曰歸曰歸
曰歸曰歸
五載在迷津,何處認歸途?
去看了看我的臨時住處,慕容朗房間的西邊,一單獨的三間,上書攬月。
室內十分敞亮,書房內一排書架,書架上滿是書;窗下楠木書桌上一隻薄胎骨瓷純白的花瓶中,居然是一大蓬淡白的花,在冬日午後的陽光中,靜靜地散發著極淡極清的香。
東側是琴案,案上一張琴,漆色沉凝,琴名:霜鍾。拂過,音質極清透純淨、渾厚圓潤。
窗外綠竹猗猗,冬日的風中,沙沙輕響。
我獨立房中發呆。
一切與我自己的書房那麽相似。
臥房居然也一樣。似乎知道我怕冷,室內是地火龍,走進去,溫暖如春,房間裏若有若無的蓮的氣息,煙青色床幔,素白若雪的被褥,連我素用左手的習慣也考慮到了,好多器用全在左手位。
這一切是何人手筆?
環兒?
隻怕她還沒有這份細心。
如是慕容越,他從何處打探得來這一切?而且要真是他,那麽這份心思隻會令我更增壓力。
算了,現在也沒有時間來考慮這些了,一想到隻有十五天的時間,我就憂心忡忡。
重新來到慕容朗的書房,仿佛時間已經靜止的空間中,這小小的人兒一坐五年,五年裏,他究竟在怎樣的一個世界裏?
我走過去,他一動不動,手中仍握著筆。
在他的心目中這大約是一盞燈吧,在迷失的世界裏他憑著殘留的記憶,握緊了它,一握五年不肯鬆手,猶如懷著一個執著的信念,似乎握著它,就能穿過長長的茫無邊際的黑暗,找到回家的路?
這麽蒼白,這麽孤獨,這麽沉靜。
我走近,他小小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濃密的睫毛紋絲不動。
“慕容朗?”
沒有回應。
我輕輕拉他起來,他毫不反抗,站在我身邊,手中仍是那支筆。
坐在留著他體溫的椅子中,我把他環抱在膝上,在他耳邊低語:“阿朗,我叫簡非,你的名字是阿朗,記住了?”
他低垂著眼,恍若未聞。
我輕搖著懷中的他:“你這書房太暗了,到我的書房裏去,如何?我教你畫畫,好不好?”
自然沒有回應。
“唔,”撫著他的背,我笑起來,“不說話就是同意了。走吧,阿朗,我帶你去一個明亮的地方。”
牽著他的手,慢慢走出,捂住了他的眼睛:“外麵陽光燦爛,你先適應適應。”
站在陽光下,他被我蒙了眼睛,卻仍十分乖巧沉靜。
蒼白的肌膚,沒有任何光澤,陽光透過,小小的耳廓上纖細的血管根根清晰可見。
“有沒有感覺到陽光的溫暖?那種透明敞亮的溫暖?現在我慢慢鬆手,你自己看看,好不好?”
手,一分一毫地移開,懷著戒備,緊張地關注著他細微的反應,最後,他的臉全在明亮的光線中。
沒有任何過激行為。
事實上,他似乎並不畏光。
為這一認識,我猛然蹲下來抱住他,在他蒼白的臉上響亮地親過。
他濃密的睫毛低垂,毫無反應。
我笑著摸摸他的頭:“嗯,不錯。阿朗適應能力很強啊,走,我們畫畫去。”
在我臨時的書房裏,抱他坐我膝上,他握著筆,我握著他的手,蘸上墨,一遍遍地畫著同樣的畫:
“看,這是青山,山上一條可愛的小溪迷路了,小溪流有一個可愛的名字:阿朗。它要去尋找它的家。天空是微笑的太陽,它對小溪流說著溫暖的話:孩子,放心地流淌吧,前方就是你和美的家。小鳥歡快地飛著,為小溪唱著明亮的歌;天邊的白雲飛過來,它一下子就喜歡上了清澈的小溪,再也不肯離開,整天賴在小溪的懷抱裏,要陪著它回到小溪流的家。
溫暖的陽光照著,歡快的小鳥唱著,懶懶的白雲陪著,小溪輕快地流啊流,它的旅程再也不寂寞,它越來越堅信一定可以回到溫暖的家,找到它慈愛的媽媽。”
他在我懷裏不吭聲,雙眼低垂,任我握著他的手一遍一遍地畫著同樣的畫,一畫就是一百張;聽我說著同樣的話,一聽就是一百遍。
他一無反應,沉默地任我牽引著他的手,畫著這些寫意的山水。
陽光的影子漸漸變成緋紅,我對他說:“坐了一下午,我們出去散步好不好?”
