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腦袋如有千斤重,眼皮睜不開,好似得了風寒。

可見這春夢似朝雲,本就無覓處,如今想要回味這感覺倒是怎麽也記不起來了,是個害人匪淺的東西。

午飯時刻,晏夫人問我是不是身體有些不舒服,我答:“夫人費心了,我挺好,或許是昨夜著涼了。”怎麽也不敢說是做了一場春秋大夢,而那夢中之人分明就是你那幺子晏千山。

晏夫人關切地對我說:“前些日子小山寄了信回來,本以為天高地遠,無時可寄家書,老爺的病亦是不敢同他道,這下皇都都對西南宣戰了,終於是可以將這事兒全部同他說了。”

我僵著腦筋,也沒往心裏頭去,卻是又聽晏老爺道:“我將你輸了血給我的事兒也寫了進去,若小山他在,本應是他的職責,如今卻是讓阿禾你受累了。”

聞言,我卻是恍然一驚,想著晏千山若在信中讀了此番事兒,恐是會令他加重了負擔,一心篤定我與他為至親姊弟,愈發鄙棄我與他自己。

而我口上卻是說著:“我並不礙事,他若見老爺因西南而病重,指不定會化悲憤為力量,予以夷民更深一擊,換個大獲全勝,也好滿載功勳,衣錦還鄉。”

晏老爺笑著笑著就開始咳起了嗽,晏夫人連忙拍拍他的後背。

吃了一口白飯,口中幹澀無味,便是想要舀些湯來喝喝,誰料我伸手拿了半晌的湯勺,卻是怎麽也夠不準勺子柄,奇了怪了,我半站起身子去取,可眼前一花,又跌坐回了椅子上。

“怎麽了?”晏夫人出聲詢問。

我擺擺手,眼前依舊是看不清,閉了會眼,對她說道:“頭有些暈,我午歇一會就好。”

“也好,睡一覺休息一下,你去吧,若有不適要同我們講。”

晏老爺叫我小心,我點了點頭,扶著門框出了廳堂。

躺在床上眼望著床罩,天旋地轉,我閉著眼,頭微微有些脹痛,一覺醒來又是到了黃昏時候。

“阿禾你可別嚇我!”有個人撲在我床頭大呼小叫,影影綽綽,看不真切,依稀判別出來是個姑娘。

“你是?”我生疏地開口。

“天哪阿禾你不會把我給忘了吧!”

“我記得你,麻煩你湊近點讓我瞅一眼行麽?”我使勁睜了睜眼。

那姑娘將頭抵上我的額,大聲道:“你看清了嗎?”

我嘴角抽搐,“麻煩再遠一些,阿紫,這樣哪能瞧清楚人臉?”

“你謅騙我呢!”晏紫氣憤,怒坐在凳子上。

我拿了枕頭,墊高了後背,笑著說她笨,而心頭卻是一陣焦亂如麻,因為我的的確確是忽的記不起她究竟為何人,索性的是,臨了她的麵之後,又溘然想起。

她拉我起來,我雙手冰冷,倍感她手之暖熱,被晏紫嫌棄:“你都睡了一個下午了,手還涼成這樣!”

我笑笑不語,換上了春衫,驀然覺得有些冷意。

打了一盆熱水洗麵與手,晏紫忽的驚呼,我一個愣怔,卻見我胸前嫩綠色的前襟,上有血跡斑斑,鼻口滴著血,直滲入左衽幾重衫。

“怎麽還沒好。”我無奈,仰起頭揩了一把麵。

晏紫幫忙抬著我的下巴:“什麽叫做‘還沒好’?”

我閉著眼睛,方要開口,腦中卻是一片空白,想了一會,卻是怎麽也想不起來了。

皺著眉頭對她道:“沒什麽,我好像腦子有些不靈光,恐怕是上了年級罷。”

“你胡扯!”晏紫笑著道,“阿禾你定是睡糊塗了。”

“現在什麽時辰?”

“酉時了。”

“我從昨日睡到了酉時?”

“你又想騙我你腦袋糊塗了?”阿紫幫我將巾帕擰幹,從抽屜裏尋了紗布與棉花,塞進我的鼻子裏,“流鼻血倒是真的。”

“唔。”我小小地抱怨了一聲。

晚飯同晏老爺晏夫人一起用,溫衍竟然難得在晏府用飯,可晏紫身邊多出了個小娃娃,令我覺著頗為眼熟,印象中好像也有這麽一個小崽子,比如今這個還要大上一點,淘氣得很,好似還不怎麽待見我。

那小娃娃見我一直打量他,便開口問我:“小姨,小故臉上是有眼汙嗎?”

晏紫拿著筷子對小娃娃說:“小故臉洗得可幹淨了,你阿禾小姨臉上才有眼汙。”

我又是被驚到,我什麽時候多出了個侄兒來了。卻是不敢貿然開口鬧了笑話,掏了帕子擦了擦眼,問那小娃兒:“現在還有嗎?”

