…”

“嗬嗬嗬,你也這麽認為?!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好人,肯耐心聽我說話。我從小在寺中長大,師兄他們都忙,沒多少時間搭理我。……其實,……我告訴你實話,你別告訴小師祖,好不好?”

“哦?是什麽?”

我也好奇地靜待下文。

“其實,我們方丈隻是誇我煮的稀飯特別好吃,所以今天特地派我煮了來送給妙蓮小師……唔……唔,你幹嘛捂我嘴巴……唔……你……”

圓智的聲音越來越遠,依稀還聽到他的質問。

是啊,為什麽說得好好的,突然要捂……!

……稀飯?!

我猛然省悟,一下子坐了起來,啊地一聲,又倒了下去。

四肢百骸無處不疼,最疼的地方卻是……

“明於遠!”

趴在床上,我咬牙低喊。

難怪那天他要我多吃點鍋巴,說什麽從此想吃那麽硬的飯會很不容易……

這一想,似乎疼得更厲害了。

……還有清歡。

忽憶起他當時的話,那麽大個漏洞我居然沒發現。

前一天我落下山澗,第二天他就已經到了蓮花寺。那何太醫怎麽可能如此及時地知道消息並且還趕製出什麽清除寒毒的東西送我?

虧我還當著明於遠的麵笑說什麽“清歡清歡,這名字取得真好……”之類的傻話,而且,我居然還每天很認真地用著,隻因聽信他的話,期待著使用後膚色真的能變暗。

鏡子裏的膚色什麽時候變暗過?事實上易容丹之後似乎變得更好了,隻是心理上排斥這種變化,故意忽視、不肯承認罷了。

聯想起昨夜的事,這清歡實際的用途……

汗流浹背。

“簡非,你真是世上最傻的傻瓜。”

我暗自懊惱不己。

明於遠這幾天一定暗笑過我無數次了。

這下子,我已完全不知道如何麵對一會兒就要進來的他。

再有就是妙音。

這瘋狂促狹的偽高僧,居然如此惡作劇。

……稀飯。

他一定是知道了我與明於遠昨夜……不對,他怎麽可能知道?

可不管他是如何知道的,這蓮花峰是暫時住不得了。

他今天這番舉動肯定是在間接催我去南山書院。

先是錦陣圖,後是這稀飯……我如還能若無其事地麵對他,那真是修煉到家了。

狡猾的家夥。

竟是如此看清了我。

“怎麽起來了?……你在做什麽?收拾東西?”

我盡量背朝他,目不斜視,問題是來的時候帶的東西很少,所以不多會兒就整理好了。

突然發覺這樣幹站著實在難受。

明於遠自進來後,就一直倚在窗前看著我,不管我走到哪兒,都能感受到他靜靜的目光。

“簡非,這隻巴掌大的包裹你已經整理三遍了。”

低沉的聲音,帶著笑意。

轉眼他已來到我身邊。

室內一下子變得十分擁擠。

很熱。

我抵著書架,努力盯著他的下巴。

他沉沉靜靜的聲音:“簡非,讓我看看你。”

聲音不大,卻聽得我的心愈發飛跳起來。

臉被他抬起來,對上了他溫柔的雙眼。

竭盡全力克製住了逃跑的念頭,我局促地朝他笑了笑。

他呼吸突然加深,一把抱了我,坐在了窗前的椅子上。

他減了手上的力道,微皺了皺眉:“還很疼?”

非要這麽問出來嗎?被他圈在懷中,我避無可避,火辣辣的疼痛似乎更加劇三分。

“簡非?”

“……還好。”

我竭力若無其事狀,可如果他再問些什麽,隻怕再也繃不住。

“別動,就這樣坐會兒,好不?”

