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最佳
第72章 最佳
他看她這幅模樣心頭很是懷念,記得少時她曾就是這般,平素裏少見她穿女孩兒家飄柔嬌豔的紗裙,耳上都不打洞,精致的耳珠飽滿圓潤,素麵白淨如剔透寶玉,常常讓他練武時失神那麽一下。許多年過去,再次瞧見她這般青衣裝束,偏男生相的樣子,他竟生出一種她正與他並駕齊驅,馳騁天下。
“皇上?”見他呆怔模樣,沈夙媛出聲喚道。
心思微斂,他定睛凝視她,一絲別有深意的笑噙於嘴角:“愛妃今日這一出,朕很期待。”
她亭立跟前,一片斑駁日光下,玲瓏身形若隱若現。
他仰首,眯起眼來,朱炎覺著她似比之前高了些許,先前還含苞待放,此時束身緊衣的包裹之下,圓潤挺拔處越見顯然,他看得莫名的喉嚨幹癢。
不知是否心思敏銳的人察覺到朱炎心口那湧動的小心思,嘴角噙著的一絲笑愈加意味深長,她執劍而立,挑眉答道:“……夙媛,定不會辜負皇上的期待。”
“朕等著看……”他沉緩有力地正說著,眼前的人已旋身繞過座椅,側身而過時,朱炎猛然伸出手捉住她的手腕,導致她停下腳步,而跟在沈夙媛後頭的一群嬪妃,因先前蓉貴人警告過,即便心有異動,此時見皇上和皇貴妃二人這般融洽諧美,心頭涼了大半,不論羨也罷嫉也罷,起碼這會兒她們是絕無機會,還不如將這次獻舞跳好,往日裏以技取勝,能贏得皇貴妃娘娘的信任,分一杯羹也好。
朱炎的手很燙,手心裏還有些濕汗,想是之前等待時握久了,如今貼合著她纖細的手腕,她能感受……他身體裏的波動,歪頭衝男人緩緩勾起嘴角,然她沒搭朱炎的話茬,隻佇立原地不發一言,而朱炎的手擱在她腕子上半晌,指腹別有深意的摩挲著那塊嬌嫩柔膩的肌膚,等嚐了點甜頭,才鬆開了她。
這暗示性十足的舉動,邪惡曖昧,她眼底裏光芒閃爍,對朱炎這一大庭廣眾下調-情的小動作似包容,似好笑。不過,年輕人談戀愛嘛,偶爾蕩-漾點還是能理解的。
當下,演奏家們陸續進場,兩排列開,椅凳備好,手裏拿著器樂,準備待演,場中央的表演者亦已到位,朱炎就坐在正前頭,身前小桌子上擺著一套茶具兼爽口冰鎮後的果子,並特色精致的糕點,人端坐起來,身子朝前微傾,手支著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視著站在場中央領舞位置的沈夙媛。
“起——”有人聲高亮一喊,鼓樂聲咚咚入耳。
此舞乃入陣,展現的是女子英氣一麵,舞者共十人,四邊綢緞襯托,中間六人手執長劍,獨沈夙媛一把劍鋒銳逼人,劍柄上絲滌纏繞,掛一串鈴鐺,隨舞動間叮玲作響。
隨樂曲鼓點聲獵獵擂動,激昂振奮,她的動作亦越發大膽懾人,形若翩鴻,婉若遊龍,刀光劍影,直刺得人眼繚亂,心頭震蕩。
朱炎目不轉睛地瞧著,她凜然的身形當真如一把破光之劍,舞於這烈日下,宛若劈開眼前一切霧霾陰暗,同時亦劈開他心間所有煩惱浮躁,令他目前似豁然開朗,光華爍爍。
就在眾人皆為這劍舞入陣所著迷之時,無人發現,有一個人影自茂密的竹林間逼近,隱隱綽綽,如魑魅魍魎,忽地躥入,將這和美動人的一幕瞬間攪合成一灘爛泥。
隻見來人披頭散發,瘋瘋癲癲的樣子,瘋跑過來的姿勢很是奇怪,似坡了腳般動作僵硬不自然,但拚了這勁頭,竟很快就穿過奏樂者們的身旁,在一片驚叫起伏中衝進舞隊裏,而就在她出現那一刻,有人大叫:“刺客!來人!”
“都躲開——”舞隊裏有人大喊,“娘娘小心!”
