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神明的場所

第二卷 第二章 神明的場所

2神明的場所

於是女神範娜範娜使出了殺手鐧。她召喚了好幾隻,不,是成千上百的蜜蜂,對它們說:“你們的身體又小又輕,速度又如同光一般快,一定能找出哲裏皮奴。好,快去吧!”

(哲裏皮奴神話《美索不達米亞神話》,矢島文夫,築摩書房)

有一個人倒在一棵樹幹非常細的白木底下,他看起來比女孩還要弱小,是個小男孩,正痛苦地掙紮著。

紫苑抱起小男孩,即使在昏暗的天色中,仍然看得出小男孩的臉色發白。

他抓著脖子,張大嘴巴,然而嘴唇卻毫無血色。

他呼吸困難,應該是喉嚨卡到什麽了。

沒有時間猶豫,紫苑將小男孩翻過來,撐著他的肚子,以手掌用力地拍打他的背。

“吐出來,快點吐出來!”

兩下、三下,紫苑不斷地拍打著骨瘦如柴的背,四下、五下……

“惡~~”

小男孩的嘴裏吐出了一堆嘔吐物,裏麵夾雜著黑色的圓形物體。他的身體抽搐了一下。

“水,拿水來。”

紫苑朝著老鼠大叫。

接著,他讓小男孩躺下,把臉靠近小男孩的嘴巴。

他能感受到小男孩的呼吸。

沒事了,有呼吸了。

氣管暢通,也不需要人工呼吸,但是小男孩依舊昏迷……

“叫他的名字。”

女孩很機靈地反應過來,她立刻靠到小男孩的麵前,喚著他的名字。

“立克,你聽得到我的聲音嗎?立克。”

“立克,你能呼吸嗎?”

小男孩的胸口大大地起伏,他睜開雙眼,眼淚就這樣掉了下來。

“……姊姊。”

“立克。”

紫苑阻止想要上前抱住小男孩的女孩,慢慢地將小男孩的上半身扶起來,並拿著裝有水的杯子湊近小男孩的嘴邊。

“可以喝水嗎?”

“嗯。”

“乖孩子,慢慢喝。你叫立克嗎?”

“嗯。”

“立克,你可以聽得見姊姊跟我的聲音嗎?看得見嗎?”

“嗯……水好好喝。”

“乖孩子,你真乖。肚子痛不痛?胸口會不舒服嗎?”

“喉嚨……”

“什麽?”

“喉嚨……好痛。”

可能是因為太痛了,所以伸手抓了,立克的脖子上出現幾條血痕。

紫苑從急救箱中拿出紗布跟消毒用酒精,雖然已經是四年前的東西了,但是這裏也隻有這些東西。

“會有點痛喔,不要哭喔。”

“我不會哭。”

紫苑先幫立克擦拭傷口,用新的紗布蓋上,然後再用繃帶包裹起來。他隻能幫他做基本的緊急處理,這已經是所有他能做的事了。

如果馬上說要送醫院的話,又要被老鼠嘲笑了。他也知道地處NO.6西區這一帶是不可能有什麽醫療機構的。

紫苑從嘔吐物裏撿到了一顆圓形的東西,應該就是它堵住了立克的氣管吧。

“果實?”

是一顆大樹的果實。

“為什麽吃這種東西……”

立克低頭不語。

站在旁邊、交叉著雙手的老鼠突然歎了一口氣。

“他肚子餓啊。”

“啊?”

“應該是肚子餓到受不了了吧。那種果實磨成粉是可以吃的。他在收集果實的時候,肚子餓了起來,不自覺地塞進嘴裏……結果不小心吞下去了。大概就是這麽一回事吧。”

“立克總是肚子餓。”

女孩說。

“吃了媽媽的麵包,他還是覺得肚子餓。”

“那麵包很小啊,一、兩口就沒了。”

立克這麽說後,又輕輕地咳了起來。他的聲音沙啞,臉色也很差。

紫苑用毛巾將他裹起來。

“要保持溫暖喔。如果傷口還會痛的話,再來找我,我會幫你擦藥。”

“送他回去吧。”

聽到老鼠這麽說,紫苑抬起頭來。

“我嗎?”

“就是你啊。是你救了他,就好人做到底吧。他家就住在斜坡下麵,不是很遠。我猜他母親應該開始擔心了吧。”

可是這麽一來,我這個樣子不就被大人看到了嗎?