聲音溫柔沉厚,斂了所有的嬉笑。

我一動不動。

“放鬆些,簡非。你這樣子,我怕會像昨夜那樣控製不住……。”

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撫著我的背,我漸漸鬆弛。

由於窗紙的過漏,室內的光線十分柔和清潤。

竹影扶疏,與風做著閑逸的遊戲,陽光在一枝一葉間靜靜回照,各呈美好。

唉,一切都太美好。

美好得不似真實。

我在心底歎口氣。

背倚著他寬厚溫暖的懷抱,一種深刻的迷惘襲上心頭。

這扇窗子的外麵是雲山;山外是軟紅十丈,滾滾紅塵;是這些日子來我們刻意回避的現實。

幾經猶豫,我輕聲問他:“你來時,我爹爹還好吧?”

背上的手停了停,他隨即微笑道:“閑居在家的那些天,簡相去看過我好幾次。聽他話音,他倒不擔心我,隻是擔心如果我娶了平安公主,你會怎麽辦。”

我心中一酸。

簡寧。

生為人子,做成我這樣,是真正令他頭疼無奈的吧。

不想娶妻生子傳承香火;不想立足朝廷光宗耀祖;還麻煩不斷。

十年來,鮮少見他有真正的歡容;好不容易太上皇回來,如今因為我,可能還要累他餘生寂寞。

該如何做,才能彌補這一切?

思來想去,除了越來越濃烈的不安之外,別無結果。

“那平安公主呢?”

強抑下對簡寧的愧疚之情,終於問了一個堵在心頭好些天的問題。

我站在窗前等待答案,手心裏微微滲出汗來。

“她不知從何處得知我喜歡男子的事,在宮中鬧得很厲害。另外,由於簡相的堅決反對,所以太上皇收回了成命。平安公主現已許給了柳巨伯。”

這消息隻怕是他自己有意傳進宮去的吧。

我在心底微笑。

轉念間想起英爽灑脫、絲毫無文人迂腐氣的柳巨伯,不由替他高興。

不過,事情似乎解決得容易了些?

我疑惑地看了看明於遠。

他微歎一聲:“瞞你不過。我收回了辭官的表章,答應皇上三年之內不提身退之事。簡非,我……”

我一滯,轉眼看到他滿懷歉意的樣子,忙笑著打斷了他:“先聽我說。這些天我考慮得最多的,是我們的未來。蓮花峰上這段時光我已經很滿足了,雖然我真的希望能這樣簡簡單單的生活下去。可人不能太貪心太自私。我想通了,隻要能和你在一起,在哪兒都一樣。所以,你放心去做你想做的事,我必不會像從前那樣任性著要離開。”

明於遠看了我許久,眼神由驟亮而轉沉鬱,最後竟是難辨悲喜。

怎麽了?

他走過來,與我並立窗前,慢慢開了口。

“簡非,我其實在等一個消息,算算時辰,它也快到了。如果事情好的話,三年後我必會和一起你離開。如果不好的話,如果……”

他突然停了下來,眼神微凜,似突遇某種危險般,渾身氣勢陡張。

我心一緊。

是什麽猜測竟令他如此?

肯定不是政事,他為官十幾年,向來是心有成算、遊刃有餘;是自身的處境?聽他剛才的話,應當不是;另外,他立身朝中,始終清醒處事,絕非那種令人君有威脅感的權臣,況且以他的智慧,謀身肯定綽綽有餘;難道……與皇上有關?

我忽然渾身發冷。

“別多想,簡非。”他一把擁我入懷,“事情也許不是我所擔心的那樣。如果真是……我定會在你身邊。”

那他在擔心什麽?

想了想,我說:“你放心,這次回去後,不管多難,我都會說服皇上放下執念的。不過,你得幫我。對皇上,我真的捉摸不透他的想法。”

“簡非,從阿朗到芬陀利國的事,你看不出皇上是在有計劃地磨礪你嗎?西景國歸來之後,簡相與我幾次談及你淨而易碎的性格。相府雖然防範森嚴,但百密總有一疏,到時候你要再出個什麽事,很難預測你會是什麽反應。皇上顯然也注意到了,他比我們果斷,我們還在猶豫的時候,他已把你推到事情裏去了。”

說著,他眼微眯,不知在想什麽。

竟令他們如此為我擔心。

我聽後,半天不知說什麽好。

第一次冷靜地回望那夜的經曆。

想起養傷期間,在裴伯玉的書房中反複寫的一句“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不禁汗顏。

那點挫折算什麽?鍾離恒加諸我身心的種種折磨,如今看來,都是可以笑著挺過去的。

“山溪愛惜自身的幹淨,就永遠到不了海洋”,明於遠勸我的這一句,確實很有道理。

可憐當初我竟然一味地想著逃避。

……隻有同心蠱。因為它所帶來的惡夢般的印象太過刻骨銘心,現在想來,仍然心有餘悸。

“想什麽了?臉色突然這麽蒼白?”