那人手中舉著把泛光的彎刀,那弧度似要勾人心魄,剮人胸肉。
朱炎頓時將手中茶杯一摔,拍案而起,怒喝咆哮:“大膽——”
瘋癲之人似身子一抖,可下一刻手上的刀就衝著沈夙媛刺去,沈夙媛眸光一眯,立時看清這長發披散,發狂舉刀的人事誰,心念轉動間,手上的長劍倏爾橫去,刀鋒凜冽,那人手中的匕首還未逼近她,自己反倒被那直逼喉口的劍尖給驚駭住了,手中猛烈一顫,沈夙媛已冷聲道:“難道那個放你出來的人沒告訴你,本宮自小習武,你這點花拳繡腿放到幾年前,本宮都不屑一顧!”
“來人!拿下她!”被沈夙媛這一下給鎮住的在場人,隨著不知何人的一人高喊,終於從驚愣中反應過來,護衛嘩啦密集湧來,噠噠噠的聲響沉重震人。
沈夙媛收回劍,清風拂麵吹起她鬢角一縷烏發,她容色平靜冷淡,低頭漠然地望著地上被五花大綁捆住的人,似是這人的蹩腳行刺於她來說毫無影響。
“夙媛……!”短暫地低呼聲響於耳畔,她的身子立刻將一雙有勁的臂彎給摟入懷裏,顫抖的呼吸聲急促地噴灑在她側頰邊上,她抬起一對明亮的眸子,銳利的寒光早已褪盡,她看著眼中盡是慌色的男人,輕聲安撫:“沒事了……她傷不了夙媛。”她淡淡一笑,含一絲揶揄,“連皇上都傷不了夙媛,難道這天下還有比皇上更厲害的人不成?”
“你……”他喘過氣來,心跳逐漸平靜,似怒似嗔地瞪她一眼,遂後立即轉身,一對冷眸子幾乎要射出冰渣來,一片片冰棱鋒利刺人,射向被壓著雙肩跪於地上的人。
當下顎被人硬生生鉗住,頭發被拽起,露出的那張臉龐令身後識得她的人俱都驚呼出聲。
“朱寶林,本宮真不知說你是蠢,還是傻。”她眉目淡漠,語聲沁涼,帶點諷刺的蔑意,“自尋死路。”
“朱寶林?”男人凝眉,眸光裏寒涼如霜,“之前故意到朕麵前耍花招還不夠,而今還想刺殺皇貴妃,就這點三腳貓的手段,愚蠢可笑!原想看在愛妃的麵子上放你一條生路,今日,你的死罪逃不了,還得再加一項活罪!”
“皇上先不急行刑。”她出聲喊停,朱炎濃眉一緊,他適才見那場景整顆心都提至嗓眼,雖知她能應夠應對,可真正看著那倒伸向她,那滋味實難用言語說清,隻有將完好無整的人抱在懷裏,他才覺得安心。
從朱炎的懷裏出來,沈夙媛走到她跟前,道:“嬤嬤。”
林嬤嬤上前。
她低頭,眸光垂下,落在被抬著腦袋露出一張駭然驚懼的臉,少女原本的紅潤血色腿得一幹二淨,眼底陰霾如灰色的霧靄,沉重晦暗,一對凝滯的眼如丟了七魂三魄,如同一隻孤魂野鬼,淒然至極。
“查一下她嘴裏有沒有藏毒。”
林嬤嬤應聲,手掀起朱菡萏的下顎,掏出一把極精小的鑷子,嚴密搜查她口腔中的一切事物,連後糟牙等部分都不落下。待查過後,拿出帕子擦拭幹淨,隨後向她稟報:“沒有藏什麽東西。”
朱菡萏張著嘴,唾液從唇角流出,她似被錘了一拳,昏迷般地抬頭,腦袋左右搖晃幾下,這才將實現定在眼前的沈夙媛身上,她知道,這次她罪無可恕了,誰都沒法為她求情,她失敗了,徹底敗了……
“殺了我……”
“本宮給過你生路,是你自己放棄,亦給過你一條能選擇的死路,奈何你仍不想要,現在……生死你都無法做主。”她淡淡說罷,轉身向憤怒難消的朱炎請示:“皇上,可否將此人暫時交給臣妾,臣妾覺得此事有些地方十分蹊蹺,想要查清楚。”
朱炎聽她一言,眉頭鎖起,他對其中內情並不深知,但朱寶林的事情她在操手,此次朱寶林鬥膽行刺,想必沒人允她幾個膽子,這朱寶林不像是豁得出命來拚的……沉吟片刻,朱炎便答應她:“那便交給你來處理,不過朕知曉你心腸軟,然她犯下此等大錯,決不可饒。”
朱菡萏是她之前舉薦於他,朱炎許以為朱菡萏同她之間有幾分交情,沈夙媛並不解釋此事,隻點頭道:“待察明實情,不論如何,她是死罪難逃……不過別的不多說,但留一具全屍葬了便是。”