牽著他的手走出來,卻在門口看到一位素服的女子。
倚了書房的牆壁,不知已站了多久,不知聽到了什麽,她隻是用手抵了嘴巴,無聲地抽噎,淚流滿麵。
隻有母親才會如此傷心吧?心傷她的稚兒,生生地在她的眼前,可觸摸,卻不得回應。
觸手可及,卻又那麽遙遠。
即使最濃烈的愛,也已喚不醒沉睡的靈魂。
於是,剩下刻骨銘心的傷痛,為她的孩子,——柔軟溫熱的身體,蒼白麻木的靈魂;
剩下綿綿無絕期的憾恨,為自己,如此無能為力。
剩下永不放棄的愛。
我抱起他,牽著他溫軟的小手撫上了麵前這位女子的手:“來,阿朗,握住,這是媽媽的手。”
他沒有任何反應,無意識地任我把他的手放在那女子的手中。
“阿朗——”那女子哽聲握住他纖細的小手,如握世上最易碎的珍寶。
“簡狀元,”她轉頭對我說,“小兒讓你費心了……”
泣不成聲,句不成句。
此刻,她不是尊貴的皇叔妃,隻是一位束手無策的母親。
我輕聲說:“一切不必多言,安王妃。簡非定當盡力。”
心底湧上深深的惆悵。
這世上,也曾經有過這樣一位女子深深地愛過我的吧,全心全意一無所求。
兩世為人,卻終是無緣得偎母親馨香溫軟的懷抱。
冬日的風吹著阿朗烏黑柔軟的頭發,掌中的小手漸漸變得有些溫涼。
辭了安王妃,帶著阿朗在這空曠寂靜的院子裏散步。
可這院落實在太虛空,心念一動,我蹲下來對他說:“簡非帶你去一個好玩的地方。”
喊了環兒一同前往。
近月居。溫泉池。
百平米見方,氤氳熱氣淡淡浮著。
隻留底衣,我浸在水中,水溫適中。
環兒幫阿朗除下衣衫,放進水裏。
十歲的阿朗,由於長年不運動,身體瘦小,肌膚蒼白鬆軟。
他雙目低垂,倔強沉毅的小臉上,沒有半絲半毫反應,一任我環抱著他。
“這是溫暖的水,你是阿朗。阿朗,來,我們學魚兒遊泳。”
托著他,舒展他的肢體,一遍遍地在他耳邊輕喊著他的名字。
他任我擺布,如一隻沉靜溫馴的貓。
不敢讓他長時間浸泡,環兒與他身邊的使女一同,幫他擦幹拭淨,穿上輕軟的雪白狐裘。
吩咐她們帶他回我的書房,我獨自一人浸泡在水中出神。
如果努力能有效果,再苦再累怕也值了,如果到時候他仍一無反應怎麽辦?
十五天,那真是轉瞬即逝的時光。
十五天,明於遠會常來看我的吧?
離開前他笑著答應的。
唉,我自己的事還沒有著落,這一邊,卻陷於如此的煩惱中。
清洗幹淨,換上幹爽鬆軟的衣服,回到書房。
晚飯已經送上。
支走了她們,我喂著他。
他垂目張口吞咽,除此以外,無反應。
我一遍遍微笑著輕喊他的名字,一勺勺喂他。
估計著他的飯量,我停了手。
我草草吃完飯,俯在他耳邊輕聲說:“吃過了不忙運動,我們來做些什麽呢?彈琴,好不好?”
