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外之身
身外之身
澄潭觀月影,窺**外之身。
三天。
三天裏,我安靜地躺床上,思考著我的未來。
環兒越來越小心,每說一句話、每做一件事,都會偷偷地看看我,那顫顫微微的樣子,似乎麵對的不是個孩子,而是個火藥筒,一旦行差踏錯半步,就會被炸得血肉模糊。
唉,簡非,你以前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小孩?
“環兒姐姐,”我小聲喊道,換來的卻是環兒一臉的驚惶,“你用不著這麽害怕吧?我已想好了,從此做個好人。”我盡量模仿著一個孩子的口吻。
孩子。
我的六歲,在做什麽?
逼仄陰暗的房間,擠滿了從幾個月大到十四五歲的孩子。永遠散發著黴味的堅硬如鐵的被子。永遠趕不上手腳長度的衣服。
為杜絕虱子,被推成的光頭。
春天的花粉。夏夜的蚊蟲。冬天的凍瘡。體無完膚。
希望父母接了自己去,哪怕是地獄。
可是沒有。我隻是一個人。
在狹窄的小院子裏,我一天比一天沉默。
直到家明出現。
他是一縷陽光,我生命中的陽光。
那年冬夜,他在書房的壁爐旁,對著十歲的我低聲絮語:“知道嗎,小家夥,你有一雙寂寞的眼睛,你這裏,”他輕笑,指著我的心,“也住著一個寂寞的靈魂吧。”
我看著二十三歲的家明,極清秀而書卷氣的家明,索離獨居醉心於科學試驗的家明,輕輕地笑了。
寂寞。我不懂。
但我知道,也許從此後我將不再寂寞。
如今,因著他的時空對穿機我來到了這兒,來到這個無比陌生的地方,還會有誰來關心我寂寞與否?
簡寧嗎?
那麽出色的人,位極人臣,每天下朝後必來到這小小的房間裏坐坐的簡寧。知道不知道,或許他的簡非已離他而去,在他愛著的孩子的身體裏,居住著的隻是一個陌生的靈魂?
我或許可以試著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孩子?隻是順著自己的喜好,做一個機心全無的孩子,在簡寧的羽翼下,分享原本屬於簡非的父愛?
何不試試?
“小公子——小公子——”環兒又在手足無措,她大約實在不明白小公子為什麽變得這樣陌生,動不動就發呆吧。以前那個精力充沛、走哪兒都雞飛狗跳的小公子是怎麽了?
“環兒姐姐,給我衣服吧,我想起來出去走走。再不出去,都要發黴了。”我笑望著環兒。
端坐在銅鏡旁,環兒小心地梳理著我的頭發,柔軟黑亮的頭發被她用一根淡黃的帶子紮起來,與身上淡黃的棉布長衫同色。
雖然看不太清銅鏡裏的樣子,但從輪廓也知道,簡非,是個很漂亮的孩子吧。
出去走走吧,外麵的陽光那麽明亮溫暖。
跨出這門,從此,我就隻是簡非了,六歲的小男孩簡非。
站在廊下,眯起眼。天,是從所未見的透明而高遠,這大約就是原天吧?
現在的物質文明下,哪裏去尋這原山原水與原天?
“小公子——”台階下,小心地站著一個老者,溫和地喊回出神的我。
我疑惑地看看環兒。
“鍾管家,”機靈的環兒笑著問,“可是有什麽事?”