紫苑站了起來,不知道為什麽卻發著抖。

“但是,我……”

“反正你一定要到外麵去,不是嗎?如果這樣就猶豫不決的話,根本無法上街。我是無所謂啦,不過,如果你再這麽拖下去,孩子被雨淋濕了,可能會得肺炎喔。”

老鼠這麽一說,紫苑才想起來正在下雨,也才發現外麵很冷。讓人從頭冷到腳的雨,是冬天即將來臨的前兆。

“我走了,接下來就隨王子您高興了。”

老鼠轉頭往地下室走去。

立克輕輕地打了一個噴嚏。

“謝謝。”

女孩突然抓住紫苑的手。

“什麽?”

“謝謝你救了我弟弟。”

“啊,不客氣。你叫什麽名字?”

“火藍。”

“火藍?我母親也叫火藍。”

“真的嗎?”

“嗯。”

女孩微笑著,她的手很溫暖。

紫苑連人帶毛巾地抱起立克。

“我送你們回家吧。火藍,你帶路。”

放在暖爐上的鍋子正冒著熱氣,鍋子裏麵是湯。

老鼠一邊攪拌著青菜肉湯,一邊歎了口氣。

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中歎氣,他慌張了起來。

湯不小心溢了幾滴出來,使用固體燃料的暖爐發出滋滋滋的聲音,

老鼠討厭歎氣。

自發性的歎氣他還能忍耐,但是這種不自覺從嘴巴裏溜出來的歎息,實在讓他覺得厭惡無比。

“不要真心歎氣!不要哭!否則魔鬼就有機可乘。”

一個早就不知道大自己幾歲的老婆婆這麽對他說過。

“歎息會成為缺口,如果你想活下去的話,就閉起你的嘴巴,別讓人看見你的缺口!絕對不能對任何人敞開胸懷!絕對不能相信任何人!”

這是她在死前說的話。

明明被槍射穿胸膛,整張嘴都冒著血紅色的泡泡,但她說的話就是這麽清楚地傳達到老鼠耳中。

老鼠不想忘記她的話,不過即便他想忘記,可能到死也忘不了吧。那聲音縈繞在他的腦子裏,揮之不去。

但是,他卻違背了老婆婆的話,在不知不覺中,歎了一個不像話的氣。

都是那家夥害的……

老鼠嗤了一聲。

也許帶紫苑來這裏是個錯誤。他真心地這麽覺得。

他毫不猶豫開門、不懂得窺探外麵的樣子,也不會先躲起來看看,就毫無防備地開了門。

如果運氣不好的話,這個動作就足以讓他丟掉性命。就算不是攜帶武器的士兵,也很有可能是攜帶武器的強盜叫小孩子來敲門。

紫苑並不知道會有這種事發生,他甚至不懂懷疑、不懂小心謹慎、不懂害怕。

他隻有生存在絕對安全圈內的人有的遲鈍與毫無防備。

居然背負了一個既危險又麻煩的包袱。老鼠這麽認為。

沒有人強迫他,是他自願背負的。因為想要償還人情,他無法眼睜睜地看著不求回報救自己一命的恩人丟掉性命。

要是人死了,想報答也來不及。

他不想一輩子背負著無法償還的債,所以他才將紫苑救到這裏來。

可是,也許他太天真了,也許他把一個比預料中還要麻煩的人帶進自己的生活裏來了,一個遲鈍又不知防備、危險又棘手的家夥……

他瞄了門一眼。

不過,如果紫苑沒有打開那扇門的話,立克就沒命了。

呼吸道堵塞的幼童不需要多久時間就會斷氣。

迅速的動作與適當的急救。

因為紫苑,他可以少看一具因為窒息而痛苦死亡的幼小屍體。

又有一條生命被拯救了。

跟四年前那個暴風雨的夜晚一樣。那個時候是老鼠,而現在是立克,紫苑無防備地接受他們、拯救他們。

腦筋頑固、隻知道理論、個性過於天真、連“懷疑”兩個字都不會。不隻單純還很笨,連哈姆雷特都不知道。

但是,他的確比自己優秀。

並不是在知識或是技術方麵……

不是在知識或是技術方麵,那究竟是什麽呢?

“因為你,你吸引著我。”

紫苑那令人臉紅心跳的表白率直地傳達了心中最真摯的情感,他就有那樣的能力,認為可以因此打動對方。

他的另一種能力,則是願意奮不顧身拯救與自己毫無關聯的外人。

難道是因為這些能力,老鼠才覺得紫苑比自己優秀嗎?

不知道。

不知道等於危險又棘手。非常……

有腳步聲。有人敲門。

門立刻開了,是紫苑回來了。

“既然敲門了,就等有人應門了再進來。”

“反正你一定不會應門啊。不過,你沒上鎖耶。”

“什麽?”