“好罷,就這樣罷。”朱炎揉著額角,本高高興興一場獻舞的好事,他正瞧得心神激蕩,不想竟生出這醃臢頭疼的事來,他盯著她的側臉戀戀不舍地看上一陣,忍下親她的欲-望,手握緊她的,柔聲叮囑:“你別累著自個……今兒這舞,朕瞧了大概,甚是絕妙,你要什麽嘉賞回頭同朕說……”
“知曉了皇上,此事臣妾會全權處理,不勞費皇上憂心。對了……皇上,這劍舞說起來是蓉貴人親自安排,這嘉賞最大的份額該是蓉貴人的。蓉妹妹,過來罷。”她說著,轉身看向蓉貴人。
蓉貴人垂頭立在原地,她是真被這場麵給嚇到了,心頭更是埋怨這朱寶林簡直是個瘋子,好生生一場喜事就這麽給攪和了!她心裏正不舒暢,聽得沈夙媛喚她的名,心頭一凜,立時端正身姿,謹慎地上前:“皇上,皇貴妃娘娘。”
朱炎心頭除沈夙媛外,對女人這生物沒特別感想,故而看了蓉貴人一眼,道:“既然皇貴妃這般誇讚你,想來你確實有一些過人之處,那朕……就晉封你為嬪位,今日起,你便是蓉嬪。”
蓉貴人本隻想討個賞頭,不曾想皇上竟賜了這麽一份大禮,當即喜上眉梢,然到底是因皇貴妃的緣故才這麽快就晉升嬪位,因此,蓉貴人,現在的蓉嬪,謝過聖恩後,立馬向沈夙媛福身行禮:“娘娘恩德,蓉嬪沒齒難忘。”
“這是皇上賜你的,你該得的。”她溫淡笑罷,隨後,便吩咐林嬤嬤將人先押回敬央宮,找人看守,切莫讓她有自刎的機會。遂後,讓今日陪舞的嬪妃們都先回去,並允諾這次的突發事件稍後會有相應補償,且耐心等候。
這般一件件交待下來,剩下的人自覺退場,沈夙媛送朱炎回去路上,兩人並肩而行。
“你這個舞準備多久了,怎麽都沒告訴朕一聲,朕今兒瞧見你這身打扮,真嚇了一跳。”
“怎麽嚇一跳?”
朱炎側首,褪去方才的淩厲冷漠,此刻的她眉目溫順,眸子潤亮,十分柔和,他心裏百般滋味湧上心口,“待這熱度褪下了,屆時朕會組行一次秋遊狩獵,那時就帶你好好到外頭寬鬆寬鬆……今日看你這般模樣,想來你還是喜歡野外風光多一些,整日裏教你悶在宮裏,還要應付這些,朕知道……你並不願意。”
曾肆意過的眉眼,而今越發疏淡,她聽著朱炎的話,笑容若有似無:“……既然都嫁給皇上了,自然是要隨皇上的。”她說著,感到手被朱炎捉住,他將她拉過了些,靠近自己,“不要說違心話,朕知道你心裏是怎麽想的……往後朕但凡能抽出一段空檔來,就會經常同你一道去外頭,你不是愛騎馬麽?你想要做什麽……你自己覺著快活,朕也會覺著高興。”
她抿了抿唇,分明平常不過的話,心頭竟似被一條繩子猛地勒緊,她自己裏頭過了一遍,到嘴邊後一如平常那般鎮靜從容:“皇上這樣兒……是要寵壞了人家,屆時真仗著您做出什麽不得了的事來,那時您可要後悔的。”
“後悔什麽?這是朕自己做出的選擇。朕不後悔。”他定定看住她,忽然爽朗地笑起來,“你平素裏機警厲害,可偏偏這個時候,就愛對朕心口不一!”他伸手刮一下她的鼻梁,目光澄亮迷人,“朕就是寵壞你,寵得你離不開朕,那時候朕的陰謀就算是成了!”
他一聲促笑,眼中含一點狡詐之意,手包住她的緊緊而握,沈夙媛看著他,看了一會兒,忽然低頭笑起來。
朱炎側臉低眉,心裏升起一絲動情,緩緩低頭吻在她的鬢角。
她小聲頓止,一怔,隨即轉頭,凝視他:“皇上都把機會告訴夙媛了,夙媛可就不會上當了。”
他眨眨眼,還對她賣起萌來:“朕就是要你心甘情願,自投羅網。”
“奸猾!”她道,手從他掌心裏抽出來,佯裝發怒,朱炎緊跟上去,一把抓住她,低沉飛快地貼著她耳際道:“就許你對朕使計,不許朕對你耍詐,小無賴!”