依然是把他抱坐在我腿上,我手握著他的手,一遍遍彈著《欸乃》。
我輕聲對他說:“阿朗的手指下是一江流淌的春水,青山相對,阿朗乘著船帶著白雲,行在回家的路上。潺潺的溪流,溫暖的陽光,一路伴著阿朗。”
環著他溫軟的身子,《欸乃》被彈奏了不知多少遍,我的話輕聲重複了不知多少遍。
送他回臥房。
我抱著他一遍遍地講著小溪流阿朗的故事,他垂著眼睛,毫無反應,慢慢睡著了。
睡得恬靜,漂亮的小臉在睡夢中,變得柔和。
當是朔日,看不見月光。
沒有點燈,坐在書房的椅子上,隻覺得半天下來,累到十分。
唉,隻怕是心累吧。
還有十四天。
閉目而坐,放鬆,冥想,進入虛無。
再睜開眼睛,四周沉寂,窗外的夜,深藍玄遠,星星在遙遠的蒼穹裏,消散著它們淡白清冷的光輝。
彼此似乎離得很近,事實卻隔了難以窮盡的光陰。
突然就覺得寂寥。
站起欲行,卻見身旁不知何時多了個……人?!
渾身寒毛頓豎,張口欲喊,一雙手捂住了我:“別怕,是我。”
涼涼的指尖,似蘭非蘭的香,聲音溫柔。
我一聽,鬆口氣的同時,無名火直接往上竄,飛摔了他的手:“慕容毓!你為什麽每次都這樣悄無聲息?要嚇死人的!”
“進來時,本想知會你,可你一副禪定的樣子……”他輕聲解釋。
“禪定?我已被你嚇得魂不附體……”憤怒的聲音,撞在書房安靜的四壁,嗡嗡餘響。
透過窗外暗藍神秘的天光,依稀可見他眼底的笑意。
“坐下吧,”他把我按坐回椅子中,“我彈琴給你聽,算作壓驚,如何?”
什麽?
大腦未動,話已先行:“好啊!還從未聽你彈過琴。”
他坐下,良久,琴聲自他指下瀉出。
我一聽,不禁暗吃一驚,竟是那日我在書房中彈奏的《漁樵問答》。
記得那天因為他對琴曲深切入微的理解,我當時笑對他說過“不是知音者,難教愛此聲”。
想不到他旋律記憶的能力如此非凡,竟是一遍成誦。
這首曲子,被他演繹得如此蒼茫寂寞而又寥廓大氣;人世間一切的王圖霸業,興亡得失終化作了浮雲舒卷,浪花明滅;繁華如雨,蕭蕭而下,歸於逝水無聲,歸於蒼山寒鍾,歸於一夕漁樵閑話。
“如何?”
他不知什麽時候已來到我身邊。
回過神來,我由衷感歎:“阿玉,想不到你的琴技如此高妙,當然這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如此琴聲竟出自你之手,就不得不令人吃驚了。春華繁盛,最是雄心萬丈要成就萬古帝業的時候,一邊在建設一個強大的帝國,一邊卻勘透了世間榮華、興替,……阿玉,你一定很寂寞吧,聽琴……”
“簡非——”這聲強抑了無數情緒的低喊,打斷了我的話,下一刻,我被他緊緊地抱在了胸前,隔著衣衫,都能感覺到他微微的顫意和激烈的心跳。
我反手拍拍他的背,笑著調侃:“很激動?這世上能聽懂你琴音的可不止我一人……”
他身體一僵,卻不說話。
坐在椅子上動彈不得,正推開他,一個無限溫柔而又無限寂寥的聲音自空茫裏傳來:“簡非,簡非……”
又來了。
渾身緊張,不知下一刻眼前會出現什麽。
腦中想起明於遠對我說的話:遇事不可回避。
麵對麵對麵對。
我全身戒備,閉目尋找它,一步步地邁出,一步步地接近……
茫茫沉沉的夜,幽藍深邃的天空,寂寥空曠的殿堂,風不絕如縷,煙青色簾帷輕翻卷起如水的寂寞,清光涼瀉,一人當窗而立,背影修長挺拔,“簡非,你來了……”
聲音不盡低徊,無限寂寥消散,隻剩無限溫柔。
他轉過身來……
我看到……
不,我什麽也沒有看到。
忙睜了眼,卻對上一雙漆黑如夜的眼睛。
“簡非,怎麽了?你究竟看到了什麽?”聲音裏是一定要尋根究底的執著。
幽藍的天光模糊了他的麵容,剩下他的堅持,鮮明如霜夜氣息,絲絲分明,不容回避的清冷,滲透著人的肌膚,穿透你的大腦;卻又似火焰,濃烈奔放,隻等一個缺口,就會噴薄而出,把一切隱藏全部照徹。
“簡非?”溫柔的聲音,固執的堅持。
我轉了頭,不再看他。
眼前景物瞬間倒轉,頭昏目眩間,我被他抱起。
“喂,阿玉,放我下來……”空曠的深院,我不敢大聲,生怕驚醒了已經睡著的慕容朗。
他恍若未聞,轉眼間臥房已至,我被他扔在了床上,四肢被他鉗製了,他整個人覆上來。
“離西景前夜,裴伯玉找過我,他對我說了一句話,你要不要聽?”清冷的聲音,耳語般。
驚慌失措下,我來不及細想,低喝:“慕容毓,你給我讓開!”
