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晏紫一大早便將我從床上拖曳了起來,說是要同我去月老祠還願。

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怎的今日忽的想起要來還願,可從前的日子也不見聽她提起。

她指著我的腦門說我糊塗:“你才回來多久,你走的時候我還是新婚燕爾,哪有功夫去想這個事兒,正巧我們如今都在,才記起了這個事兒,快!快起來罷!”

拗不過她,也隻能乖乖聽話。

香火如織,連綿不絕。令我記憶起了上次來這裏的時候,我還不過十六歲,一眨眼那麽多年都過去了。

門口的廟祝換了一個,笑起來像是彌勒,體態略胖,香火錢想必都中飽私囊了,扮成了月老的模樣,惹人忍俊不禁。

祠中的月老人偶亦是被重新上了漆,鮮活發亮,倒是失了幾分真實,顯得有些作假。晏紫見了,也不由得撅嘴,覺著大失所望。

但這願還是得還的,晏紫本還存了心,來算一算我的姻緣,如今也是信不得了罷。

燃了香,叩拜之後,晏紫出了門,便是看見門口有賣五顏六色的穗結子,興奮地衝了上去,倒還似個小姑娘。

拉了我過去,挑選了半天,吐著舌頭說:“還不如阿禾你編得漂亮。”

一想到那結穗,我似是又憶起了可笑的過往。晏千山從我這兒得了一個鸚鵡綠的穗子,樂了半天像是什麽詭計得逞一樣。

轉彎拐過了巷子,卻是看見有人在街口鬧事。晏紫湊上前去一聽,複又顛顛地奔了回來。我問她怎麽了。

她憋了嘴道:“不過是幾個潑皮無賴之爭罷了,街口的那望江樓要盤出去了,可買主是個言而無信的,說是用二十兩黃金買下的,如今卻隻是給了二十兩白銀。望江樓的原掌櫃自然是眼急了,可買主卻說是金銀都是錢,本就無所差別。望江樓的掌櫃便說,他這樓裏還有米糧與夥計姑娘,若是隻用二十兩白銀買的話,那便將木頭柱子砍下,反正樓也不過是用木頭搭建成的。於是兩人爭執不下,便吵了起來。”

我問此言,卻是恍然大驚。

樓不過是木頭搭建而成的,月老祠那廟祝說我所命定之人,唯恐是姓樓。

我將這想法同晏紫講了,晏紫皺眉道:“你這般想或許是真的,但樓是木,森是木,林也是木,木更是木,這下難不成名字裏有木的皆為你的夫婿?”

我剛要反駁可我認識的人裏頭,名中帶木的卻不多。

晏紫又說:“何況名字隻是個叫法,你這命,怎可由名字來定呢?若是我不叫晏紫,你不叫謝禾,這命難道會有變化?”

我被噎住不得言,心裏頭卻是想,如我為晏紫,你為謝禾,我倆的命,終歸是同現在不一樣。

她挽了我的手,說:“我自然是曉得你是對樓奕上了心,有這個想法也不奇怪,爹爹娘親也對這親事樂得很,就是苦了小山咯。”嘻嘻一笑,“你說,這當今天子亦是姓樓,指不定哪日因你這迷信的說法,將你娶了去呢。”

“喂,你自己難道不迷信?是誰拖我來還願的?”我哼了一聲,“如今樓氏為皇姓,是大姓,信樓的人多了去了。何況那皇帝年近半百,後宮裏的妃子什麽樣沒有,哪還瞧得起我這樣的?”

“反正他眼瞎,瞅不見你長啥樣。”

到了府裏,恰好是碰上樓奕,晏紫便是不懷好意地將我往他處推搡,我一個不小心沒站穩,跌倒在他胸口,晏紫方是滿意地撈起了自己家無頭蒼蠅一般找著娘親的溫故,牽著他的小手遛鳥去了。

我扶著樓奕的手起來,樓奕退了一步,我又是險些摔倒。

“你做什麽?”我氣,他又是摟住我。

他噤了聲,忽的不發一言。

我全然不知他在搞些什麽花頭,眼中隱隱饜足與得意。臉貼著他胸口好一會,他才是放手。

待我意識到的時候,才是拍了他一掌,“喂,占我便宜。”

樓奕卻是跟在我後頭,笑著說:“那時在玉女丘,阿禾你下了灘塗來救我,後來你不是說,我欠你一命嗎?”