“門鎖,我以為你會上鎖。是專程為我打開的吧。”

對了,沒鎖門,真是太大意了。

“真是的,被你傳染了。”

“什麽意思?對了,他們送我葡萄當謝禮耶。”

一串營養不良的小葡萄。

“本來還說要給我魚幹,不過我謝絕了。”

“喔,原來窮人給你的東西,你也會不好意思拿啊。”

“不是,是因為你討厭吃魚。”

“我?我吃啊。我還沒好命到有挑食的權利。”

“你不是說過你討厭吃魚?”

“我是說我不吃生魚,意思是說,這裏的衛生條件讓我不敢吃生魚。”

紫苑眨了眨眼,摸摸自己的白發。

“原來是這樣……不過這樣也好。”

“好什麽?”

“火藍她家,對了,那個女孩子叫做火藍。”

“我知道。”

“你知道啊。她跟我母親同名。”

“你母親叫什麽名字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聽到她的名字讓你想起媽媽,淚流滿麵嗎?真可憐。”

老鼠的話有點嘲諷的意味在,不過紫苑卻很正經地搖搖頭。

“不是。他們還有一個比立克小的妹妹,那條魚幹應該是那些孩子們的晚餐,三個人吃一條魚幹。幸好我沒拿。葡萄是他們硬塞給我的,他們很感謝我,我好開心。”

“是那樣嗎?”

“什麽?”

“如果那孩子死掉的話,火藍跟另一個孩子就能多吃一點啊。就連立克,與其餓著肚子長大,不如早死早超生,你不覺得嗎?也許你多管閑事了喔。”

紫苑在暖爐前坐下。

白到近乎透明的頭發被染得火紅,年輕的發質即使失去了色素,仍然保留原有的光澤。

真漂亮。

老鼠伸手觸摸被周遭的顏色染紅、顯得耀眼奪目的頭發。稍硬卻很滑溜的觸感,就像一般人的頭發一樣。

“你不是說過好死不如賴活著?”

紫苑對著火焰這麽說。

“你說活著才有意義,要我活下去,不是嗎?”

“我隻是說活得下去的人才是贏家。”

“不是一樣的意思嗎?”

“我哪知道。”

死人不會說話,隻會變成屍骨橫躺在地,最後回歸大地。

死人無法迤說怨恨、淒慘、哀怨、憎惡、悲傷。

所以要活下去,活著記憶一切,然後告訴別人。

那個城市是一朵失敗的花朵,開在任何文獻上也找不到的無數的屍骸與大量的鮮血上。

有一天我一定會將它連根拔起,讓死者的聲音、怨恨、淒慘、哀怨、憎惡、悲傷布滿大地,讓那些人即使塞住耳朵也甩不掉這些東西。

我要活著記憶到那一天的到來,絕不允許忘記,我絕不允許自己忘記。

“我被稱讚了。”

紫苑抬頭,看著老鼠笑了。

“你被稱讚了?被稱讚什麽?”

“頭發。火藍的母親說我頭發很漂亮,說我這種顏色很罕見,非常漂亮。”

老鼠聳聳肩。

“那當然很罕見啊。這附近因為營養不良而長出白頭發的孩子到處可見,可是像你這樣一頭白發的人,大概是找不到吧。”

“她不隻說罕見,而且還說很漂亮喔。”

“你一個大男人這麽喜歡被人稱讚頭發嗎?”

“不過,我好像有自信了,你明天不是要帶我上街嗎?”

“誰說要帶你上街?”

“你啊。”

的確是說了,是老鼠自己開口說要帶他上街的,隻不過當時是像個賭氣的孩子一樣隨便說說而已。

老鼠避開紫苑的視線。

“我走我的路,你愛怎樣就怎樣。”

“嗯,我會自己走的。啊,對了,”

“還有什麽事?”

“我答應火藍和立克,如果有時問的話,要念書給他們聽。我找到不少童話故事書。”

“在這裏嗎?”

“天氣好的時候,也可以在戶外。”

老鼠又想歎氣了。

他緊緊閉住雙唇,努力忍耐著。

“你打算把這裏變成幼稚園嗎?”

“這附近有那麽多小孩嗎?”

“非常多。這裏是我家,你別亂搞,別太得意忘形了。”

老鼠的口吻變得很粗魯,他突然覺得非常焦躁,跟紫苑在一起會讓他覺得焦躁,無法控製自己。

他不覺得紫苑亂搞,也不覺得紫苑得意忘形,隻是讓他看不透、無法預測紫苑會做些什麽。

紫苑的行動及話語總是趁他不備之時襲擊過來,讓他覺得非常疲憊。

紫苑在桌上放了兩個大盤子。

熱湯煮好了,屋裏飄著柔和的香味。

“我並沒有得意忘形……我隻是想跟火藍他們做朋友……”

“啥?”