“明明皇上才是無賴……”
“好罷,朕是無賴,朕是個大無賴。”
她盯著他,一聲歎息,軟儂吳語:“……皇上,你莫欺負人家。”
“好好好……朕不欺你了,朕讓你欺。”
這般絮絮叨叨打著情,罵著俏,一路秀恩愛秀到乾龍殿前,皇貴妃娘娘離開,皇上戀戀不舍還想送別,若非皇貴妃娘娘及時止住,這恩愛說不準還得再一路秀回去。
從頭至尾將這一幕都看在眼中的一群圍觀群眾,隻覺得自己的抗壓能力是越來越有所提高,再過一陣子,想來都會麻木了。
這恩愛完畢,就該辦正事了。
沈夙媛回到敬央宮,命林嬤嬤將朱寶林帶上來,並讓人準備了一種刑具,待朱寶林被壓過來,沈夙媛直接讓人將刑具全數都扔到朱寶林身上,她雙腿擺出一個交疊的姿態,叫人備好茶點,待一切事宜準備妥當,才命人將她布條扯開。
上次拿她是在袁美人的蘭婷軒,這次直接上她的大本營了。
這朱寶林的腦回路她真個是覺著可笑,今日一事,但凡用腦子仔細想想,就知道是把自己直接送上死路。這朱寶林雖算不得多聰明,然一再幹出這種破底限的事情,到底圖什麽?
不過無論她圖什麽,沈夙媛都不想多和她廢話,直接開門見山直言:“誰將你從寒蟬閣放出來,給你通風報信,最後把你帶到竹林,若你想要保個全屍,最好直接說出來,若嘴硬覺得自己抗得過刑罰,那成,這裏的刑具你隨便挑。你不挑,本宮就讓人一件件試過去。”
她說罷,伸手拿了顆冰果,含在嘴裏慢慢地吃著,姿態愜意,眼神不曾往她身上投放。
朱菡萏一陣冷意徹骨,凍得她渾身打哆嗦。
她絲毫不懷疑,皇貴妃會把這裏的刑具往她身上用,然而那個幫她的人也十分謹慎,隻派人來和她交談,根本就沒有直接會麵,並且當她問道是何人的時候,也沒有作任何回答,隻告訴她這是她唯一的生路。
那時候,朱菡萏對沈夙媛恨之入骨,恨不得將其破皮抽筋,食其肉,喝其血,加之這又是最後的機會……她已經想不了那麽多了,朱菡萏滿腦子都是要報仇雪恨,想得都是怎麽殺了沈夙媛……她甚至忘了考慮,這重重森嚴之下,她怎麽可能殺得了沈夙媛?更別說……就算是一挑一,以皇貴妃的身手,徒手亦能解決了她。
她是昏頭了……
此刻,亦是萬念俱灰。
見朱菡萏一雙唇抖動不休,卻愣是一個字都冒不出來,沈夙媛眉頭輕擰,淡聲吩咐:“林嬤嬤,您看著辦吧。什麽時候願意說了,什麽時候就停止。”
朱菡萏身子劇烈一抽,猛地抬眼,恐懼地望著她,旋即又飛快地低頭,雙腳蹭動著想往後退,然雙肩被強硬按住,根本容不得她動彈分毫。
林嬤嬤拿起一副夾棍,捉起朱菡萏的手,她的手指十分白,夾棍帶上去後,輕輕一拉就聽得骨頭咯噠咯噠的聲響,朱菡萏發出一聲慘叫,然她的嗓子已經廢了,喊出來的聲音粗噶沙啞,格外難聽刺耳。
“一再饒你,你卻得寸進尺,妄圖取本宮性命。朱寶林,你是否真當本宮對你下不了殺手?”
朱菡萏嘶叫著,發出悲慘的痛哭,她痛得人往前仰,可她渾身都被綁住,隻能見到她身子**般扭曲起來,一雙手被夾出刺目紅痕,她哭叫不休:“娘娘!您殺了菡萏,殺了菡萏——!”
“殺一個人很容易,本宮隻消拿剛才那把劍,當初刺入你心口,便能將你一劍斃命。而就算本宮這樣做了,皇上也不會說上半句。你知道為何本宮沒那麽做嗎?”
