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一亭風起,我垂落的發絲遮住了眼。

心懸吊了半晌,而我卻失魂落魄地重重坐下。

在得出這個結論之後,心裏的那些疑團,自然也就解開了。

樓奕確為貴人,是我高攀不起的親王。

而樓九天,更是位居於霄漢九重宮闕之中貴人,當今聖上。

瞎子聖上。

“小夫子?”

晏千山手趴在桌上喚著我。

“啊?”

他眼裏竟然滿是笑意,卻讓我驚慌得險些咬掉自己的舌頭。

自昨夜曉得了這麽一個駭人的驚天秘密,我便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如今日上黃昏了,還是未見樓奕一麵。晏紫那兒我亦是不敢說,幾乎是無人能傾訴。晏老爺晏夫人即便與師父交好,定也是不知他的原本身份,不然怎的會將我這麽一個娃兒托付給他呢?

晏千山一低頭,脖子中掛著的金鹿韭就落了出來,我望著那朵金片雕琢的花,卻是覺得分外眼熟。

他坐了下來,曲了腿,斜靠在桌沿,將金鹿韭摘了下來,拿到我麵前。

我皺眉問:“怎麽了?”

“小夫子喜歡這芍藥花?”

“這是芍藥?不是牡丹?”

晏千山悠然,似是不在意,“牡丹與芍藥又有何區別?”

“從前我將這二者認錯,師父糾正過我。牡丹芍藥即便相似,但並非相同。牡丹為木本,芍藥卻是草莖。況且阿奕也與我說過這二者之間的差別,我碎覺得頗為受用,可是光憑自己還是分辨不出。”

晏千山一臉心不在焉,顯然並不想聽我說這由來與究竟,說:“這芍藥花我自小就佩著,我娘說它是什麽就是什麽,你若是喜歡,拿去也可。”

“我沒說喜歡,你管自己帶上則是。”我笑說。

而晏千山依舊是將這金芍藥放在桌上,不肯收回去,我稍稍乜他一眼他的麵色,也就作罷,想著何必糾於此。

晏千山抿唇道:“不日,我就要回軍曹了,戴在身上就怕掉了。”將金片推到我麵前。

我聞言一驚,詫異道:“何時?”

“再過三日。”他話裏頭盡是疏落。

“才三日啊。”我垂下眼,不知為何有些歎惋。

晏千山將頭枕在臂上,忽的來一句:“你呢?可是要走?”

我定定望著他的清俊的眼,一時喉中酸苦,說不出話來。而他側過頭來,固執地說:“我不想你走。”

我笑意霎時有些僵硬,道了一句:“樹挪死,人挪活。”

他驀然一滯,將頭埋在肩下,我笑了笑,說:“不過,我可同阿紫一般大,小故都三歲了,如今想想,若是安定下來,管教管教小崽子們,建一私塾也好。”

晏千山又轉過頭來,怔怔不語,卻又是在末了,說了一句:“好。”

“阿奕這些年頭也四處跑,他說他家藥鋪還未在鄄都有分號,因而也想在這裏另起一家。”

“你可是真要與他成親?”晏千山悶悶,“謝禾你就是存心氣我。”

我欲敲他腦袋,“怎麽同夫子講話的呢?”一探出手,卻又是被他捉住。

愣愣地僵持了片刻,他赫然放手,我手懸於空中,難堪得不知放往何處,低眼,找了托辭,說:“可是還有戰事?”

“依舊是那幫西南的番邦賊子。”他淡淡道。

“聽聞西南人狠厲,上了戰場亦是潑蠻剽悍。”小山素來橫衝直撞,戾氣滿滿,總歸得要小心。

他抬起了手,托著腮說:“誰上了戰場不是拚命?”

