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夜宴風波

第五章夜宴風波

“對不起,都是我們的失誤。真是太對不起你了。”

孩子蒼白的臉孔上沒有分毫表情。任憑這幾個男人頭上冒著冷汗,又是鞠躬又是道歉,他也隻是這麽淡淡地看著他們。烏黑的瞳孔裏那種意外的平靜,讓立刻拿出一袋錢來的男人,手不禁抖了抖。

“這是七十萬,你,你拿去當作治療費,呃,不要告我們。”

孩子的視線落在那些錢上。

男人覺得事情好像有轉機了,於是又從錢包裏掏出錢來,同來的幾個男人也都馬上效仿他的動作。又是一疊錢,放進了袋子裏:“這是我們臨時湊的五萬。孩子,確實是我們醫院管理不周,才——。不過,如果你告我們的話,第一得不到這麽多賠償,第二可能會很麻煩,打官司取證什麽的……”

“是啊,你不過是一個孩子而已,這些都不太懂吧。而且,事情已經到這種地步了,我們能做的,也隻有這麽多了。”

“實在對不起你啊,但是……”

孩子憐憫的目光慢慢地掃過他們的臉,仿佛得了絕症的不是他,而是這些人。“我不會告的。你們走吧。”

男人們很快魚貫而出,關上了房門。

孩子低下頭,看著床上的那袋錢,冷冷的,卻又是絕望的。在外人麵前他可以裝作十分平靜,但怎麽可能真正平靜得下來!!

為什麽會是他?!爸爸媽媽用性命換來的他,隻平平安安活了四年!輸血事故,錢,這麽簡單就改變了他的未來!

什麽時候會死?

從現在開始,他就要等死嗎?!

好害怕!好難受!

有誰,可以救救他?有誰,可以陪著他?

沒有……

沒有人。

他的天地早就崩塌了。他隻能孤身一個人死去。

眼見離晚宴的時間隻有半個時辰了,唐三已經喚張兒、鄧兒準備好了藥水沐浴。洛自醉泡了一小會,便起身著裝。唐三給他準備的,是件香薰過的淡青底色、上繡月華銀雲的綢袍。拿同色絲帶束了發,插上今日賜下的羊脂玉長簪,耳上是兩隻簡單的白銀鑲玉環。這時才二月中旬,京城白天雖漸漸熱了,晚上卻仍有些涼氣。因擔心他大病初愈易染上風寒,唐三又取了件銀灰色的披風給他係上。

他很快準備妥當了,四顧卻不見另一個人的蹤影,心下不禁有些憂慮。不過,這憂慮在他踏出主殿的那刻消得無影無蹤——隻一眼,他就瞧見洛無極也換了身淺墨色紗袍,站在院子中央等著他。

“時候不早了,公子,我們得快些行路。”唐三回首吩咐元兒、張兒、田兒、古兒在殿裏候著,領上鄧兒,兩人都掌了個燈籠。

洛自醉點頭,一路隨著他出了風鳴宮。走了沒多遠,便見寧薑帶著書童,也由他的殿中司引著往前趕。

“澗雨君。”走近了些,洛自醉才出聲招呼道。

寧薑回首一笑:“洛二哥這不是生分了麽,喚我一聲三弟便好。”視線自然而然又轉到站在洛自醉身旁的洛無極身上:“啊,這位小書童,今年多大了?”

“七歲了。別看他人小,照料了我兩年,伶俐可愛。平素日常起用若少了他,我便會覺著不舒服,這才帶他入宮來。”

洛無極望了洛自醉一眼,嘴唇向下壓了壓,隨即露出一付人見人愛的笑臉上前道:“無極見過澗雨君。”

寧薑眯起雙眼,忽地笑出了聲:“下午你怎麽遠遠見了我就跑?”

“來了訪客,我家公子還睡著,當然得先喚醒公子。”洛無極麵不改色,朗朗道,討喜的笑容絲毫不變。

“是麽。”寧薑抬眼望洛自醉,臉上帶些歉意,“原來洛二哥正休息,今日真是打擾了。”

“哪裏話。我有午後小睡的習慣,無極來喚我的時候,恰好睡醒了。”

“以後我可得好好挑時間去拜訪你了。”

“說什麽拜訪,隨時來串串便是。”

