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或許是哀兵必勝,得知西南人卑劣行徑之後,我方連夜追擊,前前後後不過一個多月,便是鑄甲銷戈,勝利歸來。
一紙詔書,將人馬從邊陲喚入京,先前如何破斧缺斨,如何戎馬倥傯,如何白骨露野,而今便是如何加官進爵、如何止戈興仁、如何青雲直上。
晏千山快馬加鞭,身後青山如罩,淡淡沄沄,從京城回了鄄都。
而晏老爺的信卻還是送到了樓奕手上。
我起了個大早,梳好發髻,選了一根骨笄,換上了一身杏粉色的春衫,糯白色的襦裙。或許是覺得鏡中自己麵色頹唐,過於慘白,便是取出了許久不用的水粉,淡淡上了些顏色。
自嘲笑了笑,倒是有些羞赧。
叫來了阿三帶我去街上迎他家少爺,阿三望著我麵露難色,問:“小夫子你身子可好?”
“精神了許多,若少走走應是不累。”
言畢那隻敖犬撲到我膝頭,我蹲下身子將它抱了起來,卻是有些吃力了,順一順它的金棕長毫,同阿三上了車。
阿三駕了馬車,駛過了浮橋,我掀起了車簾,長廊如絲絛,不斷延伸不斷向後退。蜻蜓點水,河中小荷冒尖,一片藕綠圓圓。
春風屠蘇,吹麵不寒。
許久不曾上街,兩側行人車馬如龍,吆喝叫喊聲不停,鞭炮陣陣,平添了幾分喜意。
聽聞人聲鼎沸,阿三駕車靠邊停。
我探出腦袋,隻見紅衣鎧甲少年策馬揚鞭。
城門大開,柳絮紛飛,晏千山墨發英目秀峨眉,牽韁縱馬佩刀背箭,身後迢迢數餘隊,凱旋而歸。
芍藥打團紅,萱草成窩綠。兩三叢爛熳相映成趣,十二葉參差不齊。釵葶抽碧股,粉蕊撲黃絲。
我心頭一喜,便是扶著阿三下了車。
晏千山高坐於馬背之上,眉眼未有大改動,依舊是玉麵紅衣,翩翩錦繡少年郎,隻是我一走進便是感到自他而來的森然。
我踩著實地,抬頭望向他,喚一句:“小山。”
千山萬水,蔥蘢翠蓊。任時光如梭,白雲蒼狗。
他眼中蔚然幾許沉浮,說不清是喜是哀,默然而握韁,乜了我一眼,“既得小夫子賜名為疏,在下晏疏。”
“晏疏?”我聽不明白,便是直接對晏千山道,“我如今有些事兒記不清了,這表字原來是我替你起的,疏浚通達,倒也是個極好的字。”
“晏疏受小夫子管教經年,承蒙仁義,也要叩謝小夫子一番恩情。”晏千山言語疏離,我心中詫異,滿心的歡喜被掏空,虛空如注。
阿三神色複雜地瞅著他家少爺,我望了他倆一眼,也摸不清頭緒,隻是覺得自己頗不知恥,想要老牛吃嫩草。
一鬈發少年從晏千山身後騎馬出來,張口便是調笑晏千山:“你莫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凱旋而臨,還有如花美眷在這城中等你,是何等的福氣?”
我嘴唇稍幹,不知作何言,卻聞他問:“姑娘可是姓謝名禾?”
我愣愣地點點頭。
鬈發少年哈哈一笑,道:“不才姚思遠,同姑娘在湶州有過一麵之緣。”
我搖搖頭表不知,“我記性不佳,見諒。”
“小山這家夥從前老提您。”
“您?”我聽著稱謂倍感尷尬。
晏千山卻是一臉的羞愧與慍怒,“思遠你閉嘴。”怫然駕馬,越過杵在原地的我而走。
姚思遠聳肩笑笑,摸摸鼻子一臉賠罪。
我咬著下唇,麵色煞白,幸好傅粉,但總歸達不到腮如春桃。忽的喉頭一癢,掏出帕子猛地咳了起來。
阿三手足無措,亦是不敢輕舉妄動,我揉了帕子,扯出了一個幹癟的笑容,對姚思遠說:“小山就這臭脾氣,叫你見笑了。”
姚思遠擺擺手,“無妨,五年之前,他比之更甚,說來也毫不誇張。”
我咽下了喉中的腥甜,微笑著點點頭,回身上車,抬了腳,卻是怎麽也使不上勁兒,跨不上去。
阿三撓頭,眼中露出一抹憂色問:“小夫子你可行否?”
