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國傾城之四
傾國傾城之四
弦歌知雅意,四座笑談清。
“合作愉快,嗯?”阿玉冷冷的聲音傳來。
明於遠低笑出聲。
我看著他們二人,想分辯,想想還是閉口為佳。
阿玉看看我,眉一皺:“柳三。”
柳總管進來。
“將他拎下去從頭到腳洗刷幹淨,送到前殿。”清冷的聲音,轉身離開。
洗刷?!
我心中憤憤。
而柳總管顯然隻對一個“拎”字比較注重。
他上下打量我,似乎在尋找下手拎的地方。
我看著明於遠。
“蓮影是要明某幫忙,呃,洗刷?”這家夥笑得鳳眼微眯,一副無可無不可,但看心情的模樣。
柳總管總算找到著點力,他將我腰部的衣服一緊一揪,提了就走。
我尷尬羞惱萬分,忍不住大喊:“明於遠,你——”
明於遠哈哈大笑。
“簡狀元?!”柳總管手一抖,立即把我放下。
哼,裝得真像。
“柳總管,我不相信你那麽好的功夫聽不到剛才的事?你是故意令我難堪對不?”我簡直是咬牙切齒了。
柳總管白淨無須的臉,慢慢地紅了。
“不敢,咱家隻是聽命行事。”他恢複了正常,朝我一躬身。
“哦?那你真的要親自動手,將我從頭到腳地,——洗刷?”我一字一字地笑問。
柳總管一怔。
“柳總管,煩請你去多多準備熱水,簡非隨後就來。”明於遠低沉忍笑的聲音。
柳總管離去。
“嘖嘖,傻小子出去玩了一趟,變厲害了嘛,”明於遠似笑非笑地打量我,“隻是,這火要是能對那個下命令的人發,會更有氣勢。”
“哼,你也不是好人。”我氣他剛才裝糊塗。
“被人識破計謀,惱羞成怒了?還遷怒於人……”他輕笑。
我臉漸漸熱起來:“不要你管。”
說罷,進裏間取了衣服,飛竄出去。
走很遠,都聽到那家夥十分惡劣的笑聲。
柳總管居然備下了兩大木桶的水。
我整個人浸泡在裏麵,當真是從頭開始清洗了。
其實,鍾離無忌在我臉上的塗抹、那墊入肩部的東西、那件不知誰穿過的衣服,都使我全身不舒服,隻是為了解藥,才忍了下來。
等等,解藥?
突然想起,鍾離無忌並沒有把解藥給我。
不由一陣懊惱。
手上用力,尤其是一張臉,被我擦得生疼。
走出去時,柳總管正在外麵候著:“請吧簡狀元,皇上在儀元殿等著呢。”
儀元殿。
阿玉臨窗而立,我目光一掃,不見明於遠。
這家夥,哪兒去了?
阿玉靜靜地看我:“明國師原與簡相正走訪西景重臣,聽說你被人帶走,才特地趕回。”
聲音清冷。
哦?
那簡寧不是又要擔心了?
唉,連出去散散步都會演變成這般局麵。
我一陣煩悶,微皺了皺眉頭。
“現在知道煩了?”他開口。
我看看他,無語。
“蓮影這名是怎麽回事?”他問。
我突然想起那匹十分漂亮、神駿的馬,不禁又笑起來。
我將如何看到馬、為何叫它蓮影以及如何騎上馬的事說了,最後得出結論:“鍾離無忌耿耿於懷他的馬輕易被我騎著跑,所以稱我為蓮影。”
阿玉忍了半天沒忍住,終於哈哈大笑。
我一愣,看著他。
他似乎歎口氣:“簡非,你本事確實不小,可你也確實糊塗。”
哼。
你們才糊塗,半天沒認出我來。
“怎麽?不服氣?”清冷的聲音,“你以為你們瞞得了人?”
我不說話,來個默認。
“你不走出屏風還好,走出來,我就開始懷疑,那簡非話太多了。”阿玉微笑。
什麽意思?
“如真的是你,會不顧及蓮影的感受說出我不要他、不喜歡他的話、而且還說得那般興高采烈?”
他看著我,等我回答。
我想想,搖頭。
他又問:“你會當眾調侃明於遠說什麽看中人家之類的話?還有,你會說出自己被輕薄的事?”