“朋友,他們是我來到這裏第一個交到的朋友。不過,我在NO.6也沒什麽朋友就是了,大概也隻有沙布一個吧。”

“那個女人說想跟你睡,不算是朋友吧?”

短發、脖子的發際非常漂亮的少女。

紫苑,我想跟你**。

紫苑卻無法接受少女發自內心的告白。

你愛上一個無藥可救的男人了啦。

老鼠在內心裏對著幾乎算是素不相識的少女這麽說。

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覺得很可笑。

“什麽?”

紫苑不解地歪著頭。坐在書堆上的兩隻小老鼠也學著紫苑歪頭。

老鼠快要笑出來了。

他蹲下來,任由自己發自內心地爆笑出來。

雨在上午就停了,然而雲卻沒有散去,快到傍晚了,地麵上還是冷颼颼的。

走在人群中的老鼠,腳步很快。

紫苑走在後頭,拚命地追著老鼠的背影。

好累。

不斷與人擦撞,遭人怒罵。路人好奇的目光不斷投射在自己頭上;四周的味道全混雜在一起,根本無法分辨是從哪些地方傳出來的;路上泥濘到腳幾乎抽不出來;道路兩旁並排的商店是用木板及帳篷搭建的;肆無忌憚從店裏竄出來的油煙;來來往往的怒罵聲、撒嬌聲、販賣商品的聲音。

紫苑覺得眼花撩亂。

雖然紫苑被趕出NO.6的高級住宅區“克洛諾斯”,搬到人多嘈雜的傳統商業區下城,但是跟這裏比起來,下城就像是個寧靜的休養之地。

在主要道路上,不但交通工具的前進方向受到管製,連人走路的方向也一樣,原則上禁止突然往反方向走或是站著不動,所有人都很整齊地往同一個方向走,很少會跟別人碰觸或是被熟人叫住。在那裏完全不會發生突發狀況,管理就是如此森嚴。

突然,旁邊有人大叫。

在同一時間,紫苑被撞開了,他跌跌撞撞地跪在泥濘上。身旁有幾個男人跑過去,其中有一個人抱著的東西,掉在紫苑麵前。是柳橙。

“小偷!”

有一個肥胖壯碩的男人從木板屋的店內衝了出來,手上還拿著一把槍。

“小偷!誰快幫我攔住他!”

沒人願意幫忙。

有人偷笑、有人毫不關心、有人不知道在喊些什麽,而被叫做小偷的男人們就混在這樣的人群中。

紫苑屏息。

路人發現那個胖男人手裏持槍之後,全都急忙蹲下。

他還有理智嗎?

應該沒有。居然想要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開槍,這個人腦筋一定有問題。可是他看起來非常認真,舊式長槍就這麽瞄準前方。

竄逃的男子撞倒了一名老婆婆,老婆婆嘟囔了些什麽之後,又搖搖晃晃地往路中央走去,並沒有注意到槍,可是,胖男人的粗手指已經準備扣下扳機了。

就在胖男人那隻長著黑色毛發的第二節手指關節即將扣下扳機前,紫苑用盡全身的力氣撞了胖男人一下,設法讓槍口朝上。

手掌心傳來一陣強力的衝擊,隨之而來的是幾乎要震破耳膜的槍聲。槍就這樣朝著漸漸昏暗的天空開火了。

紫苑晃了一下,他的腳被用力撞開,然後整個人被壓在地上。他幾乎無法呼吸了。

“你這家夥在做什麽!”

紫苑的視線全被揮槍的胖男人占據了。他下意識避開,沒想到胖男人卻以和外型毫不搭軋的俐落身手,迅速踢了倒在地上的紫苑的肚子一腳。

“呃!”

紫苑已經發不出聲音來了,胃裏的東西全都快吐出來了。

“你也是同夥嗎?可惡!居然偷我的商品。”

胖男人的鞋子發出一股如同獸脂般的臭味。帶著那個味道的腳再度往紫苑的腹部襲來。

“我不認識他們。”

他辛苦地躲過對方的攻擊,並這麽喊叫著。如果不叫,一定會被踢死。然而,胖男人卻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我不是他們的同夥……你弄錯了。”

“少羅唆,你看他們都逃走了,就是因為你在這裏作梗。”

“如果我不阻止你的話,你可能會打死人……你在這裏開槍,如果傷到無辜的人怎麽辦?”

沒想到,胖男人居然笑了起來。路旁也發出幾個人的笑聲。

“那又怎麽樣?”

胖男人笑了,空氣中飄著一股動物的腥味。

“那幹我什麽事?啊?”