回答我的是他的動作,身上一寒,衣服被他褪至肩下,火熱激烈的吻落下來。
帶著不再退卻的執念。
“對待簡非,隻要直接動手。”裴伯玉的話猛然冒出來。
我一下子明白了他剛才話中的含義。
“阿玉,阿玉,我告訴你,什麽都告訴你……”
明明很大聲,可聽上去卻驚慌不堪,顫抖飄忽如風中燭火。
“遲了!”
“不遲。”我慌張接口。
卟的一聲,氣勢仿佛一下子被戳破,他全身的重量突然全落在我身上。
喘息未定,他的顫動陣陣傳來,過了好久,我才明白他在……笑?
“阿玉……”遲遲疑疑地試探著喊一聲,生怕再次觸怒了他。
“簡非,看來你顯然還沒明白人的欲望……”低笑聲中,似無奈頭疼又似十分高興。
這次我不敢搭腔。
“說吧,看到的究竟是什麽。”他伏在我身上,氣息溫熱。
我被他壓得呼吸艱難。
“別動!”他低喝。
“我看到了……”似乎感覺到了我的不堪負荷,他慢慢起身,坐起來。
“說吧。”聲音清冷。
我想想,問他:“倦勤齋,南書房,我書桌上那隻琉璃淨水瓶中,你為什麽總是選放兩枝白蓮?”
頗為緊張地等著他的回答。
他的眼睛一下子燦若星辰,看了我很久。
“你不知道?你替馬取的名字為什麽反被鍾離無忌拿來喊你?你從來都沒有想過宮內替你縫製的衣服上為什麽繡的全是蓮?”
他接連問出,我卻越聽越心慌。
“簡非,你纖塵不染的風姿像極了蓮,素白的蓮。”清冷的的聲音突然變得極為溫柔,“蓮影……”
“別說了——”我低喊。
可他似乎沒有聽見般:“我希望自己是另一枝,與你同生共榮……”
他的聲音夢幻般迷離而溫柔。
為什麽會這樣?
我呆坐在床頭,十分不解。
“你這樣問我,我已明白你看到了什麽,”他微笑起來,“簡非,既已深知我的心意,你為何卻一再逃避,不肯麵對?你不覺得這樣做很奇怪?你想跟著宋言之去邊關,大約也是為躲我了。”
看著他,我隻覺得頭腦混亂。
“簡非,你怕我?”
我想了想,點頭不是,搖頭似乎又不是。
“那你是怕自己了。”他說得如此肯定。
“不,”我終於反應過來,“阿玉,我就是明白了你的心意又如何?我喜歡的是明於遠。”
“你分得清什麽是喜歡什麽是依戀?”他看著我,眼神溫柔,“今天我這一問,要不是在我皇叔府中,你一定又會跑去找他,對不對?十年來,你已習慣於依賴,一遇問題最先想到的是讓他幫你解決。……簡非,對著他,你產生過欲望嗎?”
什麽?!
