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由我
我心由我
藏山難測度,暗水自波瀾。
坐在書房裏,看著他樂不可支的樣子,漸漸有些茫然。
環顧四周,這兒是我生活了十年的所在。
簡寧全心的愛和包容、明於遠作為老師對我意願的尊重,十年來,沒去修習半分廟堂之術、治國定邦之策,即使偶有涉及,也因我的興趣全無而匆匆帶過。
在琴棋書畫的世界中長大,幾乎足不出戶,走得最遠處,不過是與明於遠春日陌上踏青、涼夏城郊閑遊、深秋山頂觀流雲、冬日湖心看飛雪。世事或許紛紜,紅塵縱然喧鬧,可我的天地卻是平和而靜美的。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時光的流逝中,立意拋卻前塵,午夜夢回,透過濃鬱的夜色,再也憶不起曾經的一切,有的,隻是模糊零碎的影子,渺若雲煙,風動無痕。
朝夕相處,明於遠總有辦法在我情緒低落時,出言相激觸我之怒,以至後來在人前竟也不願掩飾半分,喜怒哀樂七情上臉,自然輕鬆,恬淡隨性。
一旦走出書房,塵世涉足,一切就必須要改變麽?
說什麽人心叵測,險過山嶽,可與我何幹?難不成也要構築起淵深城府,與之抗衡?
人,究竟是從什麽時候起就被熏染得麵目全非的?
逢人隻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守口如瓶,防意如城;山中有直樹,世上無直人;人情似紙張張薄;……這疑人之心,防人之心竟成了蒙學。束發受教,先學這個。既然你虞,就莫怪我詐,竟是連為非作惡都有了充分理由。
說的是四維八德,玩的是法術勢變;講的是性善論,行的是性惡術。
家奴總是要通奸的,於是把他們閹了;朝臣總要結黨營私的,於是東廠西廠……
溫情脈脈全化作了表象。
君臣父子朋友愛人,權力腐蝕,名利腐蝕,到後來已是不必易容,也認不出了對方。人人全成了麵具高手,什麽場合配戴哪種,調換自然手勢純熟;深夜裏麵對鏡子,先嚇了一跳,何以自己竟成了無麵人?大約從來就是如此的吧、大約人人總是如此的吧?於是解除審視,不必反省,先順利地過了自己一關。
這樣的苟且,這樣的理所當然。
年深日久,糊塗者越來越少,聰明人越來越多。人善被欺,馬善被騎;於是人人自欺,人人互欺,到頭來竟還要紛紛哀歎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當真可笑可憐可悲之極。
五千年的文明史,泥沙俱下。
當初翻覽史書,對這一切豈會無知?
可是了解是一回事,躬行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光是想著這些,都令人覺得陰暗渾濁、卑汙不堪。
簡非,你要做這樣的人麽?
我忽覺難耐,剛剛又被他二人逗引出一身的汗,想也不想站起來就向外走。
“簡非,橫眉瞪眼的,跟誰較勁呢?”明於遠不知何時已停了笑,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我與我周旋。
“簡非?”
“你等等,一會兒就來。”
許由洗耳,巢父飲牛,這世上不知多少聰明人,跌足笑罵了他們千年。
拭幹了頭發重換了衣衫,一身清爽坐進椅中,明於遠微笑著一句“簡非,你這傻小子”,語聲裏三分無奈,七分溫柔,看神情竟似一片了然。
我看著麵前的他。
俊逸邪魅的麵容,狹長的眼裏此時是全是溫暖柔和的笑意。
這樣的令我熟悉又心安。
“明於遠……”
一把抱了他,埋首在他的胸前。
“明於遠,我是不是真的很傻?”
“有時是挺傻的……”
是麽?我暗自苦笑,果然是傻的。
“不過……”
不過什麽?
“傻小子就這樣,傻些好,陰謀陽謀、勾心鬥角,一切就交給我們吧。”
……
他果然是知我的。
喜悅、感動、愛戀……諸般情緒上湧,我看著他,一時隻覺說什麽都是多餘。
身子一輕,他坐到了我椅子上,我坐在了……他腿上?!
騰地一下,我渾身著了火。
“噓,別動——”低沉溫柔的聲音在我耳邊,溫熱的氣息令我止不住一顫。
他低笑出聲。
身下猶如火藥筒,我僵硬地坐著,一動不敢動。
“繃得像塊石頭……”他輕舔著我的耳垂,邪邪魅魅地悶笑。
什……什麽?
此刻我已無法思考,大腦裏沸粥一般,攪成一片。
淡淡的檀香味襲來,他吻上了我。
不同以往的溫柔,那麽熾烈,唇,舌,頸……全被他掠奪一空,隻剩下劇烈的心跳,越來越高的體溫,越來越稀薄的空氣。
他的吻每到之處,是熱烈的火,沸騰的氣息。
顫栗顫栗顫栗,無法控製,我眼前一黑,身子猛然向後栽過去。
他似驚醒過來,忙雙手圈住了我。
“傻小子太不經碰……”他聲音暗啞,輕笑出聲。
“明於遠你——”聲音碎、促,我忙住了口。
“不過很好。”他變了話音,沒有半絲玩笑的意思。
很好?什麽很好?