胖男人恢複正經的表情,突然一把抓住紫苑的頭發。

“奇怪的頭發,看了就討厭。”

胖男人使勁地揪住紫苑的頭發,紫苑痛得要命,頭皮仿佛就要被拉掉了。隻是,屈辱與憤怒的感覺卻比身體的疼痛更讓紫苑激動。

“住手!”

住手!放開你的手!別把人當家禽一樣看待。

他用力撞上男子的身體,感覺手肘幾乎要陷入男子肥胖的肚子裏。

“哦!”

男子發出含糊不清的呻吟聲,然後跪了下去。

不知不覺,四周已經形成一道人牆,圍觀的人群中響起拍手聲、口哨聲及笑聲。

“好耶,年輕人!幹掉他。”

“老頭子,快殺了他,別拖拖拉拉的。”

沒有人製止,隻是圍在四周看笑話。紫苑在人群中尋找灰色的眼眸,然而卻沒有看到。

“你好大的膽子……”

隨著仿佛野獸般的低吼聲,紫苑的臉頰被揍了一拳。他的眼睛裏冒出火花。

有一瞬間,他的視線一片黑暗,嘴裏冒出溫熱的東西,愈來愈多。沒辦法,紫苑隻好吐出來,混有血絲的唾液濃稠地落在泥土上。

“居然敢撞我。”

男子的臉脹紅了,氣得發抖。他的雙眼充滿血絲,微血管像張紅色網子浮出他的眼球。看來真的有殺意了。

“我不會輕易放過你的。”

他舉槍對準紫苑的眉間。

紫苑嚇得都忘記閉上嘴巴:心髒仿佛快跳出來了。

沒有一個人企圖阻止,這麽多人圍在旁邊,卻沒有一個人出手製止男人。

紫苑好想吐,他已經無法判斷眼前的槍口是真實還是幻影。

“喂!”

旁邊傳來一陣粗獷的聲音。是站在店頭烤肉的男人。冒著濃煙的網子上,並排在上麵的肉看起來黑黑的。

“別弄髒我的店門口。”

“我哪有弄髒。”

“你就快弄髒啦,要是等會血跡或是腦漿噴出來,食物就會變難吃,去別的地方解決。”

“哼,快臭掉的肉當然難吃。”

“什麽?臭掉的肉?你還不是賣那些快爛掉的水果跟青菜,有資格說我嗎?”

“我的商品都很新鮮。”

“少說笑了,這種時節,上麵不是會有很多蒼蠅飛來飛去嘛。就算沒臭掉也都快變成爛菜了吧。”

“可惡,居然敢這麽說我,”

就在男人們互毆的同時,紫苑站起來跑了。

“啊!可惡!站住!”

背後響起胖男人的怒吼聲。

紫苑沒空回頭,想到自己可能會從背後中槍,這樣的恐懼感讓他全身抖縮,連腳都不太聽使喚了。

“這邊。”

有人抓住他的手。

“往這邊,快點。”

紫苑被拉到建築物與建築物之間的狹窄小巷裏。他靠在牆壁上喘氣。

“你還好吧?”

紫苑抬起頭。女子微笑著,紅紅的嘴唇在微暗的天色中顯得搶眼。紫苑隻看到紅紅的嘴唇晃動著。

“哎呀,嘴角都裂開來了,都流血了,一定很痛吧,你真可憐。”

強烈的香水味竄進紫苑的鼻子裏。

“謝謝你。”

紫苑調整好氣息後,開口向女子道謝。幾秒鍾的沉默後,女子突然笑了出來。

“我不知道幾年沒聽到別人向我道謝了。你的頭發真特別,小哥。”

“嗯……發生了一些事……”

“大家都是有過去的人,我也是啊。”

這麽冷的天氣,這名女子隻穿了一件露肩的薄洋裝。胸前還露了一大塊,豐滿的**若隱若現。

但是,胸前的白皙比嘴唇的鮮紅更加醒目,烙印在紫苑的眼中。

“你看,這裏,有被火燙傷的痕跡吧?這是以前被男人用燒燙的鐵棒燙的。我吃了很多苦,不過你看,現在看起來很像是一條蛇吧?好像有一條蛇爬在我身上。”

蛇我也有,而且是纏繞全身。

紫苑這麽想,但是他並沒有說出口。

女子繼續笑著。

“小哥,你還沒有經驗吧?”

“什麽?”

“我來教你吧。我家就在前麵,上去玩一玩吧,如何?”

“啊?”

“我說我們來玩!”