如此便結伴同行了。一路匆匆,也不曾說什麽話,就認識了寧薑的書童,十四歲,名叫子燭。看他神色淡定,嘴角的笑容若隱若現,恰到好處。洛自醉想想方才說變臉色就變臉色的洛無極,記起洛自省說洛無極很會察言觀色,心裏暗暗鬆了口氣——比起其他一看就不簡單的書童,洛無極也算是頂著張金童臉,足可欺瞞過不少人了。開始他還擔心他年幼不曉事,現在卻覺得這孩子果然不簡單,能夠倚仗些許。

當然,現在放心為時過早,他也沒想到半路又會殺出個克星。而現在,他們離那克星是越來越近,想避也避不及了。

從風鳴宮向東快步行走,約一刻鍾左右,便經過一座大園子。隔著一條玉帶般的小河看過去,園中垂柳依依,和風帶著花、草、木的香氣一陣一陣飄過來。千條萬條柳枝起伏,點點柳絮輕飛曼舞,掩了內裏片片絢爛春花。

樹與花草的間隙裏,數座樓閣的輪廓若隱若現,大度氣派,卻也婉約優雅。

“真是個好地方。大好春華,好像都聚集在這裏了。”洛自醉道。

寧薑附和了兩聲,便隻是看著,沒再說什麽。

唐三道:“兩位公子,那園子是鳳儀宮前庭,園子後頭便是鳳儀宮正殿了。自明日開始,公子們每隔五日便得入內向聖上和皇後陛下問候。”

“是麽。”瞥一眼寧薑和往常相比沒有太多變化的神色,洛自醉移開了視線。

自鳳儀宮前庭花園邊折向西北,又彎彎繞繞走了一會,才進了禦花園。

禦花園正中央是一個一眼望不到邊的湖泊,據說與宮中大大小小的河流、清潭都相連。湖泊四周植滿各色珍奇花卉藤木。這時天色已暗下,湖邊守夜的侍從都掌著燈,一列一列,似明似滅,身後風景明暗相間,倒映在湖水中,恍然如夢。

千湖亭就在湖泊中央,說是亭子,實是間布置精致華美的水榭,遠遠望去,人影梭梭。

到亭前十丈左右的地方,唐三便停下,低聲道:“公子,小人和鄧兒在此等候。”寧薑的殿中司也道要在原地等著。

寧薑點頭答應,洛自醉想了想,卻道:“你們且先回去用晚飯,過一個時辰再來接我不遲。”

“是。”唐三和鄧兒行禮,後退兩步,掌著燈籠離開了。

洛自醉領著無極,和寧薑、子燭繼續往裏走。亭前的小侍認出他們,高聲唱道:“棲風君、澗雨君到。”

進得水榭內,就見皇後已經坐在主位上,仍是微微地笑著。

兩人趕緊行禮。

“不必了,坐吧。”揚手指了指身邊,皇後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他們。

他左手邊順次擺著五個黑檀木案幾,其後坐著五個國色天香、姿容曼妙的女子和五個年齡從十一、二歲到六七歲的孩子。而後,距離遠些,還有兩個絕色女子孤單單地坐著。

洛自醉和寧薑被人引向他右手邊第一位和第二位,黎唯已經在第五個案幾後坐下了,中間空著兩個位置。盡管察覺不妙,但既然已經引到,也隻能坐下了。於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洛自醉渾身不自在地坐上了右邊上首位,正對著帶著太子入座的貴妃,離皇後的案幾隻有不到二尺之遙。

這是什麽狀況?之前封位也是先提他的名,賞賜宮殿又讓他居中,現在安排筵席席位竟然位列首位。莫非,已經選定……擋箭牌就是他了?!

他看起來長得像個性情耿直很好欺負的人麽?

還是說像條外表無害、善於算計、城府極深、劇毒無比的竹葉青?

……

還是說,周家隻有兩個兒子兩個女兒,簡家隻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寧家隻有四個兒子,黎家隻有五個兒子,而他洛家有六個,所以死一個也沒什麽幹係?

……

或者說,他家有老父身為握重兵、深得皇帝信賴的右將軍,另有三個文武皆長、身居高位的兄長,多少人要打他的主意也得掂量掂量自己?

