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連生波瀾

第十三章連生波瀾

說是要準備洗塵宴,但這等小事,怎會讓皇後陛下操心?不過是個借口罷了。

後亟琰才領著洛自醉、黎唯入鳳儀宮,便吩咐底下侍從們準備午膳。遣退所有下人後,他便領著兩人繞來繞去。

不多時,黎唯和洛自醉便被眼前這片難以置信的美景給震住了。

花海如潮,異香浮動。寧薑曾經如此形容鳳儀宮的中庭花園。但,這景色豈是可用言語能形容得了的?

不是不曾想象過花海是怎生的模樣——風起潮湧,壯闊無比;不是不曾想象過異香是怎生的味道——繚繞數日,半醉半醺;不是不曾想象過怎樣的花才美——豔麗幽雅,靜謐柔軟……但,這樣多不同種類不同顏色的稀世花朵野性十足地全然綻放,不經任何修飾,不經任何照料,就這樣像燃燒不盡的生命一般地怒放著,卻實在不曾想象過。

無邊無際的花。

無邊無際的張狂的力量。

這是洛自醉首次將花和力量聯想在一起。這些花,當之無愧。

後亟琰一手拉一人,飛起來,落在花園中央的亭子中。亭中的白玉桌上已擺好了美食。

三人坐下。

“怎樣?”後亟琰輕笑問。

洛自醉歎息道:“這怕是終生難忘的勝景了。”

黎唯點頭道:“平素隻道花似水,不知花也能是劍。”

後亟琰嗬嗬笑了:“不錯不錯。來,用膳罷。”

不做聲地吃了一陣,洛自醉忽然道:“陛下,方才為何刻意激怒封念逸?”

後亟琰笑笑道:“我不過說事實而已。”

“陛下,有何用意?”

“若讓他筵席上再知道你便是棲風君,豈不是露柄於人前?”

洛自醉歎氣道:“陛下恐怕是借機看他是否亂臣罷。”

黎唯淡淡地望他一眼,又看看後亟琰。

後亟琰點頭笑道:“不錯。終究明白,黎卿家說封念逸不會是刺殺事件的主謀之一的緣由了。他可舍不得傷洛四公子一根寒毛罷。”

“陛下懷疑封念逸是亂臣?”黎唯淡淡道。

“如今信他了。”

“陛下,封家和黎家都忠於兩位陛下,絕無二心。”

“噢?拾月君如此信任封家麽?棲風君也說他信封家——比起寧家。”

黎唯沉默了,好一會,才道:“寧薑並未騙我們。”

“寧薑不騙,並不是寧家不騙。”後亟琰搖首道。

洛自醉想想,道:“拾月大哥,可知道七年前洛自醉和封念逸起了什麽間隙?封念逸為何自請出京?”

黎唯淡然道:“不知。那些時候我正在聖宮修行,回來他早便出發了。我去聖宮時,還是好好的。”

看來這些過往舊事,還得去問問二哥和三哥。就借今晚的洗塵宴罷。洛自醉喝口茶,視線一轉,便見後亟琰露出興味的笑容來。

難道今晚還有什麽事發生?不知為何,一看後亟琰這樣有些意義不明的笑臉,洛自醉心裏就有些忐忑起來。

洛自醉和黎唯在鳳儀宮用了午膳,又坐了一會,這才回風鳴宮。

兩人在離紫陽殿不遠的樹叢前告別。看黎唯慢慢走向南麵,洛自醉忽然道:“留步。”

黎唯回過頭。

洛自醉沉吟一會,才上前幾步,低聲問:“拾月大哥,對封念逸……”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他無法理解的情愫,可是因此?