我自嘲地笑了笑:“同心蠱。當時要是解不了,很難設想我現在會是什麽樣子。”

明於遠眼底一暗,欲言又止。

怎麽?

他沉吟半天,終於開口:“簡非,這件事我思來想去,覺得還是讓你知道為好。”

聽他說得如此慎重,我不禁緊張起來。

“聽我說,簡非,”他聲音低沉,語速緩慢,似乎在斟詞酌句,“……同心蠱,何太醫所能想到的最好方法是移蠱。能解它的,隻有製蠱人。可是連鍾離恒都無法說清製蠱人下落,而當時你的身體狀況已經拖延不得,因此隻得采用權宜之計。”

什麽意思?

什麽叫移蠱?

移……?

移到了誰的身上?

……

渾身一冷,我突然不敢再想下去。

“你在等的消息與……它……有關?”

我極緊張地等著他的答案。

“是的。……小心!”他一把扶住我坐了下來,“簡非,天天看著你,你不知道我要用多大的力量才能克製住自己的欲望。因為無法預測你一旦有了欲念,……皇上的身體會有什麽反應。”

“這些天,我明知你在□□上十分青澀保守,卻仍然反複逗引你,你的無所適從、你身體慢慢起的變化,這一切對我來說都是致命的誘惑和折磨;可我卻不敢更進一步,原因隻有一個:我得等待。那天深夜你醒來時看到的‘正常’二字,就是來自宮中的消息。”

幸好。

我長舒一口氣,這才發現雙手冰冷,上麵全是汗水。

難怪自那以後,他看向我的目光雖然越來越熱切,卻不再有所謂的□□之舉。

那昨夜……

我不自在地看了看明於遠,他微笑:“昨夜累壞你了吧?”

這問的都是些什麽?

我硬著頭皮,強作鎮定:“哪裏……。”

他的呼吸突然熱起來,話卻說得認真:“簡非,千萬別在他人麵前露出現在這副表情。……”

“明國師——”門外傳來沈都統的聲音。

無法去想他話中的意思,我的心隨著這聲呼喊急速地跳了起來。

明於遠安撫地看我一眼,拍拍我的背,走過去開了門。

我看著明於遠接過沈都統遞給他的書信;看著他打開,閱讀;看著他鄭重地收起。

卻看不出他的表情是喜是憂。

他麵容平靜無波,連睫毛都沒多眨一下。

“你先下去吧。”聲音平淡,一樣不露端倪。

待沈都統走遠,明於遠才微眯了眼睛:“是皇上寫來的。說其染病無法臨朝,命我立即返京,不必麵聖,直接攝監國之職。另外,要你即日動身去南山書院。”

什麽?!

“信中字,中鋒虛浮,運筆無力;似乎寫得也很緩慢,筆致和形體有些呆滯。……看字,這病竟不似有假。不過皇上向來健康,怎麽卻突然病了?”

明於遠沉吟間把信遞給我,我細看,果如他所分析。

不會要緊吧?