……

麻煩來了。

大麻煩來了。

雖然心情已經漸漸沉下來,洛自醉的表情還是絲毫不變,掛著輕輕的、仿佛風一吹便隱去的笑容,恰如其分掩去了些許他眉眼之間淡淡的孤獨和抑鬱。這是他過去慣常的神色。孤獨一人相處,或在醫院裏俱是如此。隻是以前笑容裏多少會有些疏離和憤世,現在卻少了憤世,隻留根骨中的冷色。

他自是不知,這笑容落在他人眼裏,會引出他們多少玲瓏心思。

剛坐下沒多久,簡思頤和周越也都趕來了,順著小侍所引坐下,兩人都若有若無將視線繞在洛自醉和寧薑身上好一會。

洛自醉舉著茶杯,笑笑以對。他們便也笑了笑。

十五位良人也已經在右下首坐好了,所有人便都望向正老神在在飲茶的皇後。

優雅地放下茶杯,皇後向著女妃們和顏笑道:“今日聖上選了二十位公子入宮,想必各位也已經知道了。”

女妃們點頭稱是。

他便又道:“這宴會便是讓大家都熟悉熟悉,往後也好多多來往,敦睦情誼。盡可隨意一些就好。”

底下眾人都頷首謝過。

他輕輕一笑,一雙隱去了無數悲喜歡愁的美目睇向右首眾公子,視線不偏不倚,就落在洛自醉臉上。

洛自醉還從未被這種分不清是敵是友、辨不明是溫和是淩厲的目光細細的煎熬過,背上不禁生出幾分寒意。

若說剛才他還隻是八分確認自己如今的情形,現在就可下十二分的肯定了。隻是,仍然不明白,為何帝後獨獨挑上他。論家世,他們五人也相差無幾;論樣貌,妃講究的是女相的傾城絕麗,周越、簡思頤和黎唯都比他強;論個性,聽洛夫人和幾個哥哥說來,他以前很率性。說得直些便是小孩心性,不懂何時該屈何時才得直,極易得罪人——就是這個麽?人的性格會變,他們的根據不會如此簡單!

算了,再想也無益。就算他隻是他們閉著眼隨手圈中的罷。怪就怪他運氣起伏不定,才得了幾個家人,現在又落入困境。

皇後終於移開了注意力,嘴邊笑容更深了些:“這右上首第一位的便是棲風君,洛家四公子。說起來,我唯一覺得熟悉的便是這位公子。昔時,他的名可是傳遍了四國,連我溪豫宮廷也都想見識見識被太上皇稱為‘天降仙童’的洛家四少呢。隻可惜,自我來池陽後,便聽洛卿家說四公子一直臥病在床,無機會得見。今日瞧見了——果真是如玉劍一般的翩翩佳公子。”

洛自醉聽他說到第二句話,便嚐到何為如坐針氈的滋味。心裏連想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還以為當年洛家四公子的名頭不過是在徵韻轉了轉,不料竟飛過了國境,東南北都傳遍了。這大概就是帝後選他作為靶子的原因了——連推波助瀾都不必了,簡單幾句話就可讓他成為出頭鳥,而且也能在一旁看他如何應對,瞧瞧他的“仙童”美名是怎麽得來的。既脫了危險又看了戲,一箭雙雕!

明天非去找二哥、三哥不可!他們沒提及的這些事,讓他遭了多大的罪!

心頭抱怨不止,麵上卻仍舊眉眼彎彎:“多謝陛下謬讚。其實,臣不過博了太上皇一笑,得了個虛名罷了。”

“不知四公子近來身體如何?”

“回陛下,大病初愈,尚在調養中。”

“看你身形也單薄得很,我宮裏尚有未用過的千年靈芝,正好補身,就給你罷。希望你早日康複,陪我下下棋、打打獵。”

“多謝陛下。”

洛自醉頷首行禮,抬眼一瞄,卻見皇後臉上的笑容越深了。罷了罷了,怕了他也是這樣,不怕他也是這樣了,想開了,倒是通體舒暢許多。

看他神情自若,皇後便又向著寧薑道:“右首第二位便是澗雨君,寧家三公子。”

寧薑朝著對麵的女妃們垂首作禮。

“將門出虎子,這話果然一點不錯。寧三公子眉宇間的氣度,真真是與眾不同。”

“謝陛下謬讚。寧薑不過一介魯莽武夫,不比得各位儒雅。”

“魯莽?寧三公子自謙了,你身上可是帶著儒將的風度呢,瀟灑從容得很。改日與我、洛四公子,同去狩獵場罷。”

“陛下若不嫌棄寧薑箭術不精,寧薑便去獻醜了。”

皇後嗬嗬一笑,又望向黎唯:“我卻還忘了一個,右首第五位拾月君,乃是黎家五公子,也是將帥之後。閑暇之時,你我四人前去奔奔馬可好?”