黎唯有些驚訝,不過立刻恢複往常。

兩人靜默了一會,他才點頭道:“我對他,可能已超出朋友之情。不過,這樣便好,我不想讓他為難。”

洛自醉望著他,有些不明白,似乎又有些明白。

黎唯淺淺一笑後,轉身走了。

為何“情”字如此讓人費解?原本親情、友情都和他無關。然而,他卻都擁有了。而男子和男子之間的愛恨,似乎也已迫近了。他無法理解,這種據說是“生死相許”的情感和生死之交有何不同;他無法預想,曆經這種情感的人,和旁人的行為有何不同。

後亟琰愛皇顥,嫁來池陽為後。處理政事,約束後宮,卻遭人記恨,被人刺殺。

皇顥愛後亟琰,娶他為後,獨寵他一人。信他,保護他,費盡心思。

黎唯愛封念逸,不願同他說明。不娶妻,甘願入宮,埋藏心事,寬容待人。

封念逸愛洛自醉,又是如何愛的?會為洛自醉做出什麽事來?

洛自醉思考著這些對他而言十分複雜的糾葛,回到紫陽殿。皇戩和洛無極早便回來了,正在湖邊一座平台上打鬥。他看了幾眼,便回正殿臥房小憩了。

傍晚酉時,洗塵宴便已開席了。

禦花園的亭台樓閣都掛上了明亮的宮燈,樹梢上,假山上,也都擺著造型別致的燈籠。天還未黑,燈沒點上,不過,仍可令人想到,一旦夜幕降臨,這裏會是片怎生朦朧迷離的美景。

酒宴場月風亭裏,已擺了數百張案幾。月風亭邊,數位名門淑媛款款而立,舉袖羞澀微笑;繞在她們身邊的大家世子玉樹臨風,或與她們談笑,或隻是淡言兩三句,無不想得佳人青睞;官場同僚則各聚一起,兩處三處,低聲私語;內眷們華美雍容,笑看兒女們,不時輕輕一笑。

洛自醉隨著帝後到宴場時,瞧見的便是這番情景,心中暗歎好一幅世家貴族候宴圖。

諸臣見帝後率眾妃、皇子皇女們來到,便都跪下叩首。

“都起來罷。今日不過是酒宴,不必處處拘禮。”皇帝的聲音較平日溫和一些。

“謝陛下。”

眾人平身,待皇族就座,這才依次坐下。官吏坐裏麵,內眷和無官職在身的公子們坐外圍。

帝後坐北朝南,位置是筵席的正中。兩旁左右分別是男妃和女妃,身後是皇子皇女,前方左右是文臣、武臣。左麵文臣坐首位的是個須發皆白但精神奕奕的老人家,望去慈眉善目,十分可親。接下來便是兩位年紀約莫五十上下的男子,都是長須修麵,一付儒雅的長者模樣。洛自醉猜想這應當是丞相和大學士。隻是不知那老人家是景候還是襄候。右方武臣居首位的也是位頭發花白的老人,威嚴無比,第二位坐的便是洛程,第三位坐的是個掛著笑容的中年男子,應該是寧左將軍,第四位是黎巡,隔了一個男子,第六位和第七位便是洛自清和封念逸。

自洛自醉出現,封念逸便一直望著他。

那兩道目光,密密實實,將他與外界隔絕了起來。他不禁有些被鎖在囚籠中的錯覺。

這種感覺太過熟悉——小小的天窗,一片什麽也沒有的灰色天空。他不由得散發出更強烈的孤絕感,冷靜地坐下,連瞟也不曾朝那個方向瞟一眼。

皇帝道:“這酒宴是為洛卿家和封卿家而備,宴前,朕賜二卿一樽酒。”說罷,便親斟了兩樽酒,命身邊的正司奉給洛自清和封念逸。

兩人站起,出列,跪下,雙手接過禦酒:“謝陛下隆恩。”一口飲盡。

“好!”皇帝開懷笑道,“眾卿不必約束,舉杯暢飲罷!”