“你沒再害怕,也沒有閃避。”他摟緊了我,微笑聲裏是掩不住的欣慰。
我一愣。
是的,剛才居然一點也沒想起那場惡夢,隻顧著……
他在我耳邊低語:“我真的很高興。”
你當然高興了,從此你不會再被我憋死了。裴伯玉那天取笑我的話一下子自心底冒出來。
簡非,你你你你小子要死快哉,這麽渾的話你還敢再提?
“傻小子想什麽呢?耳朵都燒成透明的了。”他悶笑出聲。
我忙自他懷中掙起,站到了窗口。
他剛想動,我氣急敗壞:“你就坐那兒別過來,靠得太近,我無法思考。”
他一怔,隨即笑笑笑,笑得似乎十分開心,整個人邪魅萬分。
我愣愣地看著他,臉突然又熱漲起來,慢慢連脖子也變得滾燙,忙轉了目光。
窗外,一樹的梅,淡極,清極。
綠竹當風,篩下太陽的光影,活潑招搖,水中遊魚一般。
他低咳一聲:“說吧,要知道些什麽?”
什麽?
愣了半天,我才憶起剛剛想查詢他的事情。
“慕容朗究竟是怎麽回事?”
“真打算去教?”他話音裏並無意外,隻有想確定的意思。
我轉過來看了看他,笑起來:“是的,不管怎樣,已經答應了的事就不反悔了。至於能否教成,我盡力而為吧。”
明於遠正要說話,門外鍾管家引進一個人來。
此人三十左右年齡,修長身材,清臒溫雅,儀態雍容,隻一雙眼睛微露倦色。
明於遠笑著站起來恭敬施禮:“明於遠見過安王。”
那安王伸手一阻,笑對明於遠:“你跟我來這虛禮做什麽?”
聲音低沉溫厚,竟是說不出的動聽。
明於遠順勢站直,“簡非,來見過安王。”
我正要施禮,他卻上前微笑揖手:“慕容越冒昧來訪,簡狀元莫怪。”
謙和溫文之風流溢,令人頓生好感。
我微笑頓首:“安王光降,簡非未能遠迎,惶恐。”
他笑著止住我:“簡狀元,我此次來,有個不情之請,如蒙答應,不勝感激。”
態度誠懇,溫文清雅的臉上,戚戚之色微露。
明於遠接過話去:“安王是為世子之事吧?剛才簡非還在提及,”他轉對我,“我們現在一同去王府上拜謁世子,如何?”
我與明於遠同馬車。
聽明於遠介紹方知,慕容朗,年幼時即有神童之稱,五歲那年學騎射,被受驚的馬摔下踏傷,他似受了很大驚嚇,從此不言不語、不肯與外界接觸,至今已有五年。
唉,我在心底歎口氣。
世上有一類人,他們的傷痛最令人受不了:兒童。
夢想生命的最美季節,卻突遇橫禍,飛翔的翅膀還未成型,就被生生撕毀;也許他們從此無知無覺,——最純真的年齡,最晦暗無邊、沒有希望的前景,身邊的人每每念及思及,當是椎心之痛。
“安王原本文韜武略極為出色,心傷幼兒,五年來,尋訪名醫皆是無效,為此事他心灰意冷,再無心打理朝政,如果有他相助,昊昂的發展肯定會更快。”明於遠低不可聞地歎口氣。
我心念一動,若真是這樣,也許要不了五年……
想了想,我問他:“皇上為什麽這次要插手這件事?不會是有意難為我吧。”
阿玉來我家,估計就是為這事,原怕我不同意,不想我自己卻求著他、迫不及待撞上去了。
明於遠笑起來:“傻小子不傻。皇上與這位皇叔雖是叔侄,但他二人幼時即玩在一起,私誼很深。”
“歲考又是什麽回事?”我問他。
明於遠笑著一敲我的頭:“傻小子竟是什麽也不知道。”
我嘿嘿一笑:“我不有你嗎?你知道,就等於我知道了。”
他看著我,狹長的雙眼光芒閃動,如幽幽的火苗。
我心咚地一聲,忙胡亂看向窗外。
他低笑起來,咳一聲:“慕容氏宗室,每年都會對五歲至十三歲的子弟進行文武歲考,這是立國以來就有的規矩,任何一名適齡宗室子弟都得參加。五年前,慕容朗第一次參考,表現令眾人驚歎;後來的四年,慕容朗這名字已成了一些人心目中的笑話。那些人有時竟當著安王的麵提及……”
唉,人心難測,有些人就是這般殘忍,毫不愧疚地一再揭開他人傷疤,以示關心;轉眼又把它作了談資,還要順帶一句“我家小兒雖是瘌痢頭,卻還是聰明的哈哈哈”。
我皺了皺眉:“我雖有心相幫,隻怕無能為力。這事十分棘手。”
他睨我一眼:“現在知道了?這可是你自己求來的事。”
他說著也微皺了眉:“今年歲考,恰巧與安王三十歲生辰同一天。”
什麽?