黎唯淡笑應是:“臣的箭術也不太好,到時,還請陛下多提點提點。”

“素聞黎五公子文采也十分出眾,何時相邀吟遊一回罷。”

“承蒙陛下抬愛。”

三人都親自請了,獨獨漏了周越和簡思頤。看來,皇後與丞相、大學士等文臣間隙頗深的說法果然真切。

再看簡思頤和周越,雖然心裏不滿,也隻有按捺住了。

收了些笑容,皇後飲了口茶,才又淡淡道:“這右首第三位,便是逸雲君,是淑妃的幺弟罷。”

淑妃應了是,淺笑道:“幼弟年紀輕不懂事,還請陛下和四位公子多多督導他。”

皇後卻仍是清清淡淡的,隻瞄了周越一眼,便道:“淑妃入宮多年,聽說自幼弟繈褓之時別過,便再未見過麵了。你們姐弟定也有不少話要說。這樣罷,這個月特準逸雲君隨時出入內宮。”

“臣妾謝陛下恩典。”

“周越謝陛下恩典。”

“右首第四位,便是遙星君,簡家大公子了。簡公子雖年輕,卻聽說你琴棋書畫,無一不精,若有機會,我也想見識見識。”

“承蒙陛下抬愛。陛下的文才武德,也是四國傳遍的,還請陛下多指點一二。”

“簡公子過謙了。”

接著,皇後便讓十五位良人向四夫人與五君報上名號。又請貴妃出麵,簡單介紹了七位女妃的封號——順次坐的是太子之母貴妃,長公主之母淑妃,二皇子之母賢妃,小公主之母德妃,三皇子之母林昭容,其下二位分別是馮修儀和尚婕妤。

冗長的交談過後,晚宴終於開始了。

皇後以眼示意,小侍們先上了酒。

他率先舉杯笑道:“願聖上福澤綿長。”眾人也都舉起杯子,齊道:“願聖上與皇後陛下福澤綿長。”說罷,一飲而盡。

好辣……

洛自醉放下杯子,一種難以形容的辛辣感一直從舌尖延伸到腹部。從未喝過酒的他覺得腹中火燒般難受,不得不端起茶杯,飲了數口才罷。但那異樣的辛辣感卻還在,一時也隻能忍著了。

接著,一道又一道菜肴便端上了案幾。山珍海味,極盡奢華美味。

“見我等今日舉行小宴,皇上本也想熱鬧熱鬧。無奈他政務纏身,無法前來,便詔令專做禦膳的廚子特地準備此宴。聖上一番恩情,諸位盡情品嚐罷。”

雖然皇後這麽和聲和氣地說了,在座的人仍然都小心翼翼的。不過,在外人看來,自是注意不到一番和樂景象下的波濤洶湧、膽戰心驚。

宴會進行過半,大家也都不由得放鬆了許多。洛自醉也稍稍放了些煩惱,正一邊嚐著拿熊掌做的蜜汁球,一邊思考明天什麽時候起床,什麽時候到乾泰殿前等著。倏地,對麵一塊細嫩的魚肉飛越過他身邊。

洛自醉一時反應不過來,但看到坐在貴妃身邊的太子殿下正帶著滿足的笑容夾起第二塊魚,想起洛無極正端端正正跪坐在他身後,立刻掉轉頭。果真,跪坐著的洛無極腦上著了一記,烏黑的頭發上沾著魚肉屑和油漬,已經氣得小臉通紅。

那邊太子已經不可抑止地笑出了聲。

不妙。

洛無極的臉紅得快要滴血了。

處在筵席中,洛自醉不能開解他,另一方的人物更是不能得罪。一時間他也想不出解決的法子,不禁皺起了眉頭。

這小動作,其他人也都瞧到了,但因對方是太子,都隻能裝作沒看見。

太子又舉起筷子,躍躍欲試。

就在洛自醉盯著那塊即將被拋出的魚肉的時候,皇後淡淡的揚起了眉,出聲阻止:“戩兒,坐好!你這是在做什麽?”

太子放下魚肉,滿臉開心:“回父後,兒臣覺得他肚子餓了,應該很想吃些東西,所以便將魚肉賞給他,不料卻失了準頭。”

洛自醉暗暗咬牙,真是小魔星,欺負人還說得這麽理所當然。

皇後仍然淡淡地道:“真的麽?”

“真的啊。喂,你叫什麽名字?過來,給你些東西吃!”

大大不妙!!