宴會正式開始。

較之上回後宮之宴,無非是更鉤心鬥角,更隱蔽地互相刺探,言談更加小心……

洛自醉自顧自地吃著案幾上一盤盤的美味珍饈,不時傾聽文臣那方相互間文縐縐的祝酒詞,思考其中有何奧妙,實在妙不可言的語句便記下,待回去後細細品味。

宴至酒酣時,皇帝忽望向封念逸,朗聲道:“封卿家尚未娶親,朕許你一門親事罷。世家小姐,或教館中的女子,隨卿喜愛挑選。”

聽得此話,女眷中幾位適齡的少女羞紅了臉,垂下頭,不時偷偷望望封二公子。

封念逸沉默了一會,垂首道:“臣不想娶女妻。”

“男子亦可。世家子弟中也有不少佳公子,與卿家正相配。”

“是麽,聖上此話當真?”

“君無戲言。”

“那,就請陛下將棲風君賜給臣為妻。”

宴會場上一片死寂,幾乎所有人都停了動作,臉色都有些奇特,投向封念逸的目光有憐憫、有失望,還有……

洛自醉終究還是望向了封念逸,正對上他平靜得過分的眼神。他不禁蹙起眉,早上看他還溫和俊雅,怎麽此刻這樣不知進退?

這已不是簡單的犯上了!

皇帝眯起眼,冷笑一聲,道:“封卿家莫不是在說玩笑話?朕的宮妃,豈能賜給你?”

“臣早已對神發誓:今生今世,除了洛自醉,臣不娶他人。若陛下有心成全臣,就將棲風君給臣吧。”封念逸毫無懼色地看著帝後,道。

皇帝挑高眉:“噢?若朕說,除了皇後和棲風君,你要哪位宮妃,朕都給你……”

“臣隻要洛自醉一人。”

還是一片死寂。

皇帝看上去雖未動怒,但他眼中漸盛的怒火,任誰都能瞧得出來,沒有人敢在這時候再去捋虎須。

洛自醉心裏暗自著急,望望後亟琰。

後亟琰瞧他一眼,雙眉舒開,微微一笑,道:“皇上,封卿家一片癡心,難能可貴,隻不過晚了些。而且敢與聖上爭人,很有膽識,聖上就賞他杯茶,讓他醒醒酒罷。”

“是啊,聖上。臣和封將軍自幼相識,素來玩笑慣了。他今日喝醉了,才不小心逾禮,還請陛下賞他杯醒酒茶。”洛自醉忙隨後道。

皇帝看了他們一眼,頓了一會,才不急不徐道:“來人,賞封將軍一杯茶。上樂舞。”

“是。”

封念逸隻是靜靜地望著洛自醉,沒再說什麽,接過了醒酒茶。

優美的舞蹈在周圍飄起,舞者俱是身段柔軟的少年。月風亭外傳來絲竹聲,聲聲悅耳。

洛自醉把那兩道目光當成燈光,愉快地吃著東西,暗暗地歎著氣。

過了一陣,天色已完全黑了,便到了四處遊園的時候。宮燈和燈籠的光將禦花園襯托得似真似幻,內眷們先告退起身,三三兩兩,處處走動。接著,帝後便單獨離開了。臣子們見狀,自然也抓住能欣賞禦花園的機會,不多時便散了。貴妃、賢妃帶著皇戩和二皇子走遠,淑妃領著剩下的女妃們和簡思頤、周越走了,長公主帶著三皇子和小公主去了另一頭。寧薑似乎覺得今日的酒十分好喝,一直在試不同的酒,但半點醉意也無。黎唯眉間帶著幾分沉,聽著樂曲,賞著舞蹈,似乎沒什麽興致起身。

洛自醉實在想找洛自清、洛自持和洛自節仔細問問當年的事,因此便獨自朝著印象中幾位兄長走的方向去了。

花叢、假山、溪水,沒來過幾回禦花園,愈走景物愈生。

洛自醉停下,望望周圍。燈光朦朧,寥寥數個不熟悉的人影在前方慢慢移動。

罷了,還是回月風亭等著,以免錯過。他舉步欲返回,卻倏地被人拉住了長袖。

他微驚,瞧向身邊不知不覺多出的黑影——借著昏暗的燈光,他看清楚了,狹長的丹鳳眼,不是封念逸還是誰?

