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雲將起

風雲將起

人情翻覆似波瀾。

醒來時,有片刻恍惚。轉眼看,卻見簡寧正滿麵憂色地坐在我床頭。

哦?我的床頭?

“醒了?”聲音裏有喜,眼中卻更多的是擔心。

“爹爹,我什麽時候到回來了?記得是在宮中夜值……”話還未說完,那暗夜裏發生的一切卻似浪頭翻湧,瞬間撲麵而至,閃避不及。

頓時失神。

“非兒,你都不記得了嗎?前天早上,內侍發現你高熱昏睡、催喊難醒,正欲上報,遇到明國師……是他送了你回來。”簡寧的聲音雖輕柔,可話裏卻有些什麽。

是什麽呢?

算了,多想無益。

“前天?”我疑惑地望著簡寧。

“是啊,非兒,兩天了。”簡寧輕撫我的頭,“剛剛何太醫才走,這兩天他一直在這兒。”

“讓爹爹擔心了。”我從他身側抱住他。

輕淡微涼的薄荷味,令我心神漸寧。

簡寧拍著我的後背,良久,他低聲問:“非兒,前天夜裏……”

我一震。

阿玉。

我抱著一線希望問:“爹爹,朝廷中有叫阿玉的人嗎?”

“阿玉?”簡寧思索的聲音,“似乎沒聽過,隻叫阿玉?應該是有別的名字吧?”

別的名字?

是啊,應當是有的。

可是我居然問都沒問。

他說是阿玉就是阿玉了。

我搖搖頭。

“這阿玉怎麽了?”簡寧輕聲問。

“我想這次發燒是純粹被嚇出來的。”我自嘲地一笑。

簡寧拍著我後背的手略一頓:“你前夜輪值時遇到這個阿玉了?阿玉,阿玉,阿……”

簡寧突然一滯,隻很慢地說:“何太醫是皇上最信任的太醫,這次你病了,是皇上派了他來……”

抱著簡寧的手不由一緊。

許是感覺到我的不安,簡寧轉過身來,細細地看著我,目光在我身上流連,眼神溫柔而有隱隱擔憂。

他的目光落在我頸側,神色突然大變。

我疑惑地看著他:“怎麽了,爹爹?有什麽問題嗎?”

他靜靜地注視著我的眼睛,許久,歎息一聲。

神情也似乎恍惚起來,眼神漸漸遙遠,落在了某個空茫所在,不知在想些什麽。

“爹爹——”我搖搖他。

他一怔,低頭看向我時,已是微微一笑,可笑容如風前飛花,蒼白迷離,帶著說不出的輕愁。

我一愣,心就酸澀起來。

他手指輕輕撫過我的臉,輕聲說:“非兒,好生安養。何太醫說你已無大礙。一會兒環兒熬了藥,你趁熱喝了,嗯?可別再像幼時一樣怕苦。”

說罷,微笑起來。這次的笑容明亮溫暖了許多。

我衝他一笑:“放心吧爹爹,再苦,非兒也是不怕的,非兒已經長大了。”

他聽罷,隻重複了一句“是啊,非兒長大了……”說著又是一聲輕歎。

我心裏的不安又濃鬱了幾分。

“爹爹,你去忙吧,我一會兒想起來走走。”我笑著說。

等簡寧離開後,我喊環兒要來熱水,細細地衝了淋浴,換了件楓白的衫子,出來時,發現明於遠正在我臥室窗前靜靜站著。

窗外,綠竹搖風;他當窗而立,衣袂輕揚,背影挺拔。

“老師今天有空?”我擦著頭發在窗邊的黃花梨桌子前坐下,笑問。

他聞言轉身,笑著來一句:“哦?醒了?簡非這一昏睡可謂驚天動地啊——”

我橫他一眼:“怎麽?你很羨慕?要不你也試試?嚐嚐被人……”

他眼神一凝,我下麵的話硬是沒有說得出來。

他與簡寧一樣,也是細細地打量著我,目光在我身上遍覽一周。

“看什麽看?不認得?是不是我一夢醒來,變醜了?”我笑瞪他一眼。

他鳳眼輕睨,似笑非笑說:“我到希望。”

說著,目光微轉,落在我的頸側,居然也是神情大變。

他突然上前,將我的領口拉開。

動作快得我都來不及作反應。

他漸漸氣息不穩,眼裏似乎風暴將起。

我抬眼望著他:“你們怎麽了?剛剛我爹爹也是的,神色都變了。我脖頸上究竟有什麽可怕的東西?”

說著,我拉開抽屜,取出鏡子來看,隻見脖子上,一夜之間出現了很多瘀痕,在白晳的肌膚上,十分顯眼。

這是什麽?

我傻眼。

手撫上去,似乎又不疼。

轉頭疑惑地看向明於遠。

他也同樣細細注視著我的眼睛,良久,突然將我擁進了懷抱,隻緊緊地抱著我,也不說話。

他身上的檀香味極淡,我微閉了眼,心中不安稍抑。

這瘀痕究竟是什麽?

脖頸。

暗夜裏阿玉將我撲倒後的事跳至眼前,我不由渾身一戰。

依稀明白了這大概是什麽。

我不由羞惱到十分。

許是察覺到我情緒的變化,明於遠漸鬆開雙手,修長的手指撫著我的眉眼,輕歎一聲:“簡非,你這傻小子……”

我心中鬱積難消:“我哪裏想到阿玉他……”

“他?”明於遠狹長的眼睛一眯,“誰?慕容毓?”