“殺了我……殺了我……”她痛苦哀鳴,目光渙散,眼珠子幾乎要瞪出身子,身子還在繼續**,不斷地扭成可怕的姿勢。
沈夙媛放下茶杯,她直射向朱菡萏的視線異常冷酷,聽著她的慘叫,沈夙媛的麵上卻毫無一絲起伏,她仍是緩緩地說著話:“給別人當了替罪羔羊猶不自知,你即是死了,也是被你自己生生蠢死的。嬤嬤,十指連心,用針。”
朱菡萏本就膛大的眼瞳倏爾一緊,她朦朧地看見一枚細針從眼前晃過,隨後裙裾閃現,手指頭忽然被人捏住,起先是一點刺痛,隨後隨著慢慢深入的針,一股尖銳的痛意猛地躥到心口,朱菡萏喘不過氣來,她疼得腦袋上仰,尖叫聲喊到一半,人就承受不住,暈死過去。”
她的眉頭細微地動彈一下,隨後響起一道冷漠的聲音:“抬下去,押到柴房裏,用藥續她的命,明日再審。”
“是,來人,把人抬下去。”林嬤嬤應聲指揮道,隨後把地上一堆刑具清理幹淨,又用抹布將朱菡萏跪過的地方都擦拭一遍,將宮裏的閑雜人等屏退後,林嬤嬤走上前來,搓著顫抖的手,心中哀聲長歎。
她不是沒罰過人,郡主府裏管事的時候,哪個犯了錯,按照罪行的大小程度,亦是棍棒混合雙打多的去,可許是這入宮來太久未曾碰上要到此等地步的事,這一時心肝發軟,手亦生疏,方才使夾棍時,瞧著那雙本纖白的手夾得幾乎筋骨錯斷,林嬤嬤的心裏滋味,那一時間都是道不明的。
然而望著沈夙媛的臉,林嬤嬤心裏有種感覺,其實娘娘的心裏頭,怕更不願意看到這種情形。然而……這是沒辦法的,朱寶林當著皇上的麵犯下此等行刺大罪,別說死她一個,按律法,株連九族都是要的。
“玉瑩和寶芯那倆丫頭呢?”沈夙媛忽然問。
“到了月初,都在清點庫房點算賬本,想來要忙上幾日。”
玉瑩這連著幾日都在查賬,寶芯跟著玉瑩在學,之前被玉瑩選進來的團籽如今憑借她過目不忘的本事贏得玉瑩的讚賞,清點的事宜全權讓團籽和寶芯一道負責,現在團籽也算是打入部隊內部。看架勢,是要未來發展成沈夙媛的身邊人。
“她們倒挺勤快。”她說道,忽然閉了下眼,輕舒一口氣,隨即睜開眼,對林嬤嬤道:“本宮有些乏了,嬤嬤,你去外頭守著吧。”
林嬤嬤看她疲憊直相盡顯,心疼歸心疼,卻明白郡主已非初入宮的郡主,這些事,總要經曆,就算心裏頭有點什麽……郡主也能夠應付自如了。故而林嬤嬤沒有說什麽,伺候她上塌,便放輕腳步悄悄退出去。
這一覺一直睡到膳點,暑夏白日長,此時外頭仍是紅霞遮天,去了白日裏熱得讓人直冒汗的暑氣,一絲沁涼滲入心口,她醒來時,膳食都已備好,林嬤嬤伺候她梳妝,整理好,她上桌用膳。然平素裏最是愛惜食物的人,今兒卻明顯一副食欲缺缺的模樣。最後沒吃上幾口,她就放下筷子,歎息道:“都拿下去分了罷。”
“娘娘不可餓壞身子啊……”
“吃點果子就好。”她說道,忽然抬頭看向林嬤嬤,問道:“本宮睡著的那段時辰,可有人來找本宮?”
“來了些人,不過老奴怕打攪到娘娘您的休息,便都給拿借口擋回去了。”林嬤嬤道。
“袁美人來過麽?”
林嬤嬤似猜到沈夙媛會這麽問,平靜搖頭:“袁美人未曾來過。”
她輕輕一皺眉,卻沒再說,拿起一顆拳頭大的果子,咬了一口,嘴邊頓時滲出幾滴汁水,林嬤嬤掏出手帕替她擦了擦,歎道:“娘娘要老奴將袁美人叫來嗎?”
她放下手裏的果實,搖搖頭:“不必了,她若想來的話,自然會來。朱寶林的事……總是要完的。”
林嬤嬤聽娘娘提起朱寶林,心頭裏就一股氣湧上來,憤憤不平地氣道:“這朱寶林真是良心被狗給吃了!這等喪心病狂的事情居然也幹得出來!娘娘,您別去想她了,想來就讓人心裏頭氣悶得慌,老奴這會兒還覺著胸口堵著,實在是——哎!”