“醉,醉。”

他似乎真喝醉了,連聲叫著他的名。

洛自醉掙開也不是,甩開也不是,隻有就這麽看著他。

“醉,你,你分明對我說,若……若真要娶男子,就是我……為何,為何如今……”

斷斷續續的話,讓洛自醉愣了愣。

封念逸紅著眼看著他,忽然一把將他攬進懷裏,頭埋在他肩上。

洛自醉有些不自在地微微掙紮著:“往事已矣,逸。”

封念逸抬首,低聲道:“一句,一句‘往事已矣’就能消去嗎?!”

“為何你竟,你竟變成這樣?”

他摟得更緊,洛自醉整個人都貼在他身上,渾身難受:“放開!逸!”

“為何你竟……不記得我?”

念念之間的悲哀和痛苦,讓洛自醉停了掙紮,沉默了。

他很快便會發覺罷,他已不是那個他所愛的洛自醉。

他不可能代替那個人,更不可能成為那個人。

所以,封念逸,不可能成為他的朋友。

“醉,你為何不記得我?”

洛自醉暗自歎息。

眼角瞅見不遠處假山的燈籠下,幾位少女正驚愕地望著他們,他推著封念逸,往更黑暗的地方去。走了數十步,繞進另一座僻靜的假山後,他才又靜默下來。

這下不知明日又有什麽閑言碎語傳出了。畢竟封念逸方才在筵席上說了那些話,讓人不想入非非都難。唉,這個國度,男子和男子竟然也有風言風語傳出,實在——

“你為何要入宮……那憫兒死了,你就萬念俱灰了?”

憫兒?封念逸也知道麽?

“與其入宮,不如等我回來。”

“入宮,和那麽多人分一個……你甘心嗎?還是你根本不在乎?你明明說……如果非要是男子,就一定是我……”

“逸,別說了。我已入宮,此事不可更改。以前的事,以前的話,你就當過眼雲煙——”

“怎麽可能!!”封念逸激烈地喊道。

沒料到這醉鬼不僅完全說不通,還有發脾氣的趨勢。洛自醉一時怔住。

就在他發怔的時候,帶些酒氣的嘴唇以不可抗拒之勢壓過來。

洛自醉恍然清醒,開始掙紮。他從未想到要和人如此親近!而且……而且這人還是個男人!

“逸!放開!”

趁他說話的時機,舌頭竄了進來,狂卷他的齒和舌,猛烈,生澀,讓他難以招架。洛自醉嗚嗚地說不出話,瞠大眼,掙也掙不脫,動也動不了。

早知如此,幹脆方才就別理會他!

若是被人瞧見!這——是死罪!

他可能因被迫的關係,不會受到處罰。但,這人,一定會死!

洛自醉,你不想他死麽?

我也想替你保他。可,做不到!如今要怎麽辦?!

“醉,醉……”

前襟要被撕開了!“逸!快放手!你忘了這是哪裏?!”

“沒忘嗬!這是禦花園!”

“逸!你!”

他知道他不想害他死,所以才無所顧忌?還是說,已經全不在意了?洛自醉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還是不能動封念逸分毫,不禁又怒又急。

這人怎麽會全然失去理智?!虧得黎巡還讚他智計出色!

兩人推搡間,洛自醉的右袖幾乎全被撕了下來。

“醉,果然武功全失了。”封念逸扔開那袖子,望著他,慘笑道,“都這樣了,你還不記得我?”

他方才隻是想刺激他想起來嗎?可惜,可惜——“逸,你先出去。”

“你還不生氣?”