我攥著帕子的手輕輕發顫,卻是笑著對阿三說:“我想坐在車板前頭,吹吹風。”
阿三到車廂裏頭取了一張墊子,放在車板上,我手撐了一把勁,坐在上頭。
照理說這六月的風溫暖輕柔,而我卻是被風吹得有些寒意侵背。
阿三見此放慢了車速,跟在他家少爺後頭,緩緩地駛入了府中。
晏老爺見我與晏千山一同回了府,眉宇之間欣慰,爾後隱約有慍色,我不解他為何如斯。晏夫人令人端了茶水上來,抬麵便是對上晏千山的眼。
晏夫人欣喜難以自矜,招呼著小山來喝茶,讓阿三去替他擺放行李。我上前一步,眼前一花,險些絆倒,而小山托了我一把,我這才穩住了身形。
還未來得及說聲謝,他的手便是移開,我愣了半晌,又坐回了楠木椅子上。
用完午膳,我便是回了自己屋子。
瞥了一眼鏡中的自己,方是發覺唇色盡無。也未有人關心罷了。
洗了一把臉,翻了從前寫的山川遊記來看,倒是慢慢熟悉起一些人或事,隻不過成不了記憶,想不起那時候的心境。難得聽聞腳步聲,我在訂起來的書頁中做了標記,抬頭一望來人,卻是又驚又喜。
他不言,邁過門檻,拉了椅子,直接坐在上頭,靠著椅背。伸手自己倒了一杯茶,望著我,小口輕嚐。
我亦是難堪,開不了口。隻能硬著頭皮,繼續翻書。他的視線一直未減弱,像是穿透我的一肌一膚,直直看到內裏。
“小夫子變了許多。”晏千山忽的開口道。
我動了動嘴唇,用手壓了兩下書。
他輕笑,定定瞅著我:“小山受寵若驚。”
我堪堪一僵,笑著說:“你今為鯤鵬,夫子不過是替你欣喜。”
“如此,方才在街上衝撞了小夫子,我認錯。”晏千山忽的一改以往語氣。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我幹幹而答。
他抿唇,淡笑:“小山已知錯,謹聽夫子從前教導,何為人倫,何為禮義,年少不更事,口無遮攔,錯將雛鳥之情當成男女之愛,多有得罪,但求夫子責怪。”
“我不怪你,”我吞了兩口口水,一陣腥味,我掌心發虛汗,咬著唇說,“我不怪你,我責怪誰?”
千山玉樹,株株參天為木,而我為廢柴,一枚赤心不能當做薪柴,便被之踐踏如泥,扁做塵埃。
萬般苦澀,可始終想不明白,為何成了這種境地?
分明就是我一廂情願,我自己不知廉恥罷了。
還向晏夫人開口,知不知羞?
“是我之過,夫子沒錯。”晏千山欺近,而我與他一尺之隔,他眸中暮色浮動,曲曲折折,蜿蜒往複,終見他開口輕笑:“我已是遞交了奏疏,求聖上下旨遣我去北冥戍邊”
我望著他,憋著口中澀意,扯了笑,道:“也好。”
“也好個屁!”不知晏紫何時站在了門口,駁回了我的話,指著晏千山就是一頓斥罵。
我被她嚇得一愣,呆呆地看著他倆。
“你鬧什麽別扭!阿禾生著病來接你!你這個不知好歹的東西!有沒有良心!是誰歡喜阿禾!是誰要娶她為妻!你說啊!說啊!”
晏千山皺著眉,“謝禾病了?”