女子的聲音裏滿是焦躁。

“晚上之前我都沒事,你別擔心,我不貴,一起玩吧?就這麽決定。”

女子的手繞上紫苑的脖子,將他推向牆壁,嘴唇就這樣蓋了上來。

好濃的胭脂味,紫苑覺得頭暈目眩。

溫熱的舌頭從齒間滑進,纏上紫苑的舌頭。

他反射性地推開女子。

“你幹什麽!”

“不是……因為……這個……”

“你在羅嗦什麽啊,我救了你耶,當一下我的客人又如何!”

“客人……可是我……”

“你如果不想的話,我也無法勉強你啦,不過我們已經接吻了,你至少要付這筆錢。”

“哪有這樣的。”

女子撇著嘴,聲音聽起來甜甜黏黏的。

“別這樣扭扭捏捏的嘛,你也是個男人吧?我們好好玩一玩啦,我會讓你很盡興的,到我家去好嗎?小哥。”

“不……不用了。”

白皙的手再度纏上來。

“很抱歉,那家夥是我的人。”

老鼠就站在小巷的入口處。

“你說什麽?”

女子皺起眉頭。

“他是我的人,請還給我。”

老鼠伸出手來示意紫苑過去。

原來如此,女子抬起下巴微笑著。

“是這麽一回事啊,難怪反應這麽遲鈍,原來小哥對女人沒興趣啊。”

“啊?沒那回事。”

老鼠伸手搗住紫苑的嘴巴,對女子笑著說:

“就是這麽一回事。這家夥現在對我著迷得很,所以再怎樣的天仙美女約他,他也不會有反應的。一女子聳聳肩。她看了紫苑一眼,繼續開口要錢。

“你的興趣我管不著,不過接吻的錢總要付,銀幣一枚。”

老鼠噗哧笑了出來。

“那個吻要銀幣一枚?真貴啊。”

“就是有那個價值啊。如果他付不出來,那就你幫他付吧,你們不是情人嗎?幫他付錢不為過吧。”

“說得也是。這麽辦吧,能找錢嗎?”

“找錢?”

老鼠朝女子走去。他抓住試圖想要後退的女子的手,將她拉向自己。

“你要做……”

老鼠的嘴唇印上了女子剛要說話、半開的嘴唇。就在紫苑的麵前。

稍微抵抗後,女子的身體不動了,隻有毫無防備的喉嚨咕嘟地上下擺動。

遠處傳來狗吠聲。

一隻褐色的老鼠從紫苑的腳邊竄過。

離開女子的嘴唇,老鼠問她:“如何?”

“還不錯。”

女子回答。

“不過還不到找錢的地步。”

“真是可惜。那麽,這個就送給美女羅。”

老鼠將柳橙遞給女子後,便轉身拉起紫苑的手。

“走吧。”

“小哥,別讓那個男人去了你的骨氣啊,太浪費了,你也該學學如何跟女人玩。”

雙臂交叉的女子在後頭喊著。

兩人走回人群。剛才如此讓他覺得困惑的人群與雜亂的味道,如今讓他覺得安心。

“為什麽啊?”

老鼠走到喃喃自語的紫苑身旁。

“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我是句‘小哥’,你卻是‘那個男人’?”

“人生經驗不同吧。”

“而且她說我反應遲鈍。”

“你是遲鈍沒錯啊,特別是在女孩子方麵。我是不是做錯了?打擾了你的初體驗?”

老鼠嗬嗬地輕笑著。

“老鼠。”

“嗯?”

“你從什麽時候就在旁邊看了?”

“從你撞那個胖男人開始吧。”

紫苑停了下來。後麵的人因此撞到他,非常生氣地罵了他一頓。

“為什麽不來救我?”

“我不是救了嗎?你差一點就被魔女給吞進肚子裏了耶,從頭一口一口地吃下肚。”

“可是,我原本是被槍杆子瞄準耶。”

“少天真了。”

灰色的眼眸裏閃著如刀刃般銳利的光芒。

老鼠的笑容總是在瞬間就消失無蹤。

“我醜話講在前頭,紫苑,在這裏,想要靠別人保護是活不下去的。自己想辦法保護自己吧。靠別人是活不下去的,這件事你得要牢記。”

老鼠哼地轉頭,大步邁開腳步往前走。

紫苑清楚感覺到自己臉紅了。

沒錯,是自己太天真了,認為老鼠當然會來救自己。這樣一直依賴著老鼠實在是太不要臉了。

明明希望能跟他站在對等的位置上,卻認為他理所當然應該保護自己,真是可恥。

紫苑走在將超纖維布當作披風披在肩膀上的背影後麵。

“不過,你剛才做得不錯了。”

老鼠稍微減緩走路的速度,這麽對紫苑說。

“剛才?”

