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從曲水到蒼瀾,那是一段不近的距離,我雖然到中州便要與昭羽分道揚鑣,也不急於趕路,然而在經過三天的顛簸之後,兩人不約而同決定舍棄村民相送的馬車而換了兩匹馬,坐在馬背上或緩步或疾馳,涼風撲麵而來,精神也振作不少。

途經漠陽府,已是夜幕輕垂的時候,所以在這裏停留一夜成為無法缺少的行程,昭羽對此頗有微詞,卻也無可奈何。比起南方的黎州和柳州,漠陽顯然要小了許多,但卻是南北方往來必經的重鎮,加上地處北方,民風人情開放不少,因而也顯得分外繁華,可謂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你好象不想在這裏停留?”碰巧撞上一月一次的夜會,不寬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盡是叫賣討價之聲,在這種地方根本無法騎馬,我們隻好下馬牽著,在人群中緩步前行。拒絕了一名小販熱情遞過來的玉器佩飾之後,我側頭望著昭羽,不解他隱藏在臉下的微微焦躁。

“當然,老頭連榜文都昭告天下了,難保他還想留著我這個不肖子,即便他會放過我,兄弟中也不乏喜歡斬草除根的人,我可不想不明不白地死在半路上,能夠早點到蒼瀾就多一分生機。”昭羽翻了翻白眼,似乎在嘲笑我的多此一問。

“也許從你一出曲水,就已經被跟蹤了,走再快又有何用,就算要死也有我陪著你,擔心什麽?”我倒是一點也不擔心,猶自愜意地左顧右盼,欣賞著三年未曾領略的車水馬龍,玉壺光轉。

“你?”那人微微斜睨著我,似有不屑。“我要一個連名字都不知真偽的人陪著我死幹什麽?”

我啞然以對,隻得故作未聞瞥過頭去,秦驚鴻這三個字代表了一段被湮沒的過往,許多五味雜陳的感情,不提也罷。見我沒有答話,他也隻輕輕一哼,意外地不再追問下去,忽而眼前一亮,我則趁機轉移了話題。“前麵有間客棧,就在那裏宿一晚吧。”

說是有間客棧還真是“有間客棧”,高額漆金木匾將四個字用楷書寫得端端正正,卻讓人忍不住想要發笑。

兩人將馬交給店前的小廝照料,便走了進去,不大的一樓此刻也坐滿了客人,高聲談笑,極是嘈雜。想是因為夜會的緣故,鄰鎮的許多人也趕過來看熱鬧,房間顯得有些不夠,我們隻得要了一間兩人同住。

房間雖小而簡陋,倒也幹淨,我梳洗完畢披著一頭濕漉漉的長發走出來時,已不見了昭羽的蹤影,便自坐倚在窗前,隨心默念起《垂雪集》中的詩句,視線轉向空中明月,清風徐來,將透明而輕灰的流雲吹散,霎那間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麽,轉念間又是全然的空白,不由有些悵然若失。這位絕代驚才的前輩所寫的東西,看似豪放洋溢,細讀下去,卻能品出其中的纏綿悱惻,若再三吟哦,又仿佛蘊涵道佛真味,聞古人所言漸入佳境,隻怕便是如此吧。邊想著,嘴角不由微微揚起,思緒一片平和空明,自己本來內力甚差,此刻卻仿佛連十丈之內的落葉飛花也聽得分明起來。

門外隱隱傳來爭執之聲,本來隻是些許的嘈雜,喧嘩卻不知為何突然間漲了幾重,凝神一聽,其中似乎還有昭羽的聲音,不由將我自沉思中拉了回來,心下詫異,便推開門走了出去,在走廊上微微俯身向下看。

站在樓上,清楚地看見湊熱鬧的人群中間,一名大漢正對著少年大吼大叫,而那少年不是別人,正是昭羽。隻見他臉色出乎意料地平和,一言不發,任大漢在說,手卻微垂著,手指間輕輕摸索,似乎在醞釀什麽。

我卻看出他眼中的殺意,暗叫不妙,顧不上此時外表隨散,按著欄杆便跳了下去,撥開重重人圍,隻為了阻止那個欲出手的人。看熱鬧的眾人被我打擾,本來有些不快,卻不知為何一看到我,突然之間卻都靜了下來。我也不及深思,快步便走到了昭羽身邊,“怎麽回事?”

他回頭看見我,也怔了一怔,片刻瞥了大漢一眼,擰著眉道:“沒什麽。”

“什麽沒什麽!” 旁邊那大漢卻先嚷了起來。“這小子偷了大爺的錢袋卻還想走人,應該拉他去官府!”