他看我一眼:“皇上之所以想到你,怕是因為難以馴服的馬你也能與之親近,他心底實指望你能幫了這個忙,慕容朗如能有所好轉,就是給了他皇叔一份最好的壽禮。反之……”
我一聽,隻覺百上加斤,頭疼萬分。
“這事確實難辦,”他眼微眯,“不過,你如能讓他開口說話,可能還有些勝算。”
什麽意思?
他說:“歲考,是文武交替,今年是文比年,年年出題人不定,都是宗室集體商定請來,皇上也無權幹預。由出題人當場出題,參考者當場解答。答題完畢,還可以自行補充,也可由他的老師代為解釋,皆計入答題者的成績。參考者成績由出題人當場評定,完全公開。”
“所以,他隻要開了口,餘下的事,就是你簡非的了,因為你現在的身份是慕容朗的老師。”明於遠笑看著我。
我眨著眼睛,愣了半天。
先要想辦法讓他開口,然後他要是胡亂說個什麽,還得幫他自圓其說?
我什麽時候有這通天的本事了?
我抱著頭哀鳴一聲。
他輕笑出聲,又正色道:“你盡力而為,就算為了寬慰一位父親的心吧。”
說話間,安王府已到。
府第高大,亭台軒榭,畫梁朱棟,自有其富貴尊榮氣象。
隻是府中上下,並無多少生氣;往來家仆,皆動作安靜麵色沉凝。
明於遠微笑對慕容越說:“王爺,明於遠今天逾矩了。我們就拋了客套,煩請安皇叔帶路吧。”
“這話爽快,你向來合我脾性,”慕容越微笑著拍拍明於遠的肩。
一路向後,到最裏麵一進。
院內空曠,幹淨;一片沉寂,竟連生氣也感受不到。
卵石鋪成的曲折小路上,苔痕斑斑,路的盡頭,是一間敞屋。
推門進去,一時不能適應,室內光線太暗了。
隔好久,才看到了一個小小的人兒安安靜靜地坐在一張書桌旁。
蒼白,瘦弱,幹淨。
五官十分漂亮,鼻梁挺直,尖尖的下巴微微上翹,竟使這張臉多了些沉毅倔強的味道。
我們走進,他竟是動都未動,濃密漆黑的睫毛扇子般,遮住了他的雙眼。
纖細的手握著筆,麵前的紙上,竟是一片空白。
我疑惑地看看慕容越。
他似是不忍再看,一轉身出了門。
我們跟出。
“他就是這樣,一坐一天。一坐五年。吃飯穿衣,全假他人之手。”慕容越背對我們,低聲解釋,“五年來,訪遍天下名醫,竟是無法讓他看我們一眼、也竟無法讓他吐露片言隻語……”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
“室內光線太暗了,一直是這樣的嗎?世子五年來竟沒有出過房門?”我輕聲問他。
“一開始他畏光,畏聲……後來就這樣了。房門也出過,隻是他對一切無動於衷,隻有見到馬、聽到馬聲,會全身驚搐……”
我極為難地看了看身旁的明於遠。
明於遠拍拍我的肩。
“安王爺,簡非不能瞞你,對世子這種狀況,簡非實在是茫無頭緒……”
我的話被他打斷:“簡狀元,就請你陪陪小兒吧。十五天能有什麽效果,我們並沒有抱希望,所以還請簡狀元放下負擔。”
他懇切的目光竟使我不忍拒絕。
“好吧,未來十五天簡非要在皇叔府上叨擾了。”我硬著頭皮應承下來。
他微笑起來:“簡狀元的房間前兩天就已準備好了。知你有天天沐浴的習慣,這院子東側近月居裏是一溫泉池,你隻管放心使用。剛剛我已與鍾管家提及,環兒會把你隨身衣物帶來,她的房間也已備下了。”
我心底苦笑,竟是拿穩了我不會拒絕。
隻是他對我的生活習慣未免太過熟悉了,他從何得知的?
明於遠眼睛一眯,不知在想些什麽。
“不知簡狀元還有什麽要求?隻要力所能及,我一定幫你辦到。”他微笑著看我。
“簡非有個不情之請,這十五天就請王爺把世子交給簡非,有事再請王爺來這後院,如何?另外,能否請王爺以簡非相稱?”我微笑相向,想想,補了一句,“別的要求現在不敢提,如天佑世子,讓他從封閉的世界裏走出來,簡非再向王爺您要,如何?”
他笑起來,一時間憂鬱之氣略掃,精明幹練之色眼中閃過:“行,隻要事不關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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