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話昨
而今話昨
斜陽外,把平生心事,同倚闌幹。
一路回走,我們並行。
“簡非,倦勤齋皇上一般是不到的啊。”明於遠語速較慢,似乎在思考著什麽。
我歎息一聲:“我當時問過爹爹,他也說我在那兒不會遇到皇上,所以我哪裏就想到……”
明於遠說:“這正是奇怪之處。是聽到什麽了嗎?”
聽到什麽?
我疑惑地看他一眼。
突然想起當時問過他,為什麽到倦勤齋,他的回答是聽到我與李、衛的笑鬧聲。
聽著我這樣的解釋,明於遠“哦”了一聲,話音中似乎並不認同。
我說:“我們當時沒注意,可能笑聲是大了些,他聽到而走進來看,也是有可能的吧。因為,後來也是說笑時將董以仁給招來了。”
“簡非,你知道不知道朝廷上下以及京城中是怎樣議論你模樣的?”他目光落在遠處,逆光而行,神色難辨。
“我模樣怎麽了?男子哪有整天關注自己容貌的道理?他們說什麽與我何幹?”我辯解,“再說,他也並沒有盯著我看。我與他下棋,他輸了我要在他臉上畫畫,他也沒惱……”
“在臉上畫畫?”明於遠轉過頭來重複一句。
“是啊,我們說好了,誰輸就在誰的臉上畫畫。可見他清華端嚴的樣子,臉上實在畫不下去,隻在他手中畫了一枝梅花。”我想想當時情景,不覺微笑。
“哦?”他微眯著眼,看了看我。
我轉頭看向他:“知道嗎,第二次他來到倦勤齋,說話怪裏怪氣,我被他激得火起,所以拉著他重新下棋,他輸後,我在他手上畫隻鬥敗的公雞。他當時口中稱著鬱悶,可看樣子,也沒真惱。”
“鬥敗的公雞?”明於遠突然笑起來,“簡非,我看你才像被鬥敗的樣子……”
我臉微熱,爭辯道:“我哪兒像是鬥敗的樣子了?”
明於遠裝模作樣地打量我一番,笑著說:“嗯嗯,是我說錯了,是像鬥怕的樣子。”
我微惱:“你要是在黑夜裏突然睜開眼睛,看見床頭坐著個人,你不怕?”
“什麽?”明於遠腳步一頓,停了下來,轉頭看我。
我微一瑟索:“就是這樣,要不是他捂住了我,我肯定會喊出來。過了好半天才聽出是他的聲音。”
明於遠不再說話,隻是上前輕輕拍了拍我。
我微瞪他一眼:“你看看,這就是你教出來的好學生。”
明於遠眉微蹙:“……這番舉止根本不像他平素作風。”
“他平時是怎樣的?說不定又是一隻狐狸。”我輕睨他。
他笑彈我的頭:“你常在心裏稱我狐狸的,對吧?”
啊?
這也知道?
他見我這樣,輕笑出聲:“當年你喝醉了,拉著我問知不知道你喊我什麽,你得意洋洋地告訴我說是狐狸……轉眼間,三年了——”
我微覺不好意思,卻怪起他來:“我當時喝醉了究竟做過什麽?你知不知道,那天夜裏,阿玉他原本還算正常,後來他提議喝酒,我說不。他追問原因……”
明於遠聽著,笑容漸消,問道:“你怎麽說的?”
我橫他一眼:“他反複追問,我當時惱了,沒顧上思考,就將你的那番話說了出來,他聽著聽著就突然將我推倒了……”
明於遠歎息一聲:“簡非,你這傻小子……”
我微覺煩惱:“我哪裏想到,他會這樣……哼,不過他也沒討得了好去,想必他肩頭被我咬得不輕……”想想不禁又覺得好笑。
“什麽?”明於遠又是一滯,“這次,他也沒火?”
“是的。我想應當是很疼的,因為我當時很慌亂。可是他居然笑了,說終於像簡非的樣子了……”我邊說邊思考,究竟哪兒出了問題。
明於遠站定,看著晚風中輕輕蕩漾的湖波,不知在想什麽。
良久,他說:“他自小端方、嚴謹,舉止進退極有方寸。麵上雖溫文,其實性情孤高冷漠,沒幾個人能觸摸到他的內心;除了國事,也沒見他接近過誰。後宮中,亦無寵幸之人。如今他這樣,實在大異平常。除非……”
他突然一頓,轉過頭來,靜靜地看著我,卻沒了下文。
除非什麽?