怎麽說著說著,竟說到……
我渾身發燙,既羞惱又不解。
他輕笑:“這麽生澀的反應,連聽到這樣的話都燒得滿臉通紅、雙耳透明……”
“別說了!”我飛快打斷他,“我如何與他相處,是我的事。依賴也好,喜歡也好,我隻想……”
他突然站起來,環顧了下四周:“這兒住得還慣吧。慕容朗你多費心些,但也別累著了自己。夜色已深,歇下吧。”
眼神清寂,語聲溫柔,看了看我,似乎想說什麽,卻又改變了主意。
離開。
背影挺拔,儀態清華端榮,帶著淡淡的落寞。
我恍然明白為什麽這書房和臥室會如此熟悉。
剔滅了床頭的燈,黑暗裏想著阿玉的話,思來想去毫無頭緒,慢慢倦意上來,想起明天的艱難,決定睡覺。
往後的日子,是不斷的重複。單調而忙碌,忙得我把自身的一切全拋開了腦後。
每天清晨幫慕容朗穿好衣服,喂他吃飯。上午抱他坐我腿上,握著他的手,一遍一遍重複著小溪流的畫;巳時過一些,抱著他坐在院中曬太陽,不停地給他講著同樣的故事。午飯過後,稍事休息,帶著他在院中散步。
下午,引領他的手指,琴下一遍一遍全是《欸乃》,重複無數遍;黃昏,帶他在溫泉池裏遊泳,舒展他的四肢:
晚飯;講故事;睡覺。
十天來,我一天比一天焦急,一天比一天失望,一天比一天更難過,因為這麽可愛的孩子,因為他的全無反應。
除了他的肌膚開始現出粉紅、泛著淡淡的光澤外,一無所獲。
第十一天。
抱他在腿上,握著他的手又開始畫小溪流的故事。
“這是青山,山上有一條小溪,他的名字叫阿朗……白雲也來了,賴在小溪的懷裏……”
我正微笑著在他耳邊輕聲說著,突然感覺筆被一股微弱的力量帶著,那朵白雲頓時變了形。
我一怔,反應過來時,忙屏了呼吸看向他。
他麵無表情,乖乖地在我懷抱中。
沒有任何異樣。
就在我萬分失望的時候,他濃密低垂的睫毛抖動了幾下。
“阿朗阿朗,”我喜悅萬分,在他的小臉上飛快地親過,“阿朗,答應我一聲。”
他睫毛顫動,蝶翼一般。
我小心地等待,心跳得飛快。
可他慢慢卻又沒了動靜,濃密如扇的睫毛低垂,再也不肯動半分。
“阿朗——”強抑下失望,抱著他繼續小溪流的畫。
“……小溪的名字叫阿朗,白雲也來了,賴在小溪的懷裏……”
畫到白雲處,手中的筆又被牽動,那朵憨乎乎的白雲頓時變了形。
雲……?
心,一陣跳動,看著他,極緩慢地放開他的手,筆在他手上,不動。
失望,重試。
“……小溪的名字叫阿朗,白雲也來了,它一下子喜歡上了清澈的小溪,整天賴在小溪的懷裏,要伴著小溪一路流回家。”
這次畫到雲時,我虛握了他的手。
筆,居然在紙上顫顫地動。
那朵憨乎乎的白雲被這支筆扭成了棉藥糖。
我抑下飛快跳動的心,不動聲色,虛握著他的手繼續:“溫暖的陽光照著,歡樂的小鳥唱著……”
他手中的筆,不動,分毫不動。
“阿朗,來,我們繼續……”
我們的手在繼續,我在飛快地思考,為什麽他隻對畫雲有反應。
想來想去,找不到合適的解釋。
接下去的兩天,仍是一樣,除了畫雲,他仍在他的世界裏不肯走出。
漂亮的小臉,沉顏倔強的味道。
隻剩下兩天了。
可他一個字也沒說,如何去參加歲考?
更重要的是,我要如何去麵對那滿懷了希望卻必將失望的父母?
十幾□□夕相處,我早已深深地憐惜著這個迷了路的孩子。
第十三天。
上午,抱他依在我懷中,握著他纖細的手繼續小溪流的畫,青山沒有畫完,一個念頭冒出來。
下點猛藥試試?
試還是不試?
安皇叔說阿朗聽不得馬字,提不得馬,更看不得馬,如果試壞了,怎麽辦?