他很生氣,他已怒火熊熊,不過他更會克製。

洛自醉冷道:“你,出去。”

封念逸全當沒聽見般,擁緊他,吻上去。

洛自醉沒有再抵抗,冷冷地任他親吻。

不多時,一人握住洛自醉右腕,將他自封念逸懷中拉了出來。封念逸撲上前要搶過來,立刻被另一人反製住了雙手。

感到周身密密的冷淡氣息,洛自醉低聲道:“二哥。”

“自醉,太大意了。你和封二兩人,現在怎能孤身一起?”

“我沒料到。”封念逸竟然頹喪至此。

洛自持抬眼,冷冷地盯著封念逸。被他那麽一看,任誰酒醉也醒了大半。封念逸卻不理會他,隻專注地看著他攬著的洛自醉。

“封二,你不想活了麽?”黎巡的聲音響起。

這裏較為昏暗,洛自醉武藝不高,看不清黎巡的容貌和身形,隻知方才是他製住了封念逸,便喚了聲“黎二哥”。

“封二,我想殺你。”洛自持冷冰冰地道。

封念逸隻是笑一聲,沒答話。

“你從小便陪著自醉,我早看出你的心思。卻沒想到,你居然罔顧他的意願,知他武藝盡失,就對他強來。”

“二哥,算了,還是趕緊給我找件中袍要緊。”洛自醉溫和道,向著洛自持輕輕一笑,“自醉,希望逸能活得好好的。”

“自醉”二字,咬得微重了些。

洛自持冷冷看了封念逸一眼,垂眼點點頭:“你在這裏等著。自節,脫了外袍給他披上。”

他才放開洛自醉,又一個暖暖的懷抱接替。

洛自醉笑了:“三哥。”原來都在。

洛自節沒有應聲,給他披了件長袍。

“我先帶著封二回去。洛三,你隔一會再和自醉一起出去。”

“好。”

黎巡說罷,押解人犯一般把封念逸押了出去。

封念逸最後瞧了洛自醉一眼。

仍然狂亂。

狂亂中卻有些疑惑和痛楚。

洛自醉對著他清淺一笑:封二公子,看清楚,這不是你所愛的那個人,你應當很快便能意識到罷。

“小四,你故意麽?”

終於和他說話了,洛自醉掩不住心中的笑意:“三哥,這樣瞞下去也不是法子,我想讓熟識我、於我沒有威脅的人都明白我的身份。”

“……”

過了一陣,便有人大聲笑著往這邊走來。

人來了。如此不入流的手段麽?

不,不是,腳步聲錯過了。

洛自醉才放下心,便聽一個清脆的聲音道:“棲風君這是怎麽了?咦?這不是——洛侍從官麽?”

失望了麽?長公主殿下。

洛自醉輕笑道:“方才轉來轉去迷路了,正愁著沒人瞧見我,幸而巧遇上我三哥。長公主殿下也迷路了麽?”

“是啊。”美麗纖巧的女孩走到兩人身邊。洛自醉低頭笑看著她,她也帶著矜持優雅的笑容抬頭望他。

“那麽,正好,一起出去罷。”

洛自節仍然將洛自醉摟在懷裏,一手拉起長公主,躍上假山,幾個起落,便到了月風亭。

寧薑和黎唯依然在原座上。

洛自節小心地將洛自醉放下,讓他倚向黎唯:“拾月君,棲風君有些醉了……”

黎唯頓時有些明了,雙袖揚起,輕輕蓋在洛自醉身上,作扶住他狀:“洛侍從官放心,我這便帶他去休息一會。”

寧薑也站起來,過來扶起洛自醉。

長公主皇悅笑笑,也來攙扶。

寧薑瞅了她一眼,笑道:“長公主殿下還是去遊玩罷,棲風君有我們照料便好。”

“嗯。”收了手,仍然是毫無瑕疵的笑臉。

黎唯和寧薑扶著洛自醉走入供人休憩的水榭。外間裏已有些醉倒的大臣,睡得正熟。往裏走,房內便是女眷,也有些微醺之態,嘻笑玩鬧著,見三位宮妃入內,忙行禮。

黎唯和寧薑也顧不上還禮,將洛自醉扶入最裏頭的隔間裏,合上門。

洛自持和洛無極、皇戩已經等在裏頭了。

洛自醉謝過黎唯和寧薑後,便脫下洛自節的外袍。頓時,黎唯、寧薑都微怔,洛無極則黑了一張臉。

“這是怎麽了?”見他的中袍、裏衣被扯去右麵整條袖子,皇戩問,壓低眉,“誰膽敢對太傅不敬?”