“你可有過受傷?”我口舌幹燥,按住茶壺。

“難免。”他卻是滿臉笑意盈盈。

“老爺夫人知道麽?你又傷在哪裏?”喉頭一癢,低眉側過身去,又倒了一杯水。

“小夫子是要看麽?”他吞字淺言,“你好似還不曾如此關心過我。”

涼水入腹,我亦是嗆了幾口,腦中沉沉雜雜,聽了他這話也不知是何滋味。

“傷在何處?”我提了一口氣,複問。

天色漸暗,廊柱遊巷都被夕日映照成了棗紅,金芍藥泛著最後一絲餘暉的霞光。

晏千山輕笑啟唇,執過我的手,往他心口處按,恰是在這時,樓奕推開了房門,他方到嘴邊的一句話,卻是在看到樓奕之後,硬生生地吞下。

樓奕站在門口,撇了撇嘴,慢條斯理地開口:“既然小山也在,我們一道去外頭吃一頓如何?”

晏千山麵色寡淡,向樓奕輕輕點頭,卻不是應允的模樣,起身,對我道:“你今日好似沒有很討厭我的樣子?”

我看了一眼背著光立著的樓奕與瞧不清神色的晏千山,一想到自己方才片刻的動搖,是為這天底下莫大的不齒與荒唐。

是羞是恥,我怎的能夠不領會呢?

頭皮發麻,血如逆流,隻覺四肢仿佛被凍過,吱吱嘎嘎流過百骸,僵澀得難受,抿了濕了幹巴巴的嘴角,幹幹笑了笑道了一句:“不止是今日。”

晏千山一派得意之色,卻是如同剛遞到手裏頭的玉杯中的醇酒,因我接下來的一句話,一把被打散,瓷碎玉裂,一滴不剩。

我咬咬牙說:“正因我是你阿姊,嫡親的阿姊,又怎會嫌惡你呢?”

寒潭破冰,驟然玄冷。

他顧不得樓奕亦是在場,眼底如霧似瘴,寫清了不信我說的任意一字,張嘴又合,聲音輕顫:“這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二十餘年前,是你爹娘親手將阿禾交托給她師父的。”我低頭不語,樓奕卻是邁進屋子裏頭,進來替我說道,“而現在我二哥,她師父……正在廳堂上做客。”

晏千山身軀一震,問道:“謝禾分明同阿紫一般大,試問我爹娘怎的能在一年之間連生二子?”

“雙生子一說,你可有曾聽過?”樓奕淡言。

“你倆身量容貌,無處相像,又怎會是雙生子?”他百般不信。

“雙生子亦有不像者,牡丹與芍藥相似卻非雙生。”

聞言他麵色似慍似怒似喜似悲,皆是莫辯,末了竟是笑出聲來。

樓奕攥著我的手,我出了一手心的汗。

抬起頭來,卻是始終不敢見他的臉色,狠了心道:

“小山,為人夫子,我從不騙你。”

捏緊了拳頭咬牙屏息,險些昏厥,他眸光深深,喉頭翻滾,話語中間的留白並不長,卻難熬得似千年,而夕陽西下,餘輝盡弭,空落落的疏妄如一副挽聯。

“那,便是要謝謝小夫子了。”

頭腦一發熱,便是口不擇言。

原本是藏在最最心底的隱秘,卻是一張口便說了出來。

自然沒了心境去隨樓奕外頭用餐,我師父在府中也未逗留多久。待我回過神來,他早已走,我沒有去送。

餓著肚子,胃裏泛酸,亦是達不成欲語淚先流。

點了一盞燈籠,涼風颼颼,火光忽的全滅了,身周陷入一片陰寒黑墨。

我一個人在這黑黢黢的夜裏呆了許久。

有人小叩房門半晌,我方是意識到,便允諾可進,來人踏入屋內,將門窗打開,問:“怎麽不點燭火?”

這才發覺來人是晏夫人。

我站了起來,讓她坐。

晏夫人重新點了一盞油燈,吹滅火星,蓋上罩子,低低喚了我一聲阿禾。

我端出笑容,等著她繼續說。

這一等,卻是等到了二十三年不曾聽到的一句開口。

“娘對不住阿禾。”泫然欲泣。

我鼻子一酸,硬是扯笑說:“何必要說這樣的話,阿禾受不住。”

她卻是尋著我的手,雙手握住,說:“一切都怪我。”

我渾身起了雞栗,小心翼翼地抽回自己的手,站了起來,“夜風有些大,我先去關了門窗,怕是把燭火吹滅了。”