試試吧,頂多他還是維持著這樣的現狀,沉睡不醒。
握著他的手繼續畫:“……溫暖的陽光照著,歡快的小鳥唱著,懶懶的白雲陪著,小溪輕快地流啊流,它的旅程再也不寂寞,它越來越堅信一定可以回到溫暖的家,找到它慈愛的媽媽。”
以前畫到這兒一張就算畫完了,可是現在我決定繼續:“咦,前麵是誰在向這邊張望?毛茸茸的腦袋,烏亮亮的眼睛,瘦棱棱的身子,細伶伶的長腿,它滿臉微笑,在這兒等了一天又一天,等了一年又一年,等得渾身的毛髒乎乎,隻為等它可愛的阿朗流回家。”
隨著“流回家”三字的結束,卡通般的灰馬已經畫完。
握在掌心的手,慢慢變成一隻跳動不安的鴿子,掙紮著要飛出我的手掌;濃密的睫毛快速顫動,懷裏的小小柔軟的身體脆弱地戰栗。
我把他往懷裏摟緊,手不肯鬆,繼續畫。
一邊,在他耳邊輕聲卻歡快地說:“阿朗也看到了它,認出了它,原來它是阿朗的小野兔啊,一直陪著阿朗長大的小野兔,——阿朗出去了五年,如今終於回來了,終於回到了溫暖的家。小野兔跑過來,高興得滿臉淚水:‘阿朗阿朗,我可愛的阿朗,你終於回來了。你認不出我了嗎?我是你的小野兔啊。’”
濃密的睫毛顫顫顫,他整個人全在不可控製地顫抖。
我一隻手摟著他,親著他的小臉,另一隻握著他的手,飛快地畫。
在他耳邊輕語:“阿朗,阿朗,別害怕,我是你的小野兔,你在我的懷抱,我現在就帶你回家。啊,別忘了,還有阿朗的白雲,也要一同帶回家,家裏有媽媽,她一直在等可愛的阿朗。”
灼熱的淚,一滴兩滴三滴,滴滴落在絹白的紙上,洇開,變成一朵朵墨色的桃花。
阿朗瘦小溫軟的身子緊靠了我,淚,自他的臉上飛快地往下滾,無聲。
仿佛無數的恐懼終於決堤,可以一瀉而出;仿佛一人絕望中獨行,穿過漫漫長夜、茫茫濃霧,越過萬水千山,終於看到了前方的燈光。
淚,繼續飛速往下滴;他依在我的懷中,一隻纖細的小手,慢慢伸過來,掌心全是汗,緊緊抓住我一根手指。
不知道瘦小的他哪兒來這麽大力氣,我的食指都快要被他掰斷了。
脆弱而又勇敢。
他似乎十分怕這灰馬,卻又下定決心麵對它。
漂亮的小臉,尖瘦微翹的下巴,沉毅倔強的味道。
“別怕我啊,阿朗,”我把自己滿臉的濡濕塗抹在了阿朗小小的臉上,“我是你的小野兔,我等了你好久,終於等到你了。親親我吧,阿朗。”
筆在我們的手中飛快地動。
紙上的灰馬把它毛茸茸的腦袋湊過來,激動地親吻著一個漂亮的小男孩。小男孩慢慢走過去,
親上了小灰馬的眼睛。小灰馬的臉上,淚水,在歡快地奔流。那朵白雲飛過來,賴在小男孩的懷裏撒著嬌:“阿朗阿朗,帶我回家。”
懷中的阿朗盯著紙上的畫,慢慢不再顫栗,濃密的睫毛上掛著一滴晶瑩的淚珠。
我摟著他,一下一下撫著他的背。
很久。
懷中的身體動了動。
我低下頭看著他。
他慢慢抬起頭,烏黑晶瑩的眼睛靜靜地看著我,清亮,湛然有神。
我微笑著對他說:“歡迎回來,阿朗。”
漂亮的小臉,似乎有一絲生澀的微笑閃過。
我吻吻他的眼睛:“阿朗,回來就好。”
他依偎著我,仍是一言不發。
慢慢慢慢睡著了。
恬靜安穩,一派馨寧。
抱著他一動也不敢動,他在我懷中睡了近三個時辰。
就那麽安安穩穩地睡著,濃密的睫毛偶爾會顫動幾下。
抱著他,我神思遊走。
一會兒是邊關之行,一會兒親兵營,一會兒簡寧、宋言之……