洛自醉又回頭望向洛無極。他的臉色已經由紅轉青,看來已經完全氣壞了。他雖然在寧薑麵前裝得十分乖巧,但畢竟在洛家也是被人寵著的。雖不能華服錦食,洛家卻都待他如親人一般。現在被人如此折辱,心高氣傲的他必定受不住。洛自醉隻能心裏祈禱他忍得這一時,不要跳起來立刻撲打過去便好了。

至於——接下來是立刻跑走還是橫人一眼、留待日後算帳,都已經不屬於他能管著的範圍了。

“戩兒,不準胡鬧!”貴妃嗬斥道。

洛自醉合了合眼,心中長歎口氣後,仍然維持著一臉笑容轉過臉龐。正待說些什麽客套話緩解緩解,一個金黃的鱔球便撲麵而來。

幾乎沒有遲疑,他側側身體,作回首欲避狀,恰讓鱔球擦過他的臉,掉在地上。

“戩兒!”筵席上的氣氛頓時變了,所有人都停了動作。

皇後的聲音中明顯帶著不悅。若方才還隻是詢問兩句,做做樣子,現在已經完全是指責了。被他柔和卻不失銳利的目光一望,太子縱然是再調皮,也隻有耷下腦門,乖乖的垂眼坐正。

“戩兒,快向棲風君道歉。”貴妃趕緊催促道。

太子抬眸,偷偷望了皇後一眼,又看看洛自醉,頓了頓,這才開口道:“棲風君,對不住,是我胡鬧……”

“無妨無妨。”洛自醉接過身邊侍從遞上來的濕巾,揩去臉上的汙跡,望著太子輕輕笑道,“太子還年幼,頑性重些也是自然的。該是他覺著無極年齡和他相近,所以才想和他玩玩罷。”

揩完了,他順手便將巾子搭在洛無極手上。洛無極迅速擦幹淨頭發,把濕巾遞給侍從後,頭垂得更低了。

“他也太頑皮了些。”皇後歎道,隨即又冷看了太子一眼,“戩兒,你若再胡鬧,便不會就這麽算了,記住了麽?”

“兒臣記住了,父後。”

宴會於是又繼續了下去。但終因剛才的事,氣氛一直有些不對。皇後與女妃、皇子、皇女們待了一柱香左右的時間後,就都起身了。

臨走之時,皇後和顏悅色的讓洛無極站起來讓他瞧瞧,笑說“大可料想到當年仙童風貌了”後,賞了他一對鑲金藍寶石耳墜,又賞了洛自醉一塊他隨身帶著的瑪瑙扇墜。

洛自醉與洛無極謝過恩後,在宴上也覺索然無味。旁邊那些意味不明的視線更讓人心煩。沒過多久,洛自醉就起身向另四人道歉,說身子弱可能染了些風寒,有些不適。那四人和他客氣一陣後,便放他領著洛無極先離開了。

出得千湖亭後,時辰尚早,唐三和鄧兒還未到。兩人便一路抹黑,慢慢往回走。

洛無極開始也沒說話,洛自醉想著明天的事,也沒有出聲寬慰他。

一直到入了紫陽殿,走在長廊上,洛無極才突然跳起來叫道:“你果然不是我爹!”

洛自醉苦笑著回頭:“你早就知道,我不是你爹。”

長廊上雖掛著燈籠,卻並不亮,似熄非熄的。二人都看不清對方的神色,隻能聽對方說話的口氣,判斷對方此時的心境。

洛無極心中酸澀,雙目一紅,低聲道:“我爹不會撒謊,不會說客套話,不會有理還忍氣吞聲,任人欺淩!”

洛自醉頓了頓,沒回應。

洛無極見他一句話不說,強自忍住馬上就要落下的眼淚,聲音又拉高了幾分:“你一點也不像我爹!你撒謊!你心口不一!”

洛自醉明知他看不見,還是搖了搖頭,淡淡道:“若你處在我的境地,你難道不會撒謊,不會心口不一?你看我們麵前的都是些什麽人?難道要發火掀案幾才好?”

“不!不是!”洛無極眼裏是無盡的失望,眼淚再無顧忌地湧出來,“你對誰都一樣!!你明明很討厭我!卻裝成關心我!喜歡我的模樣!你以為這麽裝!我看不出來麽!!”察覺自己在這個人眼前又失控落了淚,他低下頭,拚命拿袖子揩淚水:“別裝了!愈裝我愈討厭你!我就一點也不裝模作樣!”

