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之夢

夢中之夢

靜夜聽鍾聲,驚醒夢中之夢。

“醒了,醒了,小公子醒了——”我忍著欲裂的頭痛、朦朧中睜開眼睛,聽到的就是這充滿驚喜的低喊。

“別吵!不許這麽說本……本——啊——”耳聽著自己發出來的軟軟的童音,不禁一呆。

“唉!孽障!”床頭轉來一聲長歎,我抬眼望去,“啊?家明老師!你你你為什麽哭了?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麽?還是……沒有成功?”掙紮著坐起身,壯起膽子,舉起衣袖輕輕揩向那張我暗戀了多年的人的臉龐。

一屋子的人全震驚地看著我,我震驚地看著自己的手。

“啊?!我的手——”我抓住床頭站著的家明,“我的手怎麽了?怎麽會這樣小?!”

家明沒有回答,隻聽見周圍的人噝噝噝的吸氣聲。我再遲鈍也知道哪兒出問題了。

不由緩緩地看向身邊的人。白晳清秀的臉,如古玉含溫,流露出一肌濃鬱的書卷氣;夜一樣深黑的眼睛,此刻正帶著放鬆、憂慮與震驚……諸多複雜的神情望著我。

沒錯,是家明老師的臉

可是,正準備鬆口氣的我,看到了他的發型、衣服。

頭發如墨油黑,用一枚羊脂白玉的簪子綰著;一身雨過天青色的極薄的棉質長衫,無風微動,自上而下卻沒有半點折痕。整個人,如月光下的湖水,明淨透澈,纖塵不染,卻又有幾分不怒自威的神氣。

這又哪裏有半分似我那不修邊幅的老師?

我震驚地看著他:“你怎麽穿成這樣?啊?難道我們真的成功了?我們我們……一起來了?”我帶著一種了悟的喜悅,“嗖”地從被窩裏鑽出來,站在床上,拉過老師壓低聲音在他耳邊低聲問。

“嗚嗚嗚,相爺,小公子是不是被將軍敲壞了腦袋?”剛才那個纖細的女聲又帶著哭聲在我身邊低喊起來。

“我再說一遍,我不是公子,是小姐。”

話音未落,隻覺耳朵被人輕輕一拎,我轉過頭去,正對的是家明老師滿含傷痛與震驚的眼睛,“小姐?你就那麽希望是位小姐?”

“我本來就是嘛——啊——不!老師,我……我怎麽變得這麽小了?”

矮矮的個子,小小的手與腳——莫非?

我跳下床,迅速撲向窗邊銅盤——水裏映出來的是一張令我絕望的男童的臉。

“為什麽會是這樣?你不是說這次成功的希望會很大的嗎?”我恐慌地看向老師,雖然我對他是不是家明老師已產生了懷疑,卻還是不甘心。

“唉!為父真希望你被敲清醒了……”那如玉一樣的男子傷心鬱怒,拂袖而去。

“為父?為父?!剛才那人,是是我父、父親?”我赤腳站在地上,目瞪口呆。

“小公子,你趕緊上床歇著吧。你怎麽總是這樣……唉。”一雙溫柔的手輕輕地將我抱到了床上。

看來,老師的時光對穿機研究取得了成功,因為我真的穿越了,可是這算哪門子成功?

這個身子的原主人被那什麽將軍敲哪兒去了?

唉,既來之,暫且安之吧,老師一定會想辦法讓我回去的。我克製心底的慌亂,努力安慰自己。

“我頭痛厲害,似乎什麽都記得又似乎什麽都不記得了。姐姐,你告訴我是怎麽回事,好嗎?”我用孩子最楚楚可憐的樣子,看著身邊的少女。

似乎又被我嚇了一大跳,那少女的手遲疑了許久,終於小心翼翼地撫上我的額頭。

“小公子,你想知道什麽,環兒都告訴你。你別再喊環兒姐姐了,好不好?你每次一有不滿,就喊環兒‘姐姐’,害鍾管家責罰了環兒很多次。唉,環兒看你這次被將軍敲得不輕。”

接下來我聽到的事情,令我一整天呆床上沒回得過神來。

我既沒有來按預先設想來到大唐帝國,也沒有到達我聽到過的任何朝代。

我現在身處昊昂國,一個史書上全無記載的國家。

我父親,就是剛才拂袖而去的那位,姓簡名寧,現年二十八歲,昊昂丞相。

我娘,生完我不久,就去了。

而我,簡非,父親惟一的兒子,到年底就六歲了。

聽那溫柔的聲音提到我年齡的口氣,似乎很盼望這個簡非很快就是六歲。這是什麽原因?