我聞言微訝地望向昭羽,他抿了抿唇,像忍下了很大的氣,才沉聲道:“偷你錢袋的是她,我隻是好心提醒你。”

我隨著昭羽所指的視線一看,這才發現離兩人不遠的地方還站著一名少女,十五六歲的年紀,粗布衣裳,打扮得像個男孩子,麵目汙糟,頭發蓬亂,卻掩不住清秀的輪廓,一雙眼睛古靈精怪,藏著絲絲狡黠,不由讓我想起了綠綺。“喂,偷錢袋的明明是你好不好,我這樣弱不禁風的,別人來偷我的倒還差不多。”清脆的聲音在客棧的大堂裏流轉,再加上可憐委屈的神情和纖弱的身材,讓眾人的同情心都往她一邊倒,譴責不屑的眼神紛紛投向昭羽身上。

昭羽瞥著那少女,隻是冷笑,那少女卻沒事人似的眼珠亂轉。我思忖片刻,心下已明白了七八分,便對那大漢道:“方才是在下的朋友看錯了,請不要放在心上。”

“看錯了?”大漢的聲音提高了幾度,帶著愈發肆無忌憚的囂張。“大爺的錢袋被他偷了你還說什麽看錯了,簡直是狼狽為奸!”

我不想再糾纏下去,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便淡淡道:“那你要如何?”

“如何?把錢袋交出來,難不成還要大爺我送你到官府不成?”大漢冷笑,仿佛是看準了我們初來乍到不願惹事的心理。

“你說的是這個麽?”昭羽冷笑著掏出一個藍色鑲金絲邊的綢袋,在大漢麵前晃了晃,那沉甸甸的分量讓大漢微微瞠大了眼。

“沒錯就是這個!”大漢眉開眼笑,伸手便要來拿,昭羽卻把錢袋縮了回去。

“哦?那你說說,這裏麵有多少個金元寶?”昭羽挑了挑眉問道。

“金元寶?”大漢吞了吞口水,神情強自鎮定下來。“自然是有不少的,難道還要告訴你不成?快還給大爺!”

“你這個回答也算是模棱兩可了,”昭羽微微冷笑,打開錢袋的口子,讓裏麵的東西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不要說銀子,連一塊金子也沒有,隻是一塊玉佩而已,你想要見官嗎,走吧,我倒要看看你拿什麽見官。”

眾人嘩然。

大漢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說不清是什麽表情,頓了一下,狠狠瞪了我們一眼,趁著眾人來不及反應,撥開人群便頭也不回地走掉。

我一直留意著那奇怪的少女,卻在轉頭時,依然不見了她的蹤影,昭羽看著大漢的背影微微冷笑,卻也無意去追,拉起我便往房間裏走。

“你剛才想殺人?”回到房裏,我這才感到陣陣寒意,忙在單薄的衣衫外多披了件外袍,再摸摸頭發,卻早已被吹幹了,想來剛才站在那裏的時候,眾人看我的目光必定如同在看瘋子一般。

“這種人最是厭煩,殺了幹淨。”昭羽瞧了我一眼,輕描淡寫的語氣像是在談論天氣般簡單,令我不由微皺起眉。“你殺了倒是幹淨,一條人命沒了,你也因此而聞名,到時候想走都走不了了。”

“所以我才沒下手,不過那少女倒是可疑得很,剛才那人看來是與她串通好了的。”

我點頭讚同。“想來是為了財物吧,你今晚未免風頭畢露了。”對他的行徑有點無奈地苦笑,自己可還想多活幾天。

“我沒殺了他們已經是最大的仁慈了,要說風頭畢露,那也應該是你才對。”昭羽望著我,露出詭譎的笑容。

“什麽?”我一怔,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撫著下巴若有所思地盯著我。“本來這容貌已是平凡得無法再平凡,卻在方才的一刹那竟有如謫仙般的出塵,莫非是我眼花了不成?”

“那必定是你勞累過度所以眼花了,所以快睡吧。”我沒好氣地將他拿我玩笑的話語駁回,脫了外袍便在床上躺下。如果頰邊多了一條疤痕的人都可稱之為好看,我倒要懷疑他是否間接在誇耀自己的舉世無雙了。

認識昭羽的這些日子以來,雖則也見他偶出驚人之語,或深沉莫測得全然不似一名十幾歲的少年,然而大部分時間,許多毒辣的話會被他脫口而出,另人啼笑皆非卻又無可奈何。雖然自己比他大了幾歲,但有時卻會有種他才是發號施令之人的感覺,或許是昭羽出身皇族的天生威儀,而隨散的自己向來也不太在意這些。兩人相處,閑來鬥嘴,有時也漫談風俗民生,這種似友非友的微妙關係讓一路走來少了許多沉悶。像今晚這名大漢實在不識好歹,若不是自己及時出現,隻怕他現在已橫死在昭羽掌下,到那時候,就算我們走得了,也必然要平生不少波折。思及此,我不由暗鬆了口氣,疲憊也隨之漫湧過來,眼睛不由緩緩閉上,沉沉欲睡……

“這一路上……”身後傳來低喃。

“什麽……”想要聽得更分明些,濃濃的倦意卻不容我集中注意力,雙眼很快因撐不住而合上,意識陷入沉沉黑暗之中。

身後卻有人輾轉反側,凝望著窗外的星空徹夜未眠,神色先是陰沉疑慮,爾後緩緩放霽,終於豁然開朗,帶著一絲笑意入睡。

既然已決定麵對,便要不惜一切去做好它,縱使知道現在的自己或許並沒有這個實力,為了生存也要放手一搏,而這一路上,幸好有人與自己鬥嘴,讓自己沒有時間去思考那些前路的莫測與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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