“小公子,宋將軍派人送來禮物,說是為那天冒犯小公子賠罪了。”鍾管家提到宋將軍時的神色令我不禁笑了起來。
“哦?是什麽?”我好奇起來。
“相爺說,如果小公子願意起來,可以到前廳去看看。”鍾管家繼續著他溫和有禮的對答,隻不過,未免太小心翼翼了些。
“好啊,那就勞煩鍾伯了。”我興致勃勃。
前麵的鍾管家極疑惑地看一眼環兒,微斂著頭,偷擦了擦汗,前麵帶路了。
“哇——好漂亮的馬!”前廳的天井裏,站著一匹通體瑩白的馬。
我飛奔上前。
“小心!”旁邊站著的一個中年人突然失聲提醒。
“怎麽了?”我轉過頭去。
“非兒,這位是宋將軍府上楚管家。他替將軍送來了這匹馬。”坐在一旁喝茶的簡寧輕聲回答了我的疑問。
“見過小公子。”楚管家貌似謙恭地躬身施禮,一抹複雜的神色從他的眼裏一閃而過。
後來我得知那天早晨宋言之說要送這匹馬給我時,楚管家曾勸阻過。
因為這馬太烈了,比它的父親還要驕傲難馴。雖在將軍府,除了喂草食的雜役投放食物時可以稍近其身外,其餘人多被它傷了,就連宋言之也不買帳的。
可當時宋言之似乎惡作劇心起,是一意要嚇唬我這個頑劣的小孩。
此為後話,暫按不提。
此時,楚管家站在陽光下看看我,又看看馬,抬袖子擦了擦汗。
“太好了,我喜歡,它真漂亮啊——”我看著這匹雪白的馬,壓抑的心情不由放晴。
楚管家小心地抬身,一副準備馬飛蹄傷人時,出手施救模樣。
我輕輕撫著馬,嘴裏低聲地嘟噥,“哇,你真漂亮啊。身上還香香的。”我說著說著,不由將頭埋在馬的身側,汲取著它身上的溫暖。那馬,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就差舉起兩條前腿將我擁在懷中了。我不由又笑了。
楚管家似乎震驚地看著這一幕。
“楚伯,它叫什麽名字?”我笑著回過頭去問,“我太喜歡它了,回去替我好好謝謝宋將軍。”
“還沒取名字,小公子喜歡的話可以替它取個呀。”將軍府上一向以端肅嚴厲著稱的楚管家,此時正微彎著腰,溫和了聲音,一副慈祥貌。
簡寧看著這一切,眼裏神色難辨。
“好啊,嗨,馬啊,你從此就叫小黑吧。”我拍拍它的身子,仰頭看向我的馬。
啊?周圍的人開始石化。
馬也開始搖頭,打響鼻,發泄它的不滿。
我笑起來,對小黑說:“不滿意?那你低下頭來,我就替你另取個名字,是隻有你我才知道的名字,聽不聽?不聽,那你就隻能叫小黑了。”
那馬低下頭來。
偎在它的耳邊極低地說出四個字。果然,馬是通靈的,而眼前這個似乎更通靈,看它似乎眉開眼笑的樣子,我不禁摟住它的脖子笑了。
鍾伯不知從何處打聽到楚管家回後的事,在書房說與簡寧。
“楚管家站在宋將軍的書房裏匯報著這一切時,居然也罕見地露出一副笑眉不見眼的樣子,”鍾伯還模仿楚管家的聲音說給簡寧聽:“那孩子的眼睛真漂亮啊,笑的時候,好像全天下的陽光都融在了那雙眼波裏。”
“宋將軍微皺了眉頭,睨一眼他那失態的管家問道‘那他究竟給馬取了個什麽名字?’”
“飛雲崩雪。”內力深厚的楚管家又怎會聽不見那聲低語。
“宋將軍聽後緊了緊手中的茶杯,陷入深思。”
簡寧問道:“……宋將軍有沒有說什麽?”
鍾伯看了看偎在簡寧身邊的我,小聲說道:“宋將軍說,一個六歲的孩子,京城裏幾乎無人不知的混世魔王,據說從不曾近書的,居然能取出這樣的名字?這到令人奇怪。”
簡寧身子微僵,小心地看了我一眼,微笑道:“沒有別的了?”