小故微笑著搖了搖腦袋。

溫衍摟過小故的頭,對我道:“阿禾你麵上本來便是沒有東西,阿紫玩心太重,同這小子一般。”

“啊?”我反倒被她戲耍了,看來我這腦子是似漿糊般不大靈光。

本以為自己不過是感了風寒,便是腦袋糊塗,可我卻絲毫沒有得了風寒的症狀,第二日起來還同前日一樣遲鈍,這記性是急劇退化。

晏夫人發覺我的不對勁,便是請來了大夫替我診斷。

我挽起了袖子,卻是發覺自己手腕上有一道深深的傷痕,而我亦是不明白究竟是何時何事留下了這道疤,看樣子這傷還是新傷。不過我並未提起,或是問他人這傷口從何而來,怕是被她們知曉我記憶又下降了,徒增感傷。

大夫搭了我的脈,又提了我的眼皮看了看,我被他按得有些痛,念到他是為我瞧病,終究是為我好,一股悶氣便因此無處可發。

“謝姑娘從前腦部可有重擊?”

“誒?”我愣了片刻,腦中好像出現了什麽情景:我一個人跌倒在城外的山上,夜色昏沉,頭暈眼花。於是點了點頭。

晏紫對大夫道:“有的,不過還是五年多前的事兒了,被人敲過一棍子。”

我問那大夫,“那麽我是因為挨了這棍才昏倒,如今才醒過來的嗎?”

大夫張口未言,而我見晏紫神色沉鬱,眼底裏盡是擔憂與愧疚。

“謝姑娘如若記不起來莫要多思多想,老夫先配一點方子,替你治著,放寬心則好。”

我點了點頭:“多謝大夫了。”

晏紫同那大夫一道出了去,好像有話要說,我依稀聽見幾個詞“血塊”“壓迫”“消散”“疫病”“洗血”“殘留”“感染”“麻煩”,卻是越聽越聽不懂了。

晏夫人卻是單獨留在我屋內,合住我的手,眼眶泛紅,眼中有淚花,“阿禾你可記得小山?”

“小山?”我重複了一遍。

見晏夫人一臉凝重,我思了片刻,兀的好像記起了什麽,紅著臉亦是認真地瞧著她的雙眼,對她道:

“晏夫人您同晏老爺待我不薄,我年長小山三歲,擔了他十餘年的夫子,怎奈心中對他卻是有過不軌之情,而他或許亦是對我有幾分好感,動了一份嫁娶的心思,不知如何開口,這樣的非分之想如今心頭想來我真是恬不知恥,近日我記憶不佳,怕到時候忘了此事,所以現下便是將之提了出來,開誠布公。不知您對這事兒意見如何?”

我睜著眼睛,透著些期許。

晏夫人微微訝異,動了動嘴,又緘默了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聲長長的歎息。

我以為她是反對與拒絕,喉中一澀,嘴角抿出一個不成樣的弧度。

“阿禾,”晏夫人握緊我的手,“你若這樣想,娘著實開心。”我猛然抬頭。

“娘?”我起初疑惑不解,卻是恍然明了,娘這個稱謂,算是應允,算是讚許?

“娘。”我小心開口,羞怯地喚了她一句,晏夫人眼裏盡是溫柔,一汪清泓。忽而我猛然想起,“小山在何處?怎麽也不見他人影?”

晏夫人一怔,複又和緩道:“西南有戰事,小山如今也為領兵打仗之將了。”

我更是驚喜,笑容斂了幾次,皆不像樣。

“他曾言要一鳴驚人,我見之欣慰,卻恐他安危。不過我信他,定不會令人失望。”

定不會令人失望。

芍藥欹紅,花香濃溢似露,聞人皆醉,窈窕嫋娜留餘春。

一人白麵黛眸臥椅橫斜,孤賞白日暮,喧幾支援頻。

城門大開,柳絮紛飛,一人墨發英目秀峨眉,牽韁縱馬佩刀背箭,身後迢迢數餘隊,凱旋而歸。

這一天,終於到來。

謹記六月初,我病入膏肓。

由我嘴所言此病狀,倒是有些不忍猝聞了。

某日用藥之後眼角口舌空耳皆是出血,我險些以為自己就要這樣去了。

大夫也是慌亂,卻言:“從前有一病症,同謝姑娘一樣,回憶不清,爾後逐漸喪失原本的記憶。老夫亦是用這套法子診治,恰是有了療效,可誰知……”

晏紫紅腫著眼睛斥斷了大夫的話,拿著笤帚將之趕了出去。

我咧著嘴故作從容道:“阿紫你這暴脾氣。”

晏紫卻是一下子哭了出來,我笑著對她道:“哭什麽喪啊。”

而我卻又是遭了一向來溫和的晏夫人的罵:“亂說什麽!”

晏老爺寫了信,打算令人八百裏加急送交給了樓奕,而我好似記不得樓奕為誰。

晏夫人問道:“可要寫給小山?”

被我回絕:“莫要告訴小山,何況戰事收尾,賠款和談正值關鍵,他回不來。”我努力換了一口氣,口中腥澀,“我同那樓奕也並無大瓜葛,麻煩別人總是不好。”

晏老爺聞言一怔,胡子下的嘴輕顫,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而小山的那隻敖犬卻是在屋外門口打轉,嗷嗚嗷嗚地叫了幾聲,反倒是被晏夫人讓阿三攔住,不讓它進來。

連續換了好幾個大夫,我也無什麽起色,倒是沒有比那日七竅流血來得更壞。

大夫沒說不能受風,我便讓小圓替我搬了椅榻,一個人躺在上頭,蓋了一條小毯。見那庭院之中無甚花開,寂寥得慌,便是同阿紫說起:“這滿庭的院子太翠了,現下可有什麽花兒開得正盛?”

於是隔天我屋內庭前便是搬來了好些盆芍藥花。

夜聞之,幽香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