“那我被將軍敲昏,又是什麽回事?將軍就不怕我爹爹生氣?”我問環兒。

環兒臉紅了青,青了紅,欲言又止的模樣。

我心中直打顫,很不好的預感。

果然,環兒開口了:“唉,小公子,你果然被敲得不輕,看來昨夜你做了什麽說了什麽真的全忘了。”接著她的講述讓我在後來的幾天隻得蜷縮在自己的小窩裏,不敢有半分異動。

原來昨天是昊昂最被人擁戴的少年將軍宋言之的大婚之日,簡寧自然在被邀之列。而簡非,也就是我,聽說後一定要跟著去看熱鬧,一向對我既愛又頭痛莫名的父親大人拗不過,同意了。結果我在婚宴上看到了十八歲的言之大將軍後,即刻驚人天人,於是席上放聲大哭,一定要嫁給將軍做新娘。

身邊的人攔喝不住,我跑到喜堂上,拉著將軍的婚袍死纏硬磨,一定要與將軍拜堂,還跳起來把新娘子的蓋頭扯下來蒙自己頭上,威脅著叫人家讓位。最後,將軍忍無可忍,給了我後腦勺輕輕一掌,於是我終於安靜了。

“唉,你沒有見到相爺的臉色,環兒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害怕。當時不少人都衝著相爺訕笑。國丈最氣人,連聲對相爺說恭喜恭喜,從此做了將軍的泰山,朝堂上那更是無人可撼動了。”

我躺在床上,欲哭無淚。

為什麽要讓我經曆如此烏龍之事?

是因為我暗地裏喜歡老師嗎?居然就如此殘忍地罰我來到這樣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最可怕的是,還變成了一個六歲的小男孩,昨夜還鬧出了那樣的笑話。

斜陽一寸寸地離開西窗,木格綺窗慢慢從深紅到淺紅到淡青到深灰,最後屋子被這種灰充滿,積聚成如鐵的沉重壓在了心頭。

當何去何從?

為了所喜歡的老師,自告奮勇做了他時空對穿機的第一位乘客,我並不後悔這個舉動。

隻是當我想到也許今生都無法回到熟悉的時空、再也無法見到他、哪怕隻是在他的身邊以他永遠都可能不知道的方式愛著他時,禁不住悲從中來。

坐在廊下的環兒輕手輕腳地進來上燈,輕輕地跑到床前來看我是否睡醒了時,正看到我滿臉淚。

她一愣:“小公子,你哪兒不舒服?一天也沒起來,也不吃東西……”

“什麽?一天沒吃?”不知道什麽時候我現在的爹已走了進來,聽了環兒的話立刻坐到床邊,拿起我的手,輕輕地搭上脈。一雙黑黑的眼睛帶著濃濃的憂愁看著我。

“怎麽了?”他輕輕擦掉我的淚,微皺著眉頭。

我看著他這張酷似老師的臉,聽著他溫和急切的詢問,臉頰似還殘留著他指尖的餘溫,鼻端是他清淡的薄荷的香,不覺茫茫然。

二十一世紀,老師將我從孤兒院挑出來領養時,也不過二十三歲。

那一年,我十歲。

那一年的春光,是我所見過的春天裏最美的。

他給我挑最好的保姆,給我找最好的老師,讓我上最好的學校。

寂寞時,偶爾會對著我訴說他的理想、他的研究,然後驚醒般自嘲地笑笑,仿佛覺得不該對著個完全不懂事的孩子說這些。

在他近海的城堡一般的家裏,我一天天長大,一天比一天愛著他。

可是,這一切,如今全不見了。

真願是場夢,夢醒後,我還睡在那夜夜聽到潮聲的房間裏,聽著他在隔壁進行研究時,儀器偶爾發出的叮當微響;有時是他的踱步;有時是他的歎息。

他不知道又有什麽關係?隻要我還在他的身旁。

“非兒,你怎麽了?”簡寧的眉皺得更緊了。

眉如遠山橫。

是啊,我怎麽了?我該怎麽辦?我是不是應當高興:最起碼,他長得與老師一模一樣;最起碼,我穿越在權貴之家,衣食無憂;……

從此,就寄居在一個小男孩的身體裏,對著我日夜思念的人的臉,詐癲納福,喊他爹爹?然後,我再一天天地長大,看他一天天地老去,卻隻能安分地做他的兒子,今生永失表白的機會?

當然,他隻是簡寧,他那樣像,可他不是家明。

老天,你究竟是殘忍還是慈悲?

我撫上麵前這張無比熟悉的臉,淚,大滴大滴地落下,滴滴冰涼。

罷了。

無論前世今生,他似乎總是那麽孤獨。伴著他,隻是做他的孩子吧。照著他的心意,依他喜歡的樣子,做個不令他覺得丟臉的兒子吧。

“爹爹,昨天,非兒真是太失禮了——”我低聲認錯。

“非兒……”簡寧一副驚喜的樣子,“別多說話,頭還疼嗎?吃點東西吧,不要餓壞了肚子。”

他從環兒手裏接過碗,一勺勺地將粳米稀飯小心地喂給我,動作笨拙生硬,顯然從來沒有做過這事。

看來,過去的簡非真的令他頭疼吧,不然我一句道歉就換來他如許喜悅。

燭光下,我默默地吃著,不辨滋味;簡寧的笑意漸淡,至無,目光裏終於帶著審視與思考,卻也不曾再說什麽。

夜已深,蠟燭輕輕地爆出一個燈花,熄了。

濃暗裏,我漸漸地覺得累了,畢竟一個六歲未到的孩子體力再充沛也隻是個孩子。

明天,以後,無數個明天,將如何自處?

意識漸無,我終於墜落在深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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