鍾伯的語氣愈加小心起來:“宋將軍說小公子把他的婚禮攪成了一場笑話……說那馬在將軍府一副惟我獨尊的模樣,居然也會察顏觀色、欺軟怕硬?最後宋將軍說……”
鍾伯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頓住了。
簡寧淡淡問道:“他說什麽了?”
鍾伯的聲音小得不能再小,說道:“宋將軍笑著說了四個字……惡童妖馬。”
簡寧微微一笑,俯身把我抱坐在他膝頭,撫摸著我的頭發說道:“非兒頑劣京城裏誰人不知?惡童又如何?”
我心底不辨滋味,看來這簡寧待他的非兒極好,……如果回不去,我能試著做他的非兒麽?
我在自己的小院子裏幫飛雲崩雪梳理毛發時,無端打了個寒顫。
“飛雲飛雲,你以後就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的第一個朋友了。”依偎著飛雲崩雪,“你知道嗎?我從前也騎過馬呢。”
是啊,從前。
記得那年暑假,家明老師的試驗有了突破性的進展,高興之餘,他決定放假,於是帶我去青海。
第一次坐飛機,第一次領略到北國的雄奇與蒼莽。
第一次知道這擁擠的世界還有地方一走半天,看不到一個人。
第一次看到那麽藍的天,仿佛全天下的海水全要自那片天空傾倒下來。
馬路邊成群的牛羊。
家明老師騎著租來的馬帶著我,漫無目的地伴著它們閑行。
住過路邊小店,住過牧人的帳蓬。
那是我此生最快樂的旅行,十一歲的我,瘦小得還像個□□歲的孩子,可是卻希望自己能更小些,更小些。那樣的話,那個溫暖的懷抱是不是就完全屬於我了?
我不知道一個人怎麽會知道那麽多新奇有趣的東西。也是第一次,我恨不能將全天下所有的知識全容進自己的大腦,這樣,我就不會隻像個傻瓜一樣隻是默默地聽。
家明說古論今之餘,會笑著說:“你是個沉默的小家夥,可是你的眼睛卻似精靈。”
不不不,我不是精靈,我隻是因為什麽都不懂而深深自卑。
這也是後來我非常非常認真讀書的原因吧?
可是有什麽用呢?我還能回去嗎?
我抬手輕抹風中微涼的臉頰,“飛雲,我現在隻剩下你了,你可不許一夜之間就不翼而飛,否則我找到你,會將你全身染黑,洗也洗不掉。”
也許是聽懂了我的話,飛雲毛茸茸的腦袋輕輕拱向我,癢癢的,我不禁笑出聲。
“非兒,”聽到身後這溫和的聲音,不覺一呆。
簡寧?他什麽時候來的?他聽到什麽了嗎?
我慢慢轉過身,換上燦爛的笑容:“爹,你來了?你看看我的馬,漂亮吧?我可以出府騎馬嗎?”
簡寧臨風而立,湖藍的長衫衣裾輕揚,如水波微漾。溫潤如玉的臉上是暖和的笑意,深黑的眸子,星芒閃爍。
他是這樣的像家明,又是這樣的不像。
家明的衣衫向來不整,他從來就沒在意過自己穿得怎樣的吧;他的頭發由於常年無時間打理,總是隨便地用一根帶子束著。
可是他的笑容也是春風般的溫暖。他看向人時,濃黑明亮的眼睛有時也會很專注;隻時,大多數時間,他是漫不經心的。
除了他的研究。
“非兒,非兒?”耳邊響起簡寧的輕喊。
“啊?啊,對不起爹爹,你剛才說什麽?”我抬頭,正看見簡寧眼裏的憂慮與疑惑。
“非兒,你怎麽了?你向來都是自由進出府的。”簡寧隨後又補充一句,“隻是,我不希望你出府後還像以前那樣……”
以前那樣?以前是怎樣的?
“放心吧,爹爹,我不是說過嗎?從此決定做個好孩子了,你會看到的。”我拉住簡寧的手,對他說著,也是在對自己說。
我現在不學做孩子,難道能做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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