“她身後必定有人,我明明派人去看守了,沒想到……”
林嬤嬤聽著,忽地眉頭一攏,眼神裏似滑過一道光亮,她小心地又帶了一些猶豫,道:“老奴覺得……這朱寶林背後的人,莫不是皇後和張太後吧?”
“基本上不會出第三人了。”她也認同林嬤嬤的話,其實第一時間她就想到了林姑娘和張太後,奈何,這一次她們學乖了,不親自動手,利用朱寶林對她的恨意,逼著她犯下此等滔天大罪。
這是死罪!
朱寶林一死,死無對證,就算是懷疑,沒有確切的實證,她們二人自撇得幹幹淨淨。
本來朱寶林不必死,她半殘了,過幾年送出宮去,她那鹽運司副使的爹家財萬慣,供養一個女兒到老都沒問題。而這些年讓她在宮中靜思反省,也算是對她的懲罰。可如今這一鬧,朱寶林必死無疑。
這明顯是殺不成她,也要毀了這次獻舞,用一條她們自認卑賤的人命膈應她一下都是好的。
此等陰毒伎倆,除張太後外,還有什麽人想的出,且有這個權利做得到?
沈夙媛心中莫名的煩躁,她想到之前的孫蕊蘭,一個犯傻湊上去被利用,而今又接二連三……她本來對張太後耍弄的那些伎倆沒什麽太大感覺,孫蕊蘭是可惜,而朱寶林……此刻的她心裏說不上該是什麽滋味。
這天底下,真就有壞到骨子裏,一副心肝都黑透了,全身上下都找不到一絲良知人性的人存在。而這個人,三番四次妄圖置她於死地。
沈夙媛知道,一日掀不到張太後,她同她這位婆母的較量就永遠不會停止。
便是她不犯上,張太後卻恁得有多種花樣使到她身上來。
沈夙媛在想……她該用個什麽法子,讓張太後自顧不暇,令她尋不到空隙來找自己的麻煩好……正冥思苦想外頭有人傳報:“娘娘,袁美人求見。”
靜了會,她的聲音響起:“請進來。”
袁美人被人引入內,沈夙媛注意到她臉色蒼白,心頭唏噓,朱寶林的事,想必打擊最大的該是她吧。
“姐姐想來知道妹妹這一次,是所為何事。”袁芳的話輕如風聲,她的眼睛望著一處燃著的燭火,微弱地一笑,“聽說姐姐沒有問出朱寶林後頭的主使者是誰,妹妹此番來,想毛遂自薦,替姐姐審問朱寶林。”
她沒有回答袁芳,她瞧著袁芳,明明未時獻舞之際還身姿輕盈若蝶,端得曼妙,然這才過去幾個時辰,這人映在燭火下的臉,幾乎像是被刀硬生生給削去兩頰,瘦得不忍目睹,而這一身的白紗羅裙,更將她襯得如同紙片人似的,恍惚一陣風過來,就能吹散她。
沈夙媛遲遲不回答,袁芳終是抬起頭來,看向她:“沈姐姐,朱寶林畢竟曾同妹妹姐妹一場,想來由妹妹來問,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好生規勸一番,朱寶林興許會說出來不一定……不論怎樣,妹妹都想要試試,還請姐姐能夠答應。”說罷,袁芳忽地從席上起來,用手撩起裙擺,膝蓋貼著冷硬的地麵跪下來。
她眉頭立時皺起:“袁妹妹——”
林嬤嬤一旁瞧著,當即上前來,袁芳卻伸出一隻手,那手蒼白纖細,如此弱不禁風,然她的身上有著一股執念,從她的姿勢裏隱隱透出。
林嬤嬤不得已停住腳步,朝沈夙媛眼神示意,沈夙媛半起的身子最終還是坐回原位,她一擺手,林嬤嬤會意,眼光朝跪在地上的人看去一眼,遂退到一旁不忍地別過頭去。
“妹妹老早就想向姐姐這麽做了……妹妹而今的身份都是姐姐給的,菡萏妹妹也是拖了姐姐的福分當上寶林之位,然後菡萏妹妹不惜福,整日裏盡想著一些歪門左道之事,而今,更是恩將仇報,對姐姐做出此等滅絕人性之事……其實,有一些緣由該怪在妹妹頭上。若非妹妹縱容她,菡萏她……因此今日袁芳前來,是想來報姐姐的恩情。”