“怎麽?”我在前頭走著,“你想起來了?”

“我心想,這欠的債,還得肉償。”他倒是誠懇。

“嘖嘖,你也不學好,怎麽也說這種葷段子了?”回頭一看,果真是滿臉紅雲,“你小時候怎的還能口無遮攔,長大就成了這樣。”

“那時不懂事,後來讀了儒,自然就懂了。”樓奕思索了一會,像是記起那時抱著我叫我媳婦的模樣了。

“不過也沒掉書袋,成了酸秀才,這點倒是挺好。”我連忙打散他那不堪回首的童年舊事,“你欠我的,肉償可不算數。那就先請我吃一頓肉罷。”

樓奕悶聲說好。

出去搓了一頓,我便帶他去我從前吃過的地兒,嚐些我見了素來大快朵頤的吃食,他也樂得被我宰。

吃完了,我也陪著樓奕四處走走,講了些小時候的趣事。卻是沒料到他麵上淺淺有不愉之色。

細細一想,我所說的趣事總歸少不了晏千山。

遂,我沒了聲。

除卻晏紫那婦人的荒唐做派惹人側目讓人發靨之外,其餘的總歸同晏千山有關。

就連那糖葫蘆的梗也沒管住嘴巴,同樓奕說了,樓奕倒是笑笑說:“我那是還以為你喜歡,後來便知了。”

弄得我自己怪不好意思的,缺了腦子又開始扯阿布拉的事兒。

說到這阿布拉,她一個人活得亦是有滋有味的,隻不過前幾日說是有事,心不甘情不願地先告了辭。晏老爺這緊鎖的眉頭,終於是解開。晏紫嬉笑地對我說他爹是怕這異邦煞星壞了我與樓奕的姻緣。

我如今習慣了這些糗話兒,心裏也是通徹明白。這些時日晏千山也沒再在我眼前轉,我心裏鬆口了一大塊。

捧著手裏的紅心番薯,四處張望,眼前忽的一亮。用手肘捅了捅樓奕,嘴巴努了努,含著滾燙的番薯,含糊不清地道:“阿奕,你瞅那個人像不像我師父。”

樓奕聞言向酒樓裏望去,亦是一驚,卻是裝作什麽也沒瞧見的模樣。“哪有,我怎麽沒看到。”

我心裏小小地哼了一聲。

眼睛卻是不願挪開,他腳步不停,我自然也不能多看幾眼。

那人長得同師父相像沒錯,可是過去了那麽多年,我又怎的認得出他的模樣,何況他是不是入土我都不知道。

心裏有個小疙瘩,卻是沒怎麽想放在心上。

可後來我半夜起來上了趟茅廁,卻是發覺樓奕出了府門。心覺奇怪,便披了一條衣服,跟在他後頭。

小路寂靜,我亦是不敢出聲,緩慢而行,唯恐他發覺。而他坦坦,做賊心虛的反倒像是我了。

酒肆花燈高照,滿樓紅袖招。

卻見他無異,抬頭望了望招牌,麵色稍許泛紅,走了進去。

我心一沉。

無論如何我這身打扮都進不去了,怎麽看都像是去尋夫婿、砸場子的。

搓著手在那花樓前徘徊了好久,幸好樓奕不到半個時辰便是出來了。

我躲閃不及,正巧被他見到,他還未解釋,我卻是在他身後望見了白日裏在酒樓裏瞥見的那個人。那人卻好似未曾見過我一般,恭和有禮。

樓奕小聲地對他說了一句,也不見他麵色詫異起伏,卻是湧上了一個清冽的笑來。

而我開始篤定自己心頭的想法了。

忡忡上前,望著那個人,紺青深衣,素白翎花,墨發如舊,卻是白鬢染霜,我隱忍自己,險些帶了哭腔,道了一句:“師父。”