“我講那個胖男人啊,你還懂得找時機逃跑。”

“噢,你說那時候啊,我就是一心想逃,感覺那個男人真的會開槍打我。”

“他應該很認真吧。如果運氣不好的話,你那顆頭也許已經被打成兩半,滾到路邊去了吧。”

“我不敢想像,一想就覺得全身冒冷汗。”

紫苑的身體真的在顫抖。他褲管的膝蓋跟上衣的下擺都沾滿泥土。正當他打算拍掉泥土的時候,突然被什麽絆了一下。

“哎唷。”

他一時重心不穩,身子往前傾。好不容易才站穩腳步,結果回頭看到一雙腳,一雙沒有穿鞋子的腳。這個人的上半身在黑暗的小巷裏。

睡著了嗎?怎麽會睡在這種地方?

“先生……你聽得到我說話嗎?”

紫苑試著叫他。這時,後麵有一股強大的力量把紫苑往後拉。

“你夠了吧。再不快走,天就要全黑了。真是的,為什麽這麽喜歡東逛西晃的呢!”

老鼠感到很不屑。

“可是,如果這個人一直睡在這個地方,他會失溫吧?”

“他的身體不會更冰冷了啦,他已經死了。”

“什麽!”

旁邊賣衣服的女人開口說話了。

“喂,你們兩個如果認識那家夥的話,就快點幫他收屍吧。放在那裏很礙眼耶。”

老鼠輕輕地搖頭。

“怎麽可能,我們連看都沒看過這個老頭。”

“是老婆婆,乞討的老婆婆。真是的,什麽地方不死,偏偏死在我們店旁邊,可惡!”

“節哀順變羅,你得好好安葬她喔。”

“羅唆,小鬼頭。”

女人揮動手裏紅色的布嚷嚷著。她的手臂和紫苑的大腿一樣粗,如果被打到了,一定會飛出去。

老鼠拉著紫苑往前走。紫苑想起了如同枯枝般的雙腳,穿著上等西裝褲與皮鞋的交疊的腿。

那是紫苑在NO.6的森林公園的一角看到的腳,從長椅子後麵露出來的那雙腳。是他看到的第一具屍體,同時也是第一具被怪蜂殺死的犧牲者。

“不是那個東西殺的啦。”

老鼠帶著淺笑說,似乎看透紫苑心裏在想什麽。

“那個老伯……是老婆婆,並不是被寄生蜂殺死的。應該是因為饑餓或是寒冷,不,是因為饑寒交迫,所以才踏上黃泉路的。這樣的季節就快到了。”

“這樣的季節?”

“冰凍的季節就快到了。老年人、孩童、病人……弱者將會不斷死亡。淘汰的季節啊,”

“淘汰的季節……”

紫苑喃喃地說著。

天氣仿佛冰品一樣地冰冷,卻沒有冰品的甜美。隻有單純的嚴寒。紫苑覺得舌尖都麻掉了。

“紫苑,你說一旦春天到了,寄生蜂出動後,那座神聖都市裏會出現多名犧牲者吧?”

“嗯。”

“在這裏,每天都有人死,特別是冬天死的人更多。被蜂寄生而死跟餓死凍死,你覺得怎樣比較痛快?”

紫苑下意識地將手放在脖子上。他脖子靠近肩膀的位置還留有傷痕,被切開的痕跡。那家夥就生存在這底下,盡管那隻怪蜂孵化失敗,呈現半溶解的狀態,但它還是試圖咬破自己的皮膚,飛到外麵來。

那樣激烈的疼痛、苦悶及絕望,至今仍曆曆在目,他不想再度品嚐那種滋味。

但是,他無法跟老婆婆的死做比較。因為他不曾嚐過饑餓或是寒冷的滋味。

“老鼠,那個人會怎麽樣?”

“哪個人?”

“就是……那具屍體,應該不會就那樣放著不理吧?”

“當然不會。雖然是凍死的,但是如果一直放著不管,屍體還是會腐爛。在腐爛之前,野狗跟烏鴉就會圍過來,到時候就真的無法收拾,所以會有人去處理的啦。”

“這裏有像是共同墓地的地方嗎?”

“墓地?這裏沒有可以分給死人的土地。‘善後者’會來收拾。你看,那裏是不是有一群人坐著吃肉?看到了嗎?”