“沒什麽恩情不恩情的……你投本宮的眼緣,也討太皇太後的喜,本宮知道你是聰明人,故而看重你,扶植你,這於將來都是互利之事,算不得多大恩惠。你……先起來說罷。”
“不成……袁芳,袁芳沒臉見姐姐。”她低聲道,忽地有一滴淚順著她的側臉滑落在地,“今日,袁芳隻求姐姐應下這一事,不管成不成功,袁芳都想為姐姐做點事……”
“也罷。”她聲音極為冷靜,“林嬤嬤,你便帶袁美人去柴房。”
“遵命。”林嬤嬤應道,上前將袁芳攙起,袁芳虛弱地道謝,林嬤嬤心裏一哽,也不知該說些什麽,隻能在心裏長歎一口氣,遂領著袁芳來到關押朱寶林的柴房。門外有兩名看守的護衛,林嬤嬤取出鑰匙打開鎖鏈,拿了一盞燭燈給袁芳,讓她好用來照明。
林嬤嬤對袁芳說:“老奴在外頭守著,袁美人切莫談得太久了。”
袁芳謝過林嬤嬤,隨後便走入柴房之內,目所及處,是一堆幹草木材胡亂地擺放一齊,朱寶林就躺在那堆雜草叢中,被綁住的手腕上是掙紮過的明顯痕跡,而傷得最重的是她的一雙手,鮮血淋漓,軟趴趴地都耷拉著,袁芳一看,就知道是指骨斷了。
明知道眼前的實物會非常殘酷,袁芳的心仍是那麽冷不丁一顫,嘴角泛開苦笑。
她朝前走了幾步,很快來到朱菡萏的跟前。
朱菡萏此時一副昏迷不醒的模樣,袁芳蹲□子來,將塞在她口裏的髒布給拽出來,這一舉動似乎是驚動了朱菡萏,她迷迷糊糊地發出一聲呻-吟,眼皮子很慢的睜開一條縫。
袁芳舉一盞油燈,照向自己的臉,讓她映得更清楚些。
“菡萏妹妹……”
朱菡萏似乎聽到有人呼喚她,那聲音很熟悉,以前經常會出現在耳邊,她很想睜開眼看清楚來人,可是她全身氣力都仿佛被抽盡,稍稍動一下,就感到一雙手揪心刺骨的疼蔓延到全身,她忍不住痛哭地低叫起來,淚眼模糊地喊著:“袁芳姐姐……”
袁芳的麵上流露出一絲苦澀,她的聲音在這靜謐乃至死寂的灰暗中平靜地流動。
“菡萏妹妹……事已至此,你仍不知悔改麽?”
“袁姐姐……袁姐姐,我知曉錯了……真錯了……”她痛哭流涕,頭往前伸,想要靠近袁芳,然人被牢固地綁在一根柱子上,輕易動彈下的結果便是扯動了手上的傷口,她疼得嘶叫起來,“好疼……袁姐姐……菡萏要疼死了……姐姐是來取菡萏的命麽……太好了,袁姐姐……你殺了我吧……反正我也活不成了,與其這樣痛死,還不如讓姐姐你殺了我……”
“姐姐不會殺你的,姐姐也不能。”她淡淡地說,手抬了抬,似想要觸碰這張淚流滿麵的臉,最終還是放了下去,她安靜地問:“……你若真的悔過了,就告訴姐姐,是誰讓你來行刺皇貴妃?”
“我不知道……”朱菡萏雙唇哆嗦地答,她是真的不知道是誰,隻知道來的人很厲害,她一邊哭一邊回憶:“她身上穿的衣服很金貴,像是宮裏姑姑們穿的,她隻告訴我殺了皇貴妃她就能放我出去……袁姐姐,我被皇貴妃關了起來,每日都呆在屋裏頭不能出去半步,我快瘋了……真的受不住了……因此幹出這等糊塗事來……我知道我這回逃不過去了……”
“你仔細想想,那人身上穿的衣服上繡了什麽?”她緊接著問道。
朱菡萏哭得快喘不過氣來,她腦子渾渾噩噩,就聽到袁芳的聲音,她被關在這漆黑的屋子裏,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長煎熬地讓人痛不欲生,此時此刻,她終於是記起曾經那些點點滴滴,記起袁芳對她的關懷照應,她後悔了……真的後悔了。
可這世間,是沒有後悔藥的。
“我……我記不清了……好像……好像是牡丹……牡丹…還是芍藥……記不清了……”她模模糊糊地說著,手上傳來的痛意如一把鈍刀,慢慢磨在她心上,磨得她頭皮都一陣陣觸擊。
說著說著,她又哭起來,袁芳卻沒有停止,依舊冷靜地發問:“到底是牡丹還是芍藥?”