樓奕深吸了一口氣,笑得有些難堪,讓開了道。

那人張口,淺笑輕喚我:“阿禾。”

咬著下唇,嗚咽出聲,我狠狠地拍了師父胸口一下,滿是忿恨,見到他吃驚吃痛的模樣,我卻是沒膽氣地不知怎地就逃走了。

跑了幾步,抹著眼淚,嘲笑自己沒骨氣,這才發覺樓奕原來跟在我後頭。

他一把擁住了我,胸口貼著我的背,我小聲啜泣,背部輕顫,而他溫熱厚實,在料峭的寒春之中,給予我絲毫的溫暖與駘蕩。

我揩幹淨了眼淚,轉過身去,對著他說:“莫要笑我。”

他唇角卻還是帶著笑意,我有些羞惱。

他撫了撫我的背,對我道:“並非有意瞞你。”

“你們故意下了圈套,讓我跟上罷了,”我頓時想了個通徹,如若不然樓奕怎會犯這種錯誤,定是商量好了,要戲弄我,“那他人呢?去什麽花樓?”這才回到正題上。

樓奕摟過我的肩,便是將我帶去見師父。

心頭躥出了好多個疑惑,卻是忍住沒問他,或許是怕他胡說,而我又不信罷了,省的自己亂揣測。

遠遠望去,紅紗羅帳,小亭點燈,盞盞昏黃紅暈,一派曖昧之色。

我不禁鄙夷了一番這布景,樓奕腆著臉說是我家師父硬要來這兒會麵。於是,我又開始鄙夷我那師父向來超出我三觀的審美。

走近一看,他倒是攤了一本書,也不知在講個啥。自我與樓奕步入小亭,他便打了個哈欠,喊著困。

倒是他先開口道:“阿禾,多年不見,你怎麽變成了這副模樣?”

聞此,我忙整了整儀容,見他好手好腳的,氣不打一處來,“師父才是老得我都不敢看了。性子也極為惡劣,竟是唆使阿奕來蒙騙我。你倒是說說你當年到底是為何扔下了阿禾?”

言畢我卻是一陣心虛,怕是自己自作多情裝腔作勢,而師父根本不將我放在心裏。

師父輕笑,道:“阿禾那麽聰明,總是曉得師父養活不起你。”

“哦,拙劣的騙技。”

他哈哈一笑,“那時是師父生了病,自顧不暇了。”嫌棄我是個累贅。

我曉得是他定是重症,這點不會有錯,他隻不過是覺得說出心裏的大實話,說是並未痊愈亦是怕拖累我這半大的孩子,定是肉酸得很,便是怎麽也不願開口。

而現下他消失十餘年,為何樓奕一開始要對我說師父故去了呢?這點也耐人尋味。我總擔心師父莫不是病入膏肓,生不如死,這樣樓奕的說法也有了道理,可如今分明讓我瞧見了師父安安好好的模樣,但這究竟是為了讓我放心,還是有其他原因?

我想著,腦中突然一淩,卻是得到了個更為可怖的答案。心中惴惴,一顆心亦是難以抑製地慟慟直跳。

試著問道,“師父瞅著阿禾今日這條枝黃色的衣衫,好不好看?小的時候,我也有這麽一條顏色的,衣襟上頭還繡著一朵紫薇花,叫鄔阿婆幫忙繡的。”

樓奕神色一慌,皺著眉說:“阿禾你胡說什麽,你分明穿著……”

卻被師父打斷道:“阿禾是欺負師父年紀大了,又巧是在這紗羅帳子中,看不清了麽?”

我兀的道:“師父你方才在看什麽書?”站了起來,探了身子,瞧清楚了那書上的字,“這《圍棋賦》我還不曾看過呢,不若我們下一盤棋罷。哦,阿禾又說錯了話,不是下圍棋,象棋如何?”

樓奕默了聲,師父抬起了袖子小口喝了一杯茶,可杯中水早已冷了。

夜風吹起絡紗,幾個燈籠挨著搖晃,蠟燭油滴濺到地上。

我掏出了自那日去了茅草屋中尋到後就帶在身邊的芍藥絹帕,放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指。

“師父,你看不見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