我十分不自在,臉發燙,忙搖頭。
“最重要的一點,你大約自己都不知道,隻要我與明於遠二人同在,你總是沉默居多。”
阿玉看著我,眼神一暗,清寂之色隱過。
我看著他,不知如何接口。
他繼續沉靜敘述:“你走出屏風抬眼看我時,哪有半點即將被送的惶恐與茫然?你眼底隻有藏也藏不住的盎然興趣;你登上馬車,氣憤地瞪著那簡非,那樣子已是十足的你自己。……隻是當時我與明於遠不能確定你扮成啞巴是否有別的隱情,所以才沒有直接揭穿,直到你咳嗽出聲,哼,才知道你是主動參與了。”
這麽多破綻?
我瞪視著他,頓覺沮喪。
“簡非,我建議你下次要玩,最好閉上眼睛扮成盲人,當然,最好是四肢不能動彈的。這樣,或許不會太容易被認出。”最後,他似乎好心提醒。
什麽意思?
“不明白?”他微微笑,“因為你的眼睛什麽也藏不住;舉手投足也一樣。”
我除了幹瞪眼,還是幹瞪眼。
他還意猶未盡:“當然,鍾離無忌一定是把解藥給你了,你才會如此聽他話的,合作嘛,對不?”
我的臉開始發燙,兀自強辯:“我會問他要的。”
“你還嫌惹的麻煩不夠?”他目光一凜,聲音冷冽。
我不服氣。
他眼睛朝我一掃:“不相信?你等著看吧。”
“過來。”他突然轉了話題。
我戒備地看著他。
他手臂一伸,將我拉近:“看這臉,皮都要被你擦破了。”
說著打開盒子,將一種淡綠色的藥膏塗上我的臉。
清涼,無香。
“我自己來。”我掙紮。
“自己來?你變成那模樣也是自己來的?”清冷的氣息,幾乎是一字一頓。
手上動作卻輕。
“當然,”他的聲音一轉,“鍾離無忌裝得還是有幾分像的,尤其是身上的氣息。……最初,我沒認出來。”
什麽氣息?
“看來你又不知道?”他深黑的眼底,笑意一隱。
我狼狗一樣在自己身上一陣亂聞,最後的結論:十分幹淨,沒有異味。
“簡非——”這歎息般的一聲聽入耳中,似乎是頭疼之極又似百般無奈。
我心一凜,警覺地抬頭。
他猛然將我揉進懷抱,微溫的唇若即若離般擦過我的脖頸。
似蘭非蘭的香傳入鼻端,那夜的一切頓時撞入眼前,心底不由惶惑萬分,近乎本能地想逃離。
“阿玉,你放開。”掙紮不脫,隻得低喊。
他似一驚,鬆開手。
“下午的文會,你好好準備,記住,許贏不許輸。”他已背轉身了去,看著窗外。
聲音沉靜清冷,背景挺拔。
我聽著,看看四周陌生的殿堂,想想茫然不知的未來,隻覺身陷大網,越纏越深,調勻呼吸,有氣無力答聲“是”,離開。
我與明於遠坐在馬車上前往。
“鍾離恒有沒有答應給解藥?”我問。
“他豈會輕易答應?”明於遠看著我,突然笑起來,“還好,你肯定已經拿到手了,對不?”
我無話可說。
“延福宮中你針對鍾離恒,還挺像回事,轉眼,卻被人家騙著跑。”他恨鐵不成鋼般搖搖頭,最後還補一句,“傻小子終究是傻小子。”
話語十分沉痛。
我怒極反笑:“你不也一樣被人家騙?”