明於遠。
十幾天來,明於遠來看過我幾次,每次看到他,阿玉那夜的話就會冒上來……
唉。
我歎息一聲,覺得煩惱而混亂。
不知是不是這聲歎息驚動了阿朗,他在我懷裏蹭了蹭,醒了。
“阿朗。”我微笑著輕喊一聲,心底十分緊張。
他看著我,清澈晶瑩的眼睛一眨不眨。
我笑著親親他的眼睛:“來,阿朗,重新認識一下,我是簡非。”
他抬手摸摸我的臉。
一絲笑意自他眼底漾開。
沉毅倔強的漂亮小臉,頓時柔和生動起來。
“阿朗!”我一下子摟緊了他,滿心裏是說不出的高興。
這曾經蒼白瘦弱的小家夥終於真正醒了。
“阿朗,我們去散散步,好不?”我征詢他的意見。
他遲疑了下,點點頭。
然後就見他自我懷中坐起,下來,站直,在一邊靜靜地等我。
我笑著站起來,才要邁步,不想腿一軟,人已狼狽地摔倒了,左邊的臉挨著了地麵。
生怕嚇著了他,忙笑著向他解釋:“剛才坐久了,腿發麻。”
小小的臉上,想笑又怕我難堪的樣子,慢慢地他伸出纖細的手,要把我扶起來。
“謝謝阿朗。”我站起來,彎腰拍了拍他的小臉。
“土……”他溫軟的小手擦過我的左臉。
什麽?!
我猛然醒悟過來,一下子抱緊了他:“阿朗阿朗,你終於開口說話了!”
他烏黑的眼裏是晶瑩的光彩。
卻沉默地看著我,不再開口。
對他的醒來,我瞞住了消息,希望後天到來時,能給那從不肯放棄的父母一個天大的驚喜,給那位謙和溫文的父親一份他終生難忘的壽禮。
唉,醒來歸醒來,事實是,他除了這個“土”字外,不曾再說別的,也不曾再開口。
怎麽辦?
如何才能讓他贏了明天的這場歲考?
不知出題者,不知出什麽題,不知用什麽方式考。
夜已深,我躺在黑暗裏,舊愁剛去,新愁又生。
突然想起晚飯之後的事,不禁又笑出來。
坐在書房裏,我問懷裏的他會不會寫字。
他微仰起頭看看我,點了點頭。
烏黑晶亮的眼睛,瑩然有神。
他握了筆準備寫。
我在他耳邊笑著說:“我很期待啊,阿朗。明天你考過後,我就要回家了,可我還沒見過阿朗的字呢。”
他提筆的手停在那兒,不動了。
圓圓的腦袋耷拉著,濃密的睫毛顫啊顫。
“怎麽了,阿朗?”我暗地裏緊張起來。
不會又躲進他孤獨的世界裏去了吧?
“阿朗?”我小心地在他耳邊輕喊。
他扔了筆,抬頭看看我,烏亮的眼晴裏一絲絲委屈,瘦瘦尖尖的下巴微翹著,露出幾分倔強。
“阿朗——”我微笑著搖搖他。
他悶坐在我懷裏,許久,拿起筆,在紙下寫起來。
字,顯然曾經練過,但由於幾年不寫,顯得生澀,不過反而多出了樸拙可愛的味道。
等他寫完,我取過來看。
不由笑出聲來。
紙上一句話:
阿朗是小溪,簡非是白雲。白雲賴在小溪的懷裏,跟小溪流回家。
寫完,筆一放,頭也不回地跑到自己的房間裏去了。
過去看他時,他已上了床,麵朝裏,小小的身子蜷在被子裏。
坐在床頭,講了很長時間的故事,他才悄悄轉了身,向我這邊靠過來。
想著這些,我獨自在床上傻笑了半天。
唉,明天明天,一想起明天,又漸漸笑不出。
願已經長大的我們永遠擁有清亮的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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