“我…我真記不得了……”
袁芳不再說話,她的突然沉默令朱菡萏的心似猛地沉入深淵裏,而且眼前的亮光也在這一瞬間忽地滅了。周遭又恢複成一片死寂,袁芳的人影和她的聲音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消失無影。
她頹然坐回地上,沉重的眼皮勉強地睜大,可是她看不清,柴房裏太暗了,饒是方才一盞油燈照著,她都不甚清明,別說這漆黑一片,窗紙被木板釘住,一點光亮都投不進來。
朱菡萏的心頭湧上無邊恐懼,她心慌意亂,發出一聲聲顫抖的嘶叫:“袁姐姐——袁姐姐——你在哪兒——你怎麽不說話了——袁姐姐——”
袁芳其實就在她眼前,就這麽佇立於黑暗裏,人影紋絲不動,似融入暗中。
她的眼神平靜到幾乎帶出一絲的冷酷,袁芳就這樣站著,聽著朱菡萏不斷呼喚她的名字,不斷地呼喚,直至崩潰大哭。
袁芳頭一次覺得,自己的心腸原來可以這麽硬。
堅若磐石,任這哭聲何等慘痛,亦絲毫不為所動搖。
然這冷硬的心底裏,似乎響起一聲幽幽的,然若風飄過的歎息聲。
她……也變了。
朱菡萏終於受不住了,她發狂地大叫,門外聽到叫聲的林嬤嬤心裏一緊,然她想到朱菡萏全身都被捆綁起來,作不成什麽亂子,便強忍著破門而入一探究竟的衝動,手足僵冷地候在外頭。
她一通亂叫後,嗓子逐漸啞了,沒一會兒她的叫聲就無法持續下去,慢慢的,自然變得微弱,直至停止,隻剩下她大口大口的喘氣聲,仿佛要把肺部裏的氣全數都噴出來。
忽地,朱菡萏細聲細氣地笑了一聲。
袁芳眉頭一動。
“……袁姐姐,妹妹手裏有件東西。”
她渾身一震,眼神裏閃過驚愕,隨之雙眸眯起,將眼中複雜的神光收斂起來,複於平靜。
“……姐姐你過來,那東西被妹妹藏在了懷裏。”
袁芳眼裏閃過狐疑,她方才還差一些相信她,誰知道……她仍是留了後手。
她沒動,朱菡萏睜大的眼裏慢慢顯出一絲凶狠,“姐姐不信我?”
袁芳沉默片刻,沉聲問:“放在哪兒?”
朱菡萏輕笑一聲:“就藏在懷裏。”
袁芳遲疑,然為了察明真相,為了皇貴妃,她勢必是要去做的,因此袁芳不再猶豫,上前一步彎下腰來,伸手掀開她的前襟,摩挲了一陣,終於從裏頭拿出一條帕子。
朱菡萏用極細的聲音一邊笑一邊興奮地問:“拿到了麽!袁姐姐,你拿到了麽!”
袁芳將帕子收入懷中,靜默瞬刻,道:“……拿到了。”
朱菡萏從喉嚨裏咕咚似的發出一聲悶笑,笑聲一點點增大,瘋狂地哭叫後,她又開始發癲般的狂笑。
“這是我刻意藏起來的,她們以為我那麽傻麽!那麽好騙麽!我不會那麽蠢的!我朱菡萏才沒那麽蠢呢!哈哈!哈哈哈!”正瘋笑不止,不想忽地‘阿’一聲,朱菡萏揚起的頭抽-搐般地往上挺,喉口似卡住般諤諤直響。
袁芳皺眉,剛想詢問她的狀況,那痙-攣的身子已停止**,像是一瞬間就化作僵石,人忽地就往旁邊砰一聲倒下去。
她有一瞬大腦放空,待回過神來,這才忙不迭上前來,伸手扶直朱菡萏的身子,黑暗裏頭,朱菡萏睜著一雙翻白的眼,嘴咧著還保持那可怖癲狂的笑容,袁芳顫巍巍地伸出手探至她的鼻間,然而她心裏其中隱隱清楚……
當指尖依舊是一片冰涼時,袁芳的手無力地垂落下去,而朱菡萏的身子隨著她的鬆手自然倒向一旁,再度發出砰的聲響。
她恍然似夢。
朱寶林……她死了,笑死了。
作者有話要說:爆字數咯,馬上會展開新的地圖模式,打算加幾個新人物進去~
袁芳妹紙也爆了,黑化屬性生成,終於朝著女戰鬥機的方向前進,所以說,咱們女主眼光杠杠的~
最後為炮灰掉的角色發一下盒飯,乃們要素不留言,人家也要給你們發盒飯!盒飯的內容就是一條幹扁酸菜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