他低低笑起來:“傻小子就是蒙了頭臉,我也一樣認得。嘖嘖,被我眼睛一盯,你沒看見自己當時那驚慌失措的樣子……”
他似回味般咂咂嘴,最後忍不住大笑起來。
這會兒我頭上肯定已經冒煙了。
“唉,鍾離無忌與你合作,真是失算啊”,說著,代為遺憾般搖搖頭,末了,斜眼輕睨著我,“幸虧沒有傻到家,還曉得自己跑到馬車上。”
“明於遠——”我想自己現在一定像極了落入滾水裏的蝦。
他眼底一釅,轉瞬已將我圈入懷中。
檀香氣息漸濃,他吻上來。
柔滑的舌尖極慢極慢地舔過我的唇,又慢慢輕吮。
我呼吸漸漸急促,他探進來,越吻越深。
酥麻感如熱水,瞬間流遍四肢百骸,止不住陣陣輕顫,不由微吟出聲:“明……”
他一頓,慢慢停止了動作,最後收緊雙臂,隻將我深深地擁在胸前。
依著他,氣息紊亂,像剛爬完十層樓。
“敏感的傻小子。”他在我耳邊低笑。
我選擇忽視這句話。
好半天,我平靜下來,掙紮著坐直了身子,一雙眼無處安放,隻得看向窗外。
似看非看,路上有什麽,我不知道,隻是目光迷離,心神難以集中,
隻希望這馬車就這樣走走走,一直走不到頭。
可惜……
“簡非,簡非?”
忽聽到他溫柔低沉的聲音。
我回頭,目光集中在他的領口。
他又笑起來。
“今天西景都城四品以上的文官都會來,評委一從他們中選出,一從士林中聲望卓著而不願入仕的人中選。”明於遠低聲介紹。
這到有些意思。
我微笑。
明於遠說:“據我所知,士林中聲望最高的莫過於裴伯玉。此人好琴,學問精深,但為人清高孤了些。順他眼的,不分年齡身份,皆能成為座上客;不順眼的,則不管來者是誰,一概不見。”
哦?
“西景文會,形式上有些類似昊昂的殿試,由各地推薦最好的學子參加,當然,這些學子絕大多數出自名門大族。成績佼佼者,除了倍享尊榮、聲名大振,藉此進入仕途,另外……”他停下來。
另外什麽?
他看我一眼,微笑道:“西景許多名門閨秀會男裝參加,很多姻緣由此結成。”
我笑問:“你怎麽知道這些的?”
他似笑非笑:“傻小子跑出去玩,為師沒法,隻得親自調查。”
我一聽,忙岔開話題:“文會上,比試什麽?”
他低笑,“不定。有時是琴棋書畫;有時是詩詞歌賦;有時也出關乎國政的題目,一切皆由主持者臨場宣布。”
我想想,問道:“年年的主持者都是那個柏山濤嗎?”
“往年是,”明於遠眼微眯,“來之前與柏山濤碰過麵,他透露,靖王今年會參加。”
什麽?
明於遠笑看我一眼:“鍾離無忌幾乎從不參加這些文會的,如果他來,主持者必然是他了。”
“我們一定要贏嗎?”我微皺了眉頭。
他看著我,微一沉吟:“於公於私,最好能贏。”
“西景這些年來,尚文,仕林間吟風弄月、酬唱應和漸成風氣。我們贏了,可以贏得他們的尊重。最好能爭取到他們的支持,以期引導西景上下的輿論。其實,要不是靖王控製朝政,西景早亂了,這一點,他們心知肚明。但是,迫使帝皇遜位這樣的事,絕大多數人不易接受,畢竟鍾離恒是名正言繼承大統的。當然,這中間,我們最要爭取的是靖王。”
“我們可以直接問他要解藥的。”我說。
明於遠笑道:“他要肯給,到什麽事都沒有了。依我對他的了解,他不會爽快答應。”
他看著我,眉微皺,不知想起了什麽。
我還有很多疑問,可是馬車已停了下來。
文會。
地點設在一處風景極佳的園林內。
說是園林,有些不準確。首先是它的空闊,其次是除了幾所涼亭,大多是自然山水,並無多少人工痕跡。
明於遠微笑道:“這是靖王的一處別苑。”
哦?
