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你說的沈氏一門被流放究竟是怎麽回事?”昭羽又重複了一遍,神色有些激動卻很快鎮靜下來,然而那難看的臉色依然讓商人嚇了一跳,因為被打斷而有些不高興,卻不敢不回答:“聽說是外戚幹政,意圖謀反,念在德妃早年有子,所以隻處死了國丈沈彬而已。”

“謀反?”昭羽又將那兩個字念了一遍,神色譏誚。“這,這……張貼的榜文是這麽說的,人也早已判了棄市。”商人被他突如其來的氣勢嚇住,趕緊據實以告。

“這張皇榜有多久了?”昭羽沉聲問道,臉色愈發難看。“半個多月吧,你問那麽多幹什麽?”商人回過神來,開始瞪著他。昭羽沒有回答,隻沉默著走了開去,那詭譎的背影讓我微微覺得不安,權衡片刻,還是跟了上去。

用上蹩腳的輕功,竟也要遠遠地追了半天,才看見那個決然的身影背對著我,手掌狠狠擊上旁邊的石塊,霎時石屑紛飛,差點讓後來趕到的我差點遭受池魚之殃。張口欲言,想到那麽驕傲的人或許不願意別人看見他如此失態,便還是轉身欲走。

“你看這朝陽何其燦爛,可曾想過它也會有落下山頭,被黑暗掩蓋的時候?”沉沉的聲音自身後傳來,像在自語,卻又分明是對著我說的。不由也停下腳步,轉過身,看著那臨風而立的背影更顯沉寂。方才商人的話讓他變色,也許是皇榜上的內容與他有著莫大的淵源,再思及他剛來到這裏時的反應……

搖搖頭拋開不相關的思緒,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旭日冉冉而起,璀璨的光芒正慢慢釋放出來,然而現在還可以看到它柔和的輪廓,周圍的天空一片明亮,讓看的人也倍覺溫暖起來。“再璀璨的光芒也會有消逝的一天,但隻要心中懷有希望,即使是走在黑暗也可以看到光明的。”

“真好聽,”他輕輕拍起手來,語氣卻帶著極度的諷刺。“若連心都是黑暗的呢?”

我被他的話窒了一窒,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你為什麽總要以為你的痛苦是這世上最多的呢,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過往和心事,然而卻不是每個人都如你一般想法。”頓了一頓,“你看村長如何?”

“什麽?”他一怔,側首片刻,微蹙起眉頭,“你說剛才那個老頭?憨厚平凡,沒什麽特別的。”

我早已料到他會如此說,“他中年喪妻,老年喪子,年輕時恰逢戰亂,被抓去打戰,三年回來之後,家鄉早已物事全非,在軍中什麽都沒得到,反而落下了一身傷病回來,這些東西,你在他臉上看得到麽?”那張被歲月風化了的滄桑麵孔,永遠隻有親切樂天的笑容,看到的人都會以為他的一生平凡而快樂,然而那深藏在內心的痛苦又有幾人知曉?

背光的容顏沉寂下來,默默不語,我自吹著清晨的徐徐涼風,微闔上眼,便頓覺似乎連身體也欲乘風而去的清暢。“我出生的地方很複雜,一個偌大的家族,最高的位置隻有一個,人卻有許多,於是每個人都覬覦著,一不小心,便是一個可怕的陷阱,即使你本對它沒有興趣,也要迫著卷入那場爭鬥。”

家族,姓昭,皇榜……將這幾個詞聯想在一起便不難得出一個大概,然而興許心中突如其來的驚訝,我依然脫口而出:“你出身宗室?”

他沉默了一下,竟也承認了。“我就是德妃之子,排行第九。”

我先是一怔,繼而失笑。自己何以有幸,居然得以親睹天皇貴胄之真顏,這天下說來也真小。

“你想象得到那種讓人窒息的氣氛麽,雖然周圍盡是世上最珍貴的奇珍異寶,在我看來,倒還不如這小山莊的秀色可人。”譏諷而嘲弄的語氣,仿佛在講敘一個遙遠的故事,似乎與其中的血腥分毫不沾,然而我卻知道,那是經曆了許多事情以後的清醒,那個叫昭羽,有點驕傲,與我針鋒相對不時鬥嘴的少年,正慢慢地遠去。

“你也終於承認這裏的獨到之處了?”我微微笑著,怎麽會無法想象,自己本來就是在他口中的環境中長大的,隻是幸運了點,得以避入一方天地悠然自得,還有輕盈相伴,醇酒詩書,其樂無窮。

“初來時不覺得怎麽樣,現在倒有點喜歡上了。”昭羽也笑了出聲,陰霾消散不少,想是把內心的苦悶說出大半的緣故。“可惜也要走了。”

我聞言側首,不掩訝異。“現在?”不同於之前與沈夫人的爭執,看得出這次是思索已久的決定,隻怕這回沈夫人也攔不住他了。

他點點頭,神色之間極是堅定。“過幾天。”側頭望著我,“要不要同路而行?”

似乎看出我的訝異,他挑眉。“反正你不也一樣要離開這裏?”

“何以見得?”我也挑眉,不知他哪來的篤定。

“以前屋子裏都會留著一些藥草備用,現在你把那些藥草全都賣掉,又一直沒有采新的,不是準備走又是什麽?”昭羽笑得張狂斜眼看我,一副別以為我不知道的樣子。

眼睛還真利,我咕噥一聲,卻不得不承認他的話。“就算我要走,也不一定會與你同路。”

“你要往哪去?”