洛無極不做聲地抱著衣物,遞給洛自醉。今日的筵席不準奴仆隨侍,因此他一直在紫陽殿外等著,卻沒想到會發生這等事!

洛自醉苦笑著解下中袍,穿上新中袍和綢緞外褂:“不小心。”

皇戩還欲再問,洛無極狠狠瞪了他一眼,他便沒有再多說。

洛自持冷冷地瞧著,看洛自醉沒有大礙,便出去了。

寧薑已猜到是誰,見黎唯和洛自醉都沉默,也沒有說出口。

過了約一盞茶的工夫,幾壺酒和數碟小菜送入了這隔間內,小侍說是按他們三人的吩咐送的。三人清楚這是洛自持想讓洛自醉早些回殿休息,便都舉壺痛飲,看得洛無極和皇戩目瞪口呆。

遊園不多時,帝後便聽聞棲風君、拾月君、澗雨君已醉得不省人事,許多大臣也都醉醺醺地睡著,便下旨結束了這場生了些風波的慶宴。

回到紫陽殿後,洛自醉喝了醒酒湯,吐了一會,頭腦才逐漸清明了些。

唐三趕緊招呼田兒、鄧兒、古兒、元兒、張兒燒水。

於是,到亥時左右,洛自醉還半醒半睡地泡在水中。

“唐三,你下去罷。”說話也是有氣無力。

“公子還在洗浴……”唐三憂心萬分地回道。

“有無極在就好。今日你們也倦了,下去休息罷。”

“是,公子。”

唐三細細提醒了洛無極一番,見他垂頭答應了,這才出了臥房,關上門。

洛自醉趴在浴桶邊,望著漆黑的窗外。

洛無極站在旁邊,時不時倒入些熱水。

時間緊,沒來得及問大哥、二哥和三哥以往之事。不過,封念逸提起了洛無極的娘——當年他是因為不想見到洛自醉和憫兒恩恩愛愛,所以才離京?

不,他還做了什麽讓洛自醉憤怒的事。

但是,洛自醉應當已經原諒他了罷。

“無極,酒味已經消了麽?”

無人應答。

今天晚上從見到他起,洛無極便在無緣無故地生悶氣。他不知道緣由,大概連這孩子自己也不知道緣由吧。

洛自醉抬手,聞了聞。特意讓唐三多放了些香草,應該沒有了罷。

水漸漸涼了。

這孩子,氣得連水也不肯加了麽?

罷了,也該起身了。

他站起來,絞幹長長的頭發,跨出浴桶。

拿過搭在屏風上的裏衣,正要穿上,察覺不對。洛無極知道他極不喜歡被人瞧見身體,每回見他要起身時,都會走出屏風外。

現在,竟感覺到有人正毫無顧忌地望著他——

他回過頭,對上一雙淩厲冷漠的眼。

洛自醉輕輕一笑,道:“逸,你真是好興致,居然夜闖紫陽殿。”洛無極呢?他的目光往右移了移,就見洛無極漲紅臉,一動不動地捧著水盆站在原處,不知已經站了多久,雙眸都要噴出火了。

封念逸冷冷地凝視著他,洛自醉笑笑,任他打量。雖然難免不舒服,不過,此刻也不能在意這些小事了。

忽然,封念逸如影子一樣迅速移到他身邊,扯住他的裏衣,丟開:“告訴我,你是誰?”