晏夫人悄悄抹淚。

我於心不忍,燃了一盆暖爐,交給她手中。

前塵往事,總是娓娓而來。

前朝先祖皇帝喜好美色,選秀女之前,便是相中了丞相之靜女,下旨迎娶她為嬪。本應是一件皆大歡喜的事兒,卻是在丞相女入宮之後,發覺她性情乖戾暴烈,全然不似大家閨秀的模樣。皇帝盛寵不過十天之後,便是忍受不了這般的性子,將之冷落宮中。

宮內新人不斷,嬌妍更替,又過了三年,幾乎是將她忘卻了之後,靜女忽的在雪夜裏彈奏了一曲《漢宮秋》,其曲其調,無不錐心刺血,讓皇帝猛地記起還有此女。回憶其人容顏,更是灼灼其華,心癢難耐又生愧疚之情。

靜女一改從前秉性,由此因嬪成妃,乃至正一品貴妃,誕下二子一女,成為皇帝身邊最親近的人,可惜好景不長。流言蜚語瘋起,有人言親眼見靜妃與人私通,皇帝與二位皇子滴血認親之後,發覺皆不是由他所出,便下令將靜妃與二子斬首。

皇帝又見色起意,將那靜女幼女公主侵占,公主不堪侮辱便是自縊而亡。十年之後,宮中舊人卻是常見到冷宮處有一女子酷似靜妃,紛紛言其為靜妃鬼魅,前來報仇。皇帝某日暴斃而終,宮人皆說是因見到靜妃了。

而事實上,少有人知老丞相有二女,一女名靜,一女名姝,此二女為雙生。皇上從前愛慕的,實為姝女,大婚當日卻是靜女替姝女入宮,性子跋扈截然不同,因而後被打入冷宮,姝女為其姐爭得歡寵便奏琴彈樂。而那兩皇子,則是靜女與外人珠胎暗結之子,公主卻是姝女與皇帝之女。

宮闈秘辛,實為可怖。

違叛綱常,逆反紀律。因而本朝將雙生子視為凶兆,倘若一見雙生子,便定要將其處決而弑殺。

晏府夫人自懷胎十月以來,胃口一向來大得驚人。眼看就要臨盆了,卻是被告知一生生了雙生女。

晏府上下皆是大亂,給了接生的婆婆一大筆金,方是將人送出了府。那時晏家夫婦與一青俊公子樓九天相識,私交甚篤,便是將其中一女托付給了他,代為管教。

八年之後,樓九天此時已身染重疾,不得不令晏家之女“謝禾”回歸晏府。

謝禾自幼聰慧,自作主張做了晏府小公子的夫子。

可誰料到晏府小公子竟是陰差陽錯地歡喜上了自己的阿姊。

陰差陽錯。

晏夫人抽泣著對我說:“阿禾,對不住,當初娘分明知道你歡喜溫衍,可溫衍卻是娶了阿紫,如今,我見你與小山二人亦是有情,不如就同小山在一起罷。”

我驀地抬頭,一刹間竟是覺得晏夫人神誌不清腦袋糊塗,分明是在講一個荒唐笑話。

“你對小山的一句話,比我的十句更是有用。你們亦是相處了那麽些年份,甚少有和和睦睦的,但小打小鬧也是情分。”

“晏夫人,”我抿著嘴打斷她的叨叨絮絮,苦笑出聲,“為了你的幺子,竟是能容忍不倫了麽?縱便天下人不知,上天總是知曉。何況,你有什麽立場來幹預我同小山?我與他,亦不過是師徒一場、姊弟一般的情分”穩了穩身子,咬著牙道,“哪有什麽情分?!”

“阿禾你……”

晏夫人她不過就是偏心,溺愛到不分是非的地步。明知我與晏千山為姊弟,卻還要這般。當初在她心中,我不如在她身邊養了十餘年的阿紫,我歡喜的,阿紫也歡喜,但我卻不能有所得。如今在她心中,我不如她嫡親的兒子,小山喜歡的,我卻不喜歡,卻硬要我做這有違天道的事。

我越想越是荒涼,越想越是冷意,慍怒攻心,咬著牙齒,違著本意道:“晏千山素來看我不慣,我亦是從不將他放在眼裏。不聞仁義道德禮,不識詩詞賦歌經,認他做弟子,是我這輩子最大的敗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