晏紫大聲唬道:“丟不丟人?你丟不丟人?你是為了誰參軍,又是為什麽向我討著她的書信,元夜節當日是誰騙了爹爹娘親說溫府提親的是我!”
晏千山一怔,緩緩而答道:“是我。”
“如今好不容易阿禾也想通了,這等好機會不把握,你去那鳥不拉屎的地方戍邊?戍什麽邊?沒戰事你戍邊?你不管不問爹爹與娘親了嗎?爹爹之前患了疫病險些丟了性命!都虧阿禾幫爹爹換了血!”
“我……知道。”晏千山顯然是扛不住自己阿姊的炮火連轟,而眼色一黯,悄無聲息。
換血一事,我稍許記起一些,晏老爺畢竟待我如親,我自然應守孝道,不過是一點血而已,何況我根本不記得有甚麽痛楚。
可晏千山知道,卻毫不動容。
阿紫啊,你莫要幫我說話了,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了而已。
誰知晏紫忽的望向我,似是看穿我心中所想,指著我直言厲聲問著晏千山:“你可歡喜阿禾?”
晏千山猶疑地瞅了我一眼,我喉口一癢,捂著嘴連著咳了好幾聲,他欲上前關心,腳步卻是滯住。
我攤開手,卻見猩紅。
而他口中話已出:“小山自幼歡喜夫子,不假,”我鼻喉耳皆塞,卻是什麽也聽不清,“可我與謝禾終究為親姊弟,這血本應由我來換,而非她,若為連理,實屬不倫不禮。”
我腦中一渾,麻得暈眩,隻字片語,卻如鋒刀利鐵,“若謝禾非親骨肉,又怎能替爹換血呢。”
什麽叫做親姊弟,什麽叫做倫理?
我當他說的不過是借口,不過是為了搪塞,便是將我與他的年歲之差,我與他的師徒之誼作為刀子來捅。
沒料到真相的刀鋒極鋒極利,隻一刀,便將我戳了個鮮血淋漓。
心霎時冰封如隆冬,麵上血色盡褪。
恍惚之間隻見晏千山撲麵,口一張一合,神色驚慌,好似在喊著我的名字。
晏紫從前就對我說,從未見過我這般要強的女子。
我不明她的意思,笑著說自己既不入朝為女官,又不經營生意做掌櫃,哪裏要強了?
晏紫搖搖頭對我說:“阿禾你心高得很,少有幾個男子入了了你的眼的。”
我當晏紫在責怪我孑然,她的姑娘家心事我了如指掌,而我卻什麽也沒有發生,半分也沒同她提及。
當時我想我或許是瞧不上他人,但又覺得自己配不上他人。或許有些清高,眼高手低,但並不是入了淤泥還一塵不染的人。
如今一念為何他人都以為我難以接近,恐怕是因為我到了鄄都之後,以為自己獨在異鄉,便是膽小得束手束腳,情誼皆是刻意隱藏。
醒來時,床幃邊上站滿了人。
我嘴唇幹裂,想說大家不必如此興師動眾,卻是聽聞吳騫說,“謝姑娘後腦受過重擊,而又因前段時間的疫病,略有感染,本應臥床休憩,好好調理,可惜如今兩症並發,便是有些棘手了。”
晏紫焦急地問:“那該怎麽辦呢?”
“既然之前疫病是靠洗血化解,而謝姑娘已經用了許久餘太醫配的藥,卻少有起色,現下看來鬱結成疾,若要救命,在下恐怕也隻能冒一次險了。”
“這樣看來阿禾也需要洗血麽?”晏夫人揪著眉頭問。
吳騫點點頭,我一顆心沉到穀底,說不出滋味來,微微張了張嘴,晏千山眼中沉靄彌漫,低低而言,卻是不容置喙:“用我的血。”
我眼前一片模糊,眼角濕了枕席,張合著嘴,道了一聲:“多謝。”
晏千山眸色如夜,我睜著眼睛看不清明。
偶然記起師父曾經讓我好生待著晏千山,原來不過就是這個理兒。
晏紫握住我的手,晏夫人眼淚漣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