他話裏隱含著極危險的陰影。

洛自醉淡淡瞟他一眼,道:“洛四,洛自醉。”

“你騙誰?!你怎麽可能是醉?!”

“逸,我得了失憶症,你便不認我了?”

“住口!你沒資格這麽叫我!告訴我!你究竟是誰?!”連聲冷笑,封念逸用力捏住他的頸子,“快說!醉在哪裏?!不說我殺了你!”

好難受!快要窒息了!

他不想死!

熟悉的恐懼和不甘填滿所有理智的縫隙。

封念逸!別讓我下狠心排除你!你……你……

“快說!他在哪裏!!”封念逸低吼道,冷漠和平靜一掃而空,複又是那種狂亂神色。

洛自醉合上眼。

頸上一鬆,他跌坐在地上,大口喘著氣。

“醉在哪裏!”沒給他恢複的時間,封念逸又一把將他提起來,咬牙切齒問道。

右肩骨快要碎了!洛自醉皺起眉,冷道:“我不就在這裏麽?”

“胡說!即便得了失憶症,醉的性子也不可能是這樣的!你胡說!”封念逸吼著,忽然像想起什麽,把他拖到宮燈前,一寸一寸仔細查看、撫摸他的皮膚。

洛自醉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每次停頓,都是一個細小的傷疤。最後,是右腹上一個暗褐色的爪印。

封念逸喉嚨間發出一聲低低的吼叫,猶如困獸的悲鳴。

他抬起眼,眼裏竟滿是淚水。

“你是哪路的妖怪!竟占了他的身體!你……你!!”

洛自醉想要掙紮,封念逸的力道卻越來越大。他隻能眼睜睜看著他自腰間拔出一把匕首,狠狠地刺下來。

不要死!我不要死!

我要活下去!活下去!

胸前一陣劇痛。

洛自醉看著自己的血流滿自己的上身。

匕首刺得並不深。

他抬眸看著封念逸,卻沒料到他的淚愈來愈多,已連連落了下來。

“殺了你,醉的身體也死了。”見他望著他,封念逸冷道,拔下匕首,丟開,又拖起他向外走,“去聖宮!殺了你這妖怪!”

去找初言?這倒是好。不過,現在他神智不清醒,還能帶著他安然無恙地出皇宮麽?!況且若是他們失蹤了,豈不是被人非議?連累家裏?!

“逸……逸,你先放手!”

“住口!妖孽!”

誰是妖孽!!

“逸……”洛自醉輕輕一歎,自後摟住他的腰,“回不來了。”

封念逸僵住,緩緩轉過頭,滿臉哀傷和絕望:“你——”

“他死了,我才來的。我確實占了他的身體,但若我不在,這身體就腐朽了。”

“你胡說!”

“是不是胡說,你可去問我二哥、三哥。”

這人渾身都是痛苦、絕望。

他分明知道他說的是實話,為何不肯承認?!

“殺了你……我要殺了你!”封念逸喃喃道,又掐住洛自醉的頸。洛自醉一時承受不住他的氣力,倒在榻上。

就著這樣的姿勢,封念逸手指仍然慢慢用力。

洛自醉閉上眼。

手勁又漸漸鬆下來。

這畢竟是洛自醉的身體,他還下不得狠心罷。洛自醉想著,突然感到肩上一陣濕潤。

洛自醉從未見成年男子哭過。這張近在咫尺的肆意流淚的臉龐,脆弱,又讓人覺得不可逼視。

沒有細想,洛自醉舉起手,一個手刀劈向封念逸的後頸。

洛家人臂力非常,應該……可能……暫時讓他昏迷一會罷。

果然,封念逸昏了過去。

洛自醉費勁地從他身下爬出來,立刻跑到洛無極旁邊。

見他也滿臉淚水,他隻有長歎:“你哭什麽?”勾起他的傷心事了麽?