我不敢深想,隻往好處猜:“他定是沒有遇到過像我這樣的人吧,沒有機心的樣子。所以逗我玩了,怪不得他要收我為學生,還送了一塊玉說是見麵禮……”
“學生?他收你為學生?”明於遠眼裏光芒暗斂。
“是啊,他說:簡非,你這個學生,我要定了。”我想想覺得好笑。
“……有沒有說要教你什麽呢?”明於遠慢吞吞地問。
“風花雪月。”我笑道。
“風花雪月?他身上哪有半分風花雪月的影子?”明於遠這次眉皺得更厲害了。
我卻笑出聲:“哈,他當時還說我不通風花雪月呢。”
明於遠轉頭看著我,臉上不見半分笑容,隻靜靜地問我:“簡非,如果他定要要你,你怎麽辦?”
要我?
我不禁一寒。
明於遠輕聲說:“他內裏倔強,違拗不得……”
我心一動,如果不違拗呢?
心底煩惱稍解,我笑著說:“船到橋頭自然直。不說他了。”
明於遠看著我,想說什麽,卻最終沒說。
看著他隱隱擔憂的樣子,眼睛微轉,一句話就冒出來:“要是順著,會怎樣?”
他臉色一緊,抓住了我的手臂:“簡非,你想做什麽?”
嗬嗬,逗你玩。
我模仿阿玉那小子的森冷樣:“現在起你就順著吧。”
話未完,就反抓住他的雙臂,在他右頸吻了下去。
隻聽他猛吸一口氣,身子過電般一顫,語氣淩亂:“簡非,你這傻小子,快鬆手……”
我用了全部的力不讓他掙開,隻是微踮著的腳尖有些累,不禁有些憤憤然,在他頸邊埋怨:“你就不能把頭低下來一點?”
明於遠聞言又是一戰,聲息不穩間將我一把推開去幾尺。
他的雙眼亮得如有火焰燃燒,緊緊看著我:“簡非,你在做什麽?”聲音極低而暗啞。
我笑著問:“如何?被人強行親吻的滋味如何?我看你也要學會不違拗呢。”
說著揉揉前肩,他剛才這一推還真有些疼。
明於遠靜靜地看著我,很久。
“簡非,過來。”他突然開口,聲音濃沉。
啊?
我走過去,搖搖他的手臂,賠著笑:“生氣了?我……”
他猛然將我摟進懷裏,在我耳邊悶笑低語:“傻小子,你那哪是吻,分明是在啃咬。還是我來教你吧——”
說著,也朝我右頸吻下來。
溫柔纏綿。
一股熱血就此衝進頭腦,我渾身像著了火,心跳得都要蹦出來了。
隻覺得他的氣息也越來越熱,呼吸越來越快。
瞬間感覺身上起了異樣的變化,慌亂間忙用力掙紮,低喊:“你你你,你快放開我……”
他聽到我的聲音,一怔,猛然鬆開了手。
失了依靠,我站立不穩,差點兒沒摔倒。
他忙手一撈,輕輕地攬住我的肩。
我跑了一百米似的喘氣。
他微低了頭看我,映著長霞最後的燦爛,湖水裏瀲灩的波光仿佛在這一瞬間全融進了他的眼。
我微仰起頭,看著這樣的他,傻掉。
他也不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我轉過頭去,看著湖邊被風輕輕搖拂著的柳枝:“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哦?”他輕聲說,“問吧,知無不言。”
“像你這麽出色的人,為什麽至今卻不成家?害多少姑娘家傷心啊——”我慢吞吞地低聲說。
他不答反問:“哦?簡非想成親了?”說著突然一頓,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轉頭看我。
我一怔,立刻反對:“不,我定不會用娶親的方法來對付那個難題,再說,可能也沒用。”
“嗯,是我瞬間想岔了。隻是我一直不明白,雖說昊昂不忌男風,但你似乎對娶親一事抗拒得更厲害。”明於遠微眯了眼,審視般地打量我。
這個原因,可能最終都不會告訴他了。
我轉頭看向別處。
暮色漸合,淡淡的暗潮水般地湧來,園子裏除了風送湖波輕拍向岸邊石頭的微響,隻剩下寂靜,靜到能聽到我心底的一聲歎息。
淡淡的暮色裏,明於遠的聲音輕輕傳來:“我不成家,是因為寧缺毋濫,無關男女。”
我看向他:“還在尋找或是等待?”
他目光不知落在何處,好半天,才說道:“早已不再去尋找了。”聲音低沉,似有不勝低回之意,語氣卻又十分肯定。
哦?
是對尋找不再抱信心還是已經找到了?