老鼠手指的方向,有幾名強壯的男人坐在破舊的帳篷下,吃著肥滋滋的肉,大聲喧嘩著。旁邊還有一隻瘦到皮包骨的狗,拚命舔著滴到地上的肉汁。

帳篷的旁邊有一個很奇怪的交通工具。腳踏車的後麵掛著一輛有輪子的台車,上麵載著一個很大的籠子。

“那些人就是‘善後者’,收了錢就會負責幫忙處理屍體。像剛才那個女人那樣,有一些倒黴鬼會不情不願地付錢請他們收拾。有人死在自己店旁邊,是一件很

困擾的事情,但是要自己丟到別的地方又覺得惡心,而且過意不去。沒辦法,隻好自認倒黴,付錢請‘善後者’來處理了。這裏到處可以看到倒在路旁、無親無故的屍體,所以這門生意還滿好賺的喔。”

“他們會好好埋葬屍體嗎?”

“會燒掉。他們會將屍體集中在一個地方燒掉。也算是火葬吧。不過沒有超渡念經那種門麵東西就是了。”

紫苑的視線對上坐在正中間、正吃著肋骨肉的男人。

滿嘴肉油沾滿稀疏胡碴的男人,咧嘴一笑,然後站起來,走了過來。他隨手將骨頭一丟,那隻骨瘦如柴的狗馬上撲了上去。

“唷,小兄弟,一起過來吃吧?”

他一伸手就抓住了紫苑的頭發,紫苑連躲都來不及。

“哎呀,我以為是假發哩,原來是真的啊,你的頭發很特別嘛。”

“咦,這好玩,我沒看過這種顏色的頭發,像洋娃娃一樣漂亮,對吧,大哥?”

同夥的男人們在後麵露出低賤的笑聲。紫苑往旁邊一看,老鼠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

“放手!”

“別這麽大聲嘛,我們一起喝酒吧,也有肉吃喔。”

“我叫你放手!”

但是,身強力壯的男人卻不甩他,絲毫不放鬆。混雜著肉與酒的口氣噴到紫苑臉上,讓他不由得別開臉。

老鼠。

紫苑緊咬下唇,忍住想要呼喊這個名字的衝動。如果自己不想辦法保護自己的話,是不會有人來搭救的。

紫苑放鬆全身的力氣。

“好吧。”

“啊?”

“好吧,就讓你請一杯酒吧。”

“真的嗎?這才對嘛,小兄弟,跟我來。”

男人的力道稍微放鬆了。紫苑趁隙抬起腳,朝男人的**用力一踹。

“呃!”

男人發出含糊的呻吟聲,就這樣蹲了下去。紫苑乘機越過彎腰低下的背,拚命往前跑。

怎麽自己好像一直在逃命呢?

這樣的想法瞬間掠過紫苑的腦海,但是馬上就消失無蹤了。

他全力往前跑。往來的行人愈來愈少了,正好。他不想再往小巷裏鑽了,隻管一個勁兒地往前跑,仿佛隻要停下腳步,就會被追兵抓住。

“啊!”

他腳底滑了一下,身體在一瞬間飛上天,然後又墜地。一陣劇痛襲向他全身。

“啊!哇—”

紫苑就這樣不斷地往下滑,滑下那道灰色水泥斜坡,與其說是斜坡,根本就是一座非常陡的溜滑梯。紫苑就這樣滑了下去。

紫苑閉上眼睛,雙手護著頭。突然,他失去平衡,整個人翻了一圈。

眼前一片黑暗。

正當他快要喊出聲時,他聞到了潮濕土壤的味道。他已經著地了。土塊飛進他的嘴裏,害他不斷咳嗽。他就這樣仰躺在地上,心髒像是打鼓般地跳動,呼吸有點困難,而且全身到處都痛。

嘴裏充滿了泥土的味道及口感。

他從來沒想過,原來泥土其實有些甜甜香香的。

紫苑看到了星星,漸漸漆黑的天空中,閃爍著星光。天空不是黑色也不是藍色,是介於靛和紫之間的顏色。

真是太美麗了,仿佛靈魂都要被吸了進去。紫苑從未放任自己投身大地,欣賞過星空。

原來在自己的頭頂上,一直都存在著這樣的美。

突然,傳來一陣微弱的腳步聲,紫苑隨即聽見一個有些悲涼的叫聲。溫熱的舌頭慢慢地舔著紫苑的額頭到頭發。

“是你啊……”

是那隻狗,待在那些男人身邊那隻骨瘦如柴的狗。它不斷地舔著紫苑的頭。

“你在擔心我嗎?”

當紫苑這麽說的同時,他才發現,被男人的手抓住時,肉的油脂跟肉汁全都沾到頭發上了。這隻狗正專心地舔著沾了肉汁的銀發。

“好了,夠了啦。待會兒我的頭發會被你的口水弄得黏糊糊的啦。”

紫苑坐起身,慢慢地站了起來。

並沒有激烈的疼痛,看來並沒有骨折或是挫傷。他環顧四周,非常驚訝。

“這是……”

這裏是一座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