我垂頭思忖片刻。“北。”想回到那個曾經住了二十年的地方看一看,未知那墳塋上的草,是否已萋萋成蔭。

“正好,”他露出一副正中下懷的笑容。“我要去的是北庭的京師蒼瀾,也是往北。”

“你要去蒼瀾?”聽聞他要走,我本以為他是要去避難的,誰知竟是往虎口而行,忍不住道:“你難道不知道現在去隻能是自投羅網?”

“那又如何?”他肆意而笑,“我隻是在賭,老頭的心裏亮堂得很,我在賭他知道我並沒有參與其中,縱使回去,也不會加罪於我。”

“若賭輸了呢?”

“成王敗寇,自古亦然,我無怨無悔。”看著他發絲飛揚的側麵,我惟有默然而已,雖然無法讚同他的行為,卻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像昭羽這種驕傲的人,是不屑於為了避禍而遠走天涯的,而他所決定的事,更是任何人也改變不了,我雖然認識他不算久,卻也充分見識到了這種性格。“所以你還是要和我同路。”

早該說往南走的,我微微苦笑,以他現在敏感的身份,怕路上一個不小心就會死於非命。

“是朋友就要同甘共苦。”他看著我的表情發笑,湊過來搭上肩頭,我不領情地斜眼睨他,“閣下先前不是還要考慮考慮的?”當師傅自然不夠資格,然而我好心地提出平輩論交不想讓他為難,他也要擺出一副三思的模樣,真真令人哭笑不得。

“我有說過這樣的話嗎?”他露出一臉的茫然無辜回望著我,讓我隻得冷笑連連又莫可奈何,想來有他同行的一路上,必定精彩無比。

臨走的那天,秋光明亮得幾近透明,將屋內僅有的幾件東西收拾妥當,再將隨身的藥帶上,忽然聽到些許聲響,抬頭一看,不由笑了,繼而向倚在門口的小小身影走去,一把將他抱起來。“矜兒怎麽這麽早就起來,先生要檢查的書背好沒有?”

“先生要走,矜兒不背了。”矜兒扁扁嘴,神態極是委屈,小手揪住我的衣襟,帶著軟軟的童音哀求:“先生不要走,好不好?”

我忍不住笑著捏捏那粉嫩的小臉,“等到矜兒像你羽哥哥一般大的時候,就會很想出去了,到那時候你娘攔也攔不住。”

矜兒歪頭想了想,似懂非懂。“娘要見先生。”我點點頭,是該去與沈夫人道別的。“走吧。”

待得見到沈夫人,她卻意外地沒有多少激動之色,卻隻殷殷地囑著昭羽要多穿點衣服小心著涼,昭羽斜倚在門邊,手被沈夫人握住,神情有些別扭,看似很不習慣,我見狀想笑,見他目光狠狠掃來,勉強忍住,隻是嘴角還有些抽搐。

“先生你來了?”沈夫人見到我有些高興,這才放開昭羽的手,斟了杯茶放在我麵前。“嫂子不用客氣,我隻是來道別的,不多留了。”

沈夫人點點頭,神色微微黯然起來,望了昭羽一眼,卻仍強笑道:“這些日子羽兒這孩子給你添了不少麻煩,聽說你們同路,隻怕他還要麻煩你一陣了。”

眼角瞥見昭羽因為她的話而狠狠擰起的眉頭,我又想笑,連忙忍下。“沒有的事,還不知是誰照顧誰。”笑看著昭羽因為我的話而臉色稍霽,心想他可能還不知道話中的意思,然而自己說的是大實話,指望著五穀不分,甚至也摸不清什麽方向的我在一路上有什麽助益,那是太抬舉我了。

沈夫人因為我的話也笑了起來,然而眉目之間卻依然憂色未褪,又浮現些許遲疑。“我有一事想拜托先生,又怕太過麻煩你了。”

“嫂子這是怎麽說,難道這三年我麻煩你的還少了?”見我挑眉故作不悅,沈夫人抿唇一笑,從袖中掏出一塊玉玦。

“這是……”

沈夫人眸中閃過一絲哀慟,幽幽笑道:“若先生將來有見到另外半塊玉玦的主人,請代我將這一塊交還給他。”

“好,”我接過玉玦放入懷中,因為沈夫人的神色而讓我不敢多問,隻是……“我如何才知道那人便是玉玦的主人?”

“若是有緣,自然會見到的,那玉玦上的詩句,與這一塊是合成一首的,若是無緣……”沈夫人閉了閉眼,複又睜開,歎笑著:“那便請先生隨便扔棄掉吧。”

我張口欲言,終究也隻是點點頭而已。

與昭羽兩人出了門,好不容易將淚眼汪汪的矜兒半逗半誘地哄了回去,來到村口,卻又瞠目結舌地看著幾乎半村的人都擁了出來為我們送行。細想自己隻不過為這裏的人做過一些微不足道的事,卻讓他們如此相待,不由慚愧起來,待得車夫揚鞭遠遠駛離了曲水,依稀還看見一些人影在那裏眺望。

“怎麽,很感動?”昭羽環胸坐在車廂一角,看著我微微動容的神色。“自然。”我點頭,心中猶帶著暖暖的笑意,最淳樸的感情往往也是最真的,隻是自己遊曆天下,往後隻怕也少有機會回到這裏了,三年的歲月,讓自己獲益良多。

忽而想起一事,不由望向他:“你是如何說服沈夫人讓你走的?”“山人自有妙計。”他看著我笑得狡黠,張揚的眉宇間頗有挑釁的味道。

我偏頭想了想,“這些日子羽兒這孩子給你添了不少麻煩,聽說你們同路,隻怕他還要麻煩你一陣了。”那人臉色一變,立時惱羞成怒。“少學她說話!”

“嗬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