如是找到了……
“簡非,簡非?”他輕攬攬我的肩。
我回過神,看著他。
他微笑著說:“傻小子,湖風涼,你病才好,我們回去吧。”
哦,回去。
夜裏,輾轉反側,不知何時墜入夢鄉。
醒來又是一個晴天。
倚在書房的窗前,一時發呆。
風從窗間進來,又從另一扇窗穿過,吹向不知名的遠方。滿室生涼。
窗含竹影清如注。
神思遊走。
突然想起綠竹翁和洛陽的那個不知名的小巷,想起令狐與任盈盈的初遇,想起那首笑傲江湖曲,想起他二人從此江湖歸隱……不禁歎息一聲。
轉身坐下,一曲《□□夜雨》自指端輕傾,閉目處,長街,仄巷,夜雨,昏燈,西風蕭瑟,落葉千山。一人獨行,濃暗如鑄。
何去何從,前路茫茫。
心神不寧間,已是一音彈錯,發出難聽的澀音。
一驚回神,自嘲地笑笑,隨口而吟:“古今落寞曲中隱,天地蒼茫何處逃?”漸停了手。
“古今落寞曲中隱……”突然傳來極慢的低語,似在一個字一個字的回味。
我忙抬頭,卻見宋言之站在書房門口,靜靜地看著我。
我起身笑迎:“不知守默前來,有失迎迓,海涵海涵。”
宋言之微笑走進:“是我不讓鍾管家通報的。聽你正彈琴……”
我忙看他一眼,笑道:“琴聲粗鄙,有礙清聽,簡非誠惶誠恐。”
他自擇窗而坐,動作灑脫自然,看看我,說:“聽說你病了,來看看你。不想聽到如此琴音,隻是,落寞了些。”
我微怔,沒想到被他聽出來,一時不知如何對答。隻轉身喊來環兒,低聲吩咐了幾句。
宋言之沉默,隻是也毫不掩飾他目光中的審視。
我微不自在,在他對麵坐下,笑問:“怎麽,是不是我一病變醜了?”
“哪會?……”宋言之一頓,遂又笑著轉頭打量窗外:“簡非,算來與簡相同朝十多年,今日竟是第一次到相府。”
正說著,環兒已送來了一壺水與一隻火苗竄竄的小炭爐,兩隻細瓷薄胎的白色蓋碗。
我接過來,笑著說:“是啊,寒舍生輝啊。今天簡非仍是以茶相待了,還望守默不嫌鄙陋。”
宋言之微微欠身,一笑算作回答。
小小茶壺裏的水堪堪大沸,我取下它,並不急著泡茶。
宋言之興趣勃勃地看著,也不言語,隻拿了蓋碗細看。
碗身上,是遠山,微雲,老樹,樹下一人,衣衫輕卷。撫樹而立,隻留背影,似遠望出神。
用筆跡簡意淡,其風平和簡約。
宋言之細細把玩,讚賞之意難掩。
我笑道:“守默如喜歡,回頭燒製了,送你一套如何?”
宋言之放下它,欠身笑道:“如此,守默先謝了。”
動作溫雅。
我看著他,歎息一聲,作遺憾狀:“守默實在不像個將軍。”
“哦?此話怎講?”他眉微一挑,含笑問我。
我朝他眨眨眼,笑道:“玉帶紫袍,俊賞風流,見之如何令人生威?”
宋言之聞言,朗聲大笑。
見水溫也差不多了,我笑著取過蓋碗,燙了,拿起茶壺,先衝入一部分水,後投下銀針,並不加蓋,慢慢推到宋言之身邊。
水汽裹挾著茶香縷縷上升,煙霞蒸騰般;銀針衝上水麵,懸空直立,又緩緩下沉;色如綠雲輕彌;形似春筍初吐;芽葉鮮嫩,又似春山晨露。
宋言之取過,靜看著碗中變化,細辨著氤氤氳氳的茶氣,輕抿一口,出神。
我微笑問他:“如何?這茶可喝得?”
他極慢地看向我,一瞬不瞬,半天說了兩個字:“神品。”
聲音似歎似讚。
我由衷笑出來,支起下巴,打趣道:“炭是深山鬆枝;水,是去年梅雪;茶,是明前銀針,可我仍怕守默不喜歡,惱怒起來,再一掌劈昏了我。”
“再也不會了……”宋言之注視著我,低咳一聲,又補了一句,“以前是守默魯莽。”
“以後要喝茶,就來找簡非。”他微笑著端起茶碗,神情已是一派自然。
我笑道:“歡迎之至。”
起身給他續上水。
宋言之將茶碗送至口邊,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衝我一笑:“嗯,不算太燙,可以喝了。”
我一怔,想起這話正是那天我回董以仁的。
不禁哈哈大笑,朝他一眨眼:“董狀元好玩,簡非跟他開個小小玩笑。想必守默當時也一定腹誹簡非,說這小子真正粗鄙無文,唉,傳言終究不虛啊——”
說著作搖頭歎息狀,卻不見宋言之回答。
我看向他,他正端著茶碗出神,嘴角一絲微笑。
我搖搖他:“喂,再不喝,茶真的就涼啦——”
他一怔,低頭細細喝完手中的茶,站起身,微笑道:“這茶令人難忘,”停了停,又說,“簡非,你病才好,剛才那曲子不宜再彈。改天再約。”
說罷,一揖而出,走得匆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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