我情不自禁地為他擔心起來。

已經無法親政,病得應當是十分沉重了。

想起興慶宮的空曠寂寥,想起他的孤高與清冷,這一病,隻怕更會寂寞到十分。

正出神,窗外有信鴿飛進。

明於遠取下縛在鴿腿上的紙條,我走過去看。

這次居然看不懂。

“這是隱語,譯出來是:染病,罷朝。很不希望皇上真的病了。這事太突然……”明於遠微皺了眉頭,“皇上這次為何要你去南山書院,對此事我竟毫不知情……不行,你還是先跟我一同回去再說。”

看他滿臉的不放心,我心中對此行雖感忐忑,但也不想流露出來成為他的負擔,於是笑起來:“你放心去吧,最好皇上沒事。我到了會寫信給你的。”

見他仍在猶豫,我微笑道:“別這樣,那會讓我覺得自己很無能的。”

他凝望我半晌,沉吟間似乎終於下了決心:“行,你就先去南山書院。此去,應當不會有什麽風險。這間書院已有兩百多年的曆史,是昊昂最有名、最古老的書院。以前是貴族世家子弟讀書的地方,近幾年來,開始接納寒門小戶出生的讀書人。書院學風較為自由開放,辦學素來卓有成效。不過,裏麵男風很盛……無論如何,你要記住一點:如果遇上它的年試,一定力爭考到第一。因為年試第一的人,有權利支使書院中某一人去做律法範圍內的事,事情不超過三件。被選中者不得拒絕。這是書院兩百多年來的傳統。”

……

離開蓮花峰已有七八天,這日黃昏我們來到南山書院山麓。

沈都統他們卻不再跟著我進去。

“簡狀元,皇上旨意,你一人前往書院。更名為穆非。年十六。身份:寒門子弟,慕名就讀。”

沈都統說著,把一隻小小的包裹遞給我,猶豫了一下,又說:“……一人在外,一切自己當心。”

說完頓了頓,我以為他還有話講,哪知他看我一眼,即飛掠而去,我連個謝字都沒來得及出口。

立於深冬的風中,我看了看自己一身寒素的棉袍,就著鏡子檢查了一下臉上妙音給我的□□,進山。

山路迢遞,蜿蜒向上,至書院大門時,天已完全黑了;弦月之下,一人立於門前台階上正向這邊張望。

“是穆非嗎?跟我來吧。”

一路穿堂過戶向後走,沒遇見幾個人。一直走到最裏麵一進,他指了指最東首的一間房:“進去吧。明天寅時起床,到齋堂念書。齋堂,你跟著人走即可。晚飯時間已過,桌上替你留了兩隻饅頭,一文錢,明天早飯時一起帶來。”

見他要走,我忙問洗澡的地方,他似沒聽懂,隔了好一會兒才說:“這院落出去向西直走半裏地,夥房有熱水,夥房東側是洗浴之地。我住這院子最前麵,你要洗澡,我會租你隻木桶。”

我謝了他,在門口發了一會兒呆。

弦月清冷的光自高樹間漏出,四麵靜悄悄的,依稀有讀書聲、說話聲傳來。

霜氣越來越重,這一身薄棉袍根本抵擋不住山中低溫,我忍不住打個寒噤。

房間內有燈光,推門進去,發現原來已住有一人。

此人正就著燈火在室內惟一的一張桌子上看書,見我進去,眼睛略抬了抬,即重新埋首書中。

“你好。我叫穆非,不知兄台……”

我微笑著,等半天,他恍若未聞,一絲反應也無。

真夠冷漠的。

我在心裏一笑,暗自搖頭。

看他衣著,輕裘錦袍;論年齡,二十五六;容貌十分出眾,氣質孤傲冷僻。

看著他,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漫上心頭,一時卻又不知怪在哪兒。

算了,來日方長,一切等明天再說。

兩張床,並排而列;看被褥,我自動挑選了靠牆那張僅有一條薄被的床,走過去。

薄薄的一層棉絮作墊子,漿洗得十分幹淨的白色床單,同樣白色的薄棉被,全散發著陽光的味道,看來已曬過。

山上寒氣很足,看著這張床,我已開始發冷。

看看鄰床,厚厚的棉絮之上鋪著雪白的貂裘;兩床十分蓬鬆看上去很柔軟暖和的煙青色錦被。

我越發冷起來。

真有意思,已經多久沒有感受到這種因缺少禦寒之物而帶來的冷意了?

也好,就算多一番體會吧。

坐下來打開包裹,檢點僅有的幾件衣物,突然傻了眼。

居然一文錢也沒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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