由於地域偏南,西景的冬,頗類南國的初秋。芳草嘉樹,近水遙山,遠望,都是將黃未黃前的綠,綠得近墨。
午後的陽光懶懶地照著,天蔚藍高遠,深深淺淺的藍,層次分明,猶如亙古高原上的湖泊,靜謐而神秘。
我凝望,漸忘身之所處。
“簡非,來,見過柏尚書。”明於遠的聲音輕輕傳來。
我回神,隻見柏山濤正微笑相向。
我忙微笑道:“不知柏尚書來到,失禮了,柏尚書海涵。”
柏山濤溫文一笑:“哪裏。明國師與簡狀元能來,此次文會將成為兩國士林交流的盛會。”
說著,引導我們前往。
向四周看去,那些年輕人或三五成群、或二人對坐,或一人獨立,絕大多數衣衫都雅,舉止斯文,偶也有大聲談笑的,常在他人的側目中斂了聲音。
午後的風,清爽幹冽,間著些許脂粉花香,我心底對女子男裝來此的事,到生了些好奇。
也許是因為柏山濤同行的緣故,他們紛紛向這邊張望,視線相碰時,我回以微笑,可常常隻看見他們發直的目光。
一處長廊出現在眼前。
長廊九曲,兩邊無所依傍,放眼看,由有斜坡下去,不遠處林木森森,間關鳥語;近處,一水潺潺,自遠山下流淌而下,水流清澈,帶著天光雲影。
明於遠在我耳邊低語:“待會兒見到的人,都是柏山濤圈定的,柏山濤是靖王的人。那些人,有一部分是觀望猶豫的,以中書令為代表。”
哦?
長廊的美人靠上,果然坐了一些人,似乎各個年齡段的都有,大多數延福宮夜宴中見過,柏山濤一一重做了介紹。
彼此寒暄。
話題從天氣到山水,最後話題轉到我身上:“聽說簡公子年方十六卻一舉而中狀元,名聞天下,此次大會,定然有驚人之作吧,期待期待。”
我微笑:“慚愧,小子何知,躬逢盛餞,還望各位不吝賜教。至於狀元之名,得之偶然,隻為支持我昊昂新政,才勉力參考。”
這些人,浸淫官場年久,聽到新政,十分好奇,問了很多問題,明於遠看我一眼,微笑著一一解釋。
很多人聽著聽著,雙目生光,其中那中書令悠然一歎:“精妙無比啊。這些,是明國師與簡相想出來的嗎?”
明國師道:“不敢,吾主英明,許多是吾主提出,作為人臣,我們隻是從旁協助推行。”
那中書令聽著,微微苦笑:“看來,我們隻有望而稱羨了。”
我微笑:“大人何出此言?小子聽說一句: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
他一怔,微笑道:“簡狀元這話有意思。”
我問他:“有芝蘭之身而陷汙穢之地,大人若當此,則何如?”
那中書令深深看我一眼,“這話耐人尋味。唉,處於其間,徒呼嗬嗬。”
明於遠笑道:“這話不盡然。有道是危房不可近,危邦不可入。明珠必待識者,寶劍隻酬壯士。”
中書令看一眼柏山濤,笑道:“這些不敢就想了。為人臣,聽命於君,隻求人前不落個罵名。”
我微笑:“有譽於其前,不若無毀於其後。”
中書令一怔,看著我。
明於遠接口:“明某認為,惟能諫諍輔弼之人,方可稱社稷之臣。忠於一人,不若忠於其國。人君有失,將危國家,能率群下諫諍於君,解國之大患,除國之大害,這才是人臣應盡的職份。”
中書令微笑:“不知明國師今晚能否賞光過府一聚?”
明於遠笑道:“中書令有邀,明某定欣然前往。”
“談什麽這麽熱烈?能否分些本王聽聽?”醇厚圓轉的中音自身後響起。
霍,這人從哪兒冒出來的?
廊下諸人紛紛站起。
“明國師,又見麵了。”鍾離無忌微笑而立。
珠冠,長身,漆黑雙目,光影變幻,俊逸邪魅。
明於遠笑道:“一別數年,明某常念及靖王文韜武略。”
靖王哈哈一笑,轉頭對我:“簡非,合作愉快不?”
周圍的人略帶了疑惑看著我們。
我微笑道:“托靖王的福,簡非隻差沒脫層皮。”
他大笑:“文會過後,我請你喝酒壓驚。”
我一笑不答。
他看我一眼,也不計較,轉身說:“諸位,此次文會由孤主持。我們邀請了昊昂明於遠國師和狀元郎簡非一同參加。”
“簡非?是他麽?他的學問有他人漂亮嗎?”
靖王話音剛落,一清脆的女聲突兀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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