說完,他越過他便跑。他身形奇快,又穿的墨色外袍,一眨眼就不見了蹤影。

洛自醉愣了好一會才回過神,轉身看著他奔走的方向,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沒錯,什麽是真什麽是假,該對哪些人真,該對哪些人假,他都已經分不清了。他以為小孩服軟,隻要他一直對洛無極好好的,有一日必會讓他聽從自己的話。哪知洛無極早熟,十分敏銳,直覺也強,一看便知他的虛偽。

對洛無極,也談不上喜歡不喜歡。有時覺得他是個負累、是個桎梏,有時又不免將他和孤零零的自己重合。

實在是虛偽。

以前總覺得那些親戚的嘴臉讓人討厭,明明心裏想的是一回事,嘴上又說得如此冠冕堂皇。而現在,他在洛無極眼裏大概也是這樣的人了罷。

沒想到,自己不知不覺竟變成了自己最厭惡的那類人。

慢慢地,洛自醉走回院內。到主殿前,唐三正掌著燈過來,見了他,忙道:“公子,怎麽這麽早便回來了?”

“身體有些不適。”洛自醉輕聲道,環顧四周,漆黑一片,心裏還沒想到,嘴裏先問了出來,“看見無極了麽?”

“沒瞧見。”唐三小心扶著他,走入殿內,“公子,可要早些休息?”

大概真是被涼風吹得難受了,洛自醉忽然覺著有些頭昏起來,點點頭:“好罷。”

唐三放下燈籠,喚來元兒,將他半拖半抱入臥房內,幫他寬衣,安置到了床上,又生了盆炭火。

覺得外暖內涼的洛自醉更昏沉了,半閉著眼道:“莫關了臥房的門……啊,燒些熱水,若無極回來了,叫他洗洗……”說罷便睡過去了。

深夜裏,一個披著長長濕發的小影子悄悄來到床前,看著床上的人燒紅的臉頰。看了半晌,他將額頭湊上去,與那人的額頭觸了觸。驚人的熱,自額頭那邊的皮膚裏傳來。他直起身,舉起袖子擦幹那人臉上的冷汗。回頭見侍從趴在榻邊睡著了,榻上是一盆冷透的水,他也沒驚醒他人,躡著腳步端來了水盆。想了想,他將手浸入水中,不多時,水裏便結了一層薄薄的冰。不顧已經凍紅的手,他又將盆裏的毛巾擰幹,放在那人的額上。

那人似乎睡得很不安穩,翻轉著身體,嘴裏呢噥著他聽不懂的話。

他守在一旁,有些擔心地又換了幾回毛巾。然而,那人卻仍然皺緊眉頭,狀似痛苦地死死抓住了被子。

看他仿佛被噩夢纏住了,他有些無措。想來想去,俯下身,趴在他耳邊,低低地一聲一聲喊道:“爹,爹,爹……”喊了幾聲,臉上一僵,頓了頓,又道:“自……醉,自醉,自醉……”

那人聽了他的聲音,漸漸安靜下來,沉沉睡去。

長夜漫漫,他換了一次又一次毛巾,一直盯著那人的睡容。夜一樣墨黑靜謐的眸子裏,閃過痛楚,閃過悲傷,閃過恐懼,也閃過……依賴。

作者有話要說:回PP親:麽錯,偶確實是寫——嗯,不算父子,算年下攻文吧,無極是小攻,絕對麽錯的。

不過,以無極的年齡來說,他們之間還有好長好長的路要走(當然,年齡的關係,無極的對手也是有滴……而且貌似還不止一個???偷笑ING)。

至於某人……他對命的看重,目前絕對比身邊這個小家夥要多很多。現在估計滿腦子想著怎麽兩人同心自保,怎麽闖過一個一個陰謀詭計……以後,估計也還是這樣——性命至上主義者啊。

無極小家夥,慢慢努力吧,屆個文絕對還是耽美來的

你絕對還是吃得到某人的……

至於什麽時候才能吃到,看媽的心情和你的頭腦了。

另:好幾章前麵都有那種以前世界的事情,實際上算是自醉雖然想忘卻不能忘的最深的記憶吧。親們也可以了解,偶們滴自醉以前過的是哈樣子的生活……

另:可以活那麽長的時間,是這個世界的特點,不然追求長生的自醉怎麽會到了這裏?這家夥可還不滿足五千年的命啊,看來他是矢誌要做與存在同在的妖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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