我心頭止不住巨震。

懷疑是一回事,懷疑被證實就是另一回事了。

慕容毓。

昊昂國年輕的帝皇。

原來他說的是阿毓,我卻當成了阿玉。

第一次認同明於遠的話,我確實夠傻的。

那麽多明顯的細節,我卻偏偏沒有想到。

心頭煩亂。

我輕搖搖明於遠的手臂:“陪我出去走走,好嗎?”

與他一同來到簡府後院。

這原是一片極大的園子,疏於管理,長著極高的草。征得簡寧同意,我在裏麵做了很大的變動,前前後後用了四年的時間。

記得當時笑著對簡寧說:“不到完工,不許去看。花了銀子,也不許心疼。”

簡寧笑著答應,以後也真的沒有問過,直到四年後,我將到他帶到後園。

他當時臉上的震驚之色,我至今猶記得。

後來他吩咐鍾管家,這園子除了固定的傭仆進去打掃外,閑雜人等不許走近。

取出鑰匙,將園門打開。

明於遠站在園前,抬眼望去,腳步一頓。

嗬嗬,難得見到明狐狸變了神色。

我在煩惱叢生中也不禁笑出來。

其實園中並無特別之處。

昊昂國地理位置略同於我國中原偏北地區,生活習慣也略與北方民族相同。

粗獷有餘,如群山莽蒼,長河落日,瀚海闌幹,陽剛之氣盡顯,而優美不足。

我按記憶中的江南園林所造的這個園子,自然會令人耳目一新。

僅此而已。

園中,中心位置挖了一個很大的人工湖,湖水通到昊昂國最大的河流藍江。沿湖遍植柳樹,十裏長堤,綠柳煙籠;此時正值初夏,蓮葉田田,荷衣新紅;岸邊有小小釣魚磯,扁舟一葉在微波中輕搖,有水鳥在上麵打盹;湖心亭一座名為近月。

湖中又有數座小橋,或如長虹臥波;或如九曲回環;……各不相同。

西南角,泥土夯築的高地上,有竹廬數間,周圍綠竹猗猗,老梅數株。

東側,用挖出的泥土築了一座小丘,嘉木鬱鬱,全選自城外深山中;小丘頂設亭一尊。

此時明於遠正立於亭前,對著亭上楹聯與亭名出神。

聯作:不盡江聲流檻外,四時月色到亭前。

亭名:快哉。

良久,明於遠說:“快哉快哉,引筆奮力,任性恣情,想見其人灑脫風姿;這聯意境寬廣,隱隱然若有興寄。靜觀其字,如明月直下,清風滿袖;這筆意,竟與‘聽鬆’十分相像。好聯,好字。”

我在一旁,看著他兀自出神的樣子,輕笑出聲:“難得聽到我師誇讚別人。”

明於遠轉過身,微笑著問:“簡非,今天帶我到這兒,定不會是為單純賞景而來的吧?”

我立於亭側,一時怔忡。

這人竟是這樣聰明。

還是我的心思原來是這麽好猜?

我靜靜地看著他,問:“如果我告訴你,這園中布局、這聯、這字是簡非所為,你當如何?”

明於遠目光一凝,一瞬不瞬地盯視我半天,麵上笑意盡斂。

這樣的陌生。

原來實話這般不中聽。

在這樣的注視下,我不禁後退了一步,轉過頭去。

風翻一湖碧。綠荷翠蓋,葉葉青陽;佳木繁陰,嚶嚶鳥鳴。

紅日將頹,涼風滿亭。

晚下兮紫微,悵塵事兮多違。

心底歎息一聲,我轉身離去。

剛邁步,不想卻跌入一個懷抱中。

明於遠自背後輕擁著我,我一僵。

隻聽他在我耳邊低語:“簡非,剛才我第一次對自己的眼光感到懷疑。以為對你已很了解,哪知卻似一無所知……你究竟還藏有多少不為人知的東西?”

我轉過身,離開他的懷抱,隻注視著他的眼睛:“記得說過,我瞞別人,也定不會瞞你。能告訴你的,我定會告訴你,隻希望你信我。”

明於遠歎息一聲:“簡非,剛才,至少剛才,是你不相信我了啊——”

我一怔。

他微笑著問我:“為什麽要選擇現在、選擇今天,將這些告訴我?”

什麽?

是啊,瞞了這麽久,為什麽要在今天告訴他?

我眨眨眼,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了。

“簡非——”明於遠重新將我抱住,“明明這麽聰明,可又為什麽這麽傻呢?”聲音沉暗,似歎似憂。

“你被那個阿玉嚇得不輕吧?今天你這樣做,與其說是坦誠相待,莫如說是尋找……外力。”他輕撫著我的後背,繼續低聲說,“簡非,記得我也說過,隻要你想的,我自會幫你。不必拿什麽來交換的。”

我心頭震撼,漸漸地雙目酸澀,又為自己的疑心羞慚,麵紅耳赤間忽然就遷怒於他:“哼,就你聰明,我原是傻小子。”

他低笑出聲,隻將我緊緊摟著,良久,似歎息般:“唉,簡非,簡非——”

聲音傳來,我心裏竟起了異樣的感覺,隻覺似風卷飛絮,迷茫輕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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