洛無極被點了穴道,動也不能動,也說不了話,隻能一個勁哭著。

“我不會解穴。”洛自醉愁道,將洛無極手中的水盆接下。

血滴落盆中,暈染出一片鮮紅……

胸口疼,他竟忘了,自己受傷了。

撕了裏衣的袖子擦血,找了瓶金創藥敷上,拿紗巾纏上。前陣子洛無極和皇戩打架頗沒有分寸,經常頭破血流,這些都是常亦玄給他備用的,料不到如今派上了用場。纏好了,這才穿上裏衣,中袍,再拿布巾擦幹頭發。

“無極,累麽?別哭了。”

他忙了一陣,洛無極還在無聲的抽噎著。

洛自醉無奈地一歎。

陪著他站了一會,覺得頭有些昏沉,他便就地坐下。

也不知坐了多久,洛無極終於能動了,一把擦了眼淚便衝過來:“你的傷怎樣了?”

“不妨事。”

“流了好多血!”

“不打緊。”

“我殺了他!”怒氣衝衝地轉身,洛無極便見死敵冷冷地站在他身後。他立刻張開雙臂,擺出個保護的架勢:“你離他遠些!不然我殺了你!”

“小東西,滾開。”對方顯然沒將他放在眼裏,目不斜視。

“你……”洛無極氣急。不過,他明白自己和這人的差距,不能輕舉妄動,於是,隻能以眼殺人,活剝淩遲這男人千遍萬遍。

“封二公子,別跟小孩一般見識。”洛自醉微笑道,“天色快亮了,你還是快出宮得好。”

封念逸冷冰冰地望著他,沉默一會,又看看洛無極:“他是那時的孩子?”

洛自醉點頭。

洛無極張牙舞爪,仍然拿眼神殺人。

封念逸退幾步,冷聲道:“我問過洛家人後,再找你複仇。”

洛自醉挑了挑眉,不語。

眨眼間,意外的夜訪者便不見蹤影了。

洛無極緊握拳頭,回過頭大喊:“我一定殺了他!”

洛自醉搖首道:“他是你爹的朋友,不能殺。”

“……就算,就算是爹的朋友也要殺!”

“因為他刺傷我?”

洛無極恨恨道:“不錯!他傷了你,該殺!而我說過,我要保護你!又讓你受傷!我……”說著說著,眼中又是滔天的怒氣和自責。

“無妨。若是這樣便能讓他消了怨恨,我倒是舒心了。”洛自醉起身,洛無極趕忙上前扶。

躺下之後,洛自醉輕聲道:“你也睡去罷。”

洛無極仍然沉著臉坐在床邊。

“還氣什麽?”

“他……他看了你,還……還摸……”忽然發覺詞匯如此難以表辭達意,洛無極臉又漲得火紅。

洛自醉皺起眉道:“我確實不喜歡。這事往後別提了。”

“……”洛無極背過身。

“無極,上來一起睡罷。”雖然天熱,不過怎麽看他都有些孤孤單單的。罷了罷了。

洛無極垂著頭,爬上床。

聽著身邊人平靜的呼吸聲,他臉上的紅潮一直退不去。想到這人在他的視野中,再一次受傷,被人欺侮,他就憤怒不已:封念逸!我和你誓不兩立!!你今後休想動他一根寒毛!

自此之後,洛無極愈發勤奮好學,無論文才武功都進步神速,令人驚歎。自然,身為太傅兼他老師(徒弟)的某人,始終沒發覺他的動力從何而來。

作者有話要說:對不起--

剛才出了小問題==|||

爬爬爬爬

親~~~

強調一句,看醬紫多親親不挺無極,某白好難過。封二不會素小攻滴,因為他稀飯的是過去的洛自醉,而非現在這隻。如果他太快變心,就不素好攻了不是?

再一句:無極,娘支持你。

再一句:唯和封二、自醉翻臉麽有關係~~~~~~

偶很快就會把封二和自醉翻臉的事說出來滴……還想寫個封二和以前自醉的番外,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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