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搏奕

第五章 搏奕 文 / 黑土伢子 (粉絲群)

既然已踏上了探索之路

就不會耽於驕奢淫逸。

沒有兩全其美的妙招

磨難與艱辛從來都蔑視你的奮進。

但無論它們如何阻止你的步伐

隻會增加你的智慧和光榮。

……

時間已邁進了土地下戶的第九個年頭,也迎來了改革開放的第十一個年頭,神州大地發生巨大改變的同時,物價指數CPI不斷攀升,人們的購買力卻下降了好多。先前一分兩分的還有用處,現在要用角來支付。一些主婦不滿的情緒就流露了出來,罵人王吳聲華就開罵了:“他媽的,這個物價,一天一個樣,老子鹽巴都快吃不起了。”

當人們正困惑物價不斷上漲的時候,在鳳城讀師範的珍珍和李永益帶回了令人振驚的消息:學校鬧學潮了,他們也參加了遊行,首都及地方一些高校的學生大批湧上街頭舉行遊行,西安、長沙等地的一些不法分子趁機進行了打、砸、搶、燒。現在,學潮發展成為動亂,上海、廣州等地也接連發生暴徒衝擊黨政機關、破壞交通設施等嚴重事件。他們也被迫停課。

外麵的動亂似乎並沒有對鳳山村造成太多的影響,成年人隻是議論紛紛:這些娃兒真不懂事,物價上漲就值得去搶,去砸麽?老子們幾年前肚子餓得咕咕叫,腿都邁不開了還不是照樣勞動,現在就是物價漲了點,少買點東西不就得了,總比以前餓肚子強。

李宇益有時爭辨道:“物價是一個因素,但大部分學生是受了西文資產階級自 由思想的影響,崇尚一種民 主、自由的思潮。”

“這些娃兒是沒餓過,不知好歹,跟著洋兒造反! 民 主?自由?不讓你吃飽,還是不讓你穿衣了?”李永敏連珠炮似的反擊著。

李永益很是苦惱,常想衝上去揍這些老輩子一頓。

珍珍勸慰道:“弟呀,你也真是的,你與他們談什麽理想,不是自討苦吃麽?孫中山先生鬧革命尚且不提倡他們參與呢,你比孫中山還偉大麽?”

李永敏至從當上鳳壩鄉欄山村、什壩村、鳳山村的大隊長後,因工作積極,又兼著工商部門的工作,成了令人羨慕的稅收人員,是鳳山村近幾代人以來第一個吃公家飯的人,算半個吧,還沒轉正。他權力極大,鄉場上所有做生意的人他都可以收稅,且從不漏掉一個趕場做買賣的人。由於積極性高,收稅範圍廣,他因此而受到上級多次的表揚。李永敏始終覺得製服不能帶給他長久的成就感,就在左肩包裏插上一枝鋼筆,以文人的方式彰顯著自豪。除了收稅開票據寫阿拉伯數字外,他幾乎沒使用過筆,但這支筆至少能讓人感覺到他是村裏唯一一個靠筆杆子為生的人。由於寫不起幾個字,墨水常常堵塞了筆尖,在必須要用筆時,他總要取出筆來,用力摔幾下,或者在精致的綠色的文具夾裏的紙上胡亂劃幾下。鋼筆雖是裝飾,嗓音卻是貨真價實的,處理矛盾時聲音宏亮,情緒飽滿,說話的內容離不開首先,其次,最後三段式,讓人常常在他的激情中不知不覺地半知半解地了解了國家的大政方針。

這天,一個坡上的人到學校操場賣小背簍,李永敏就要收一元的稅,那人說才來,等小背簍賣出去了再交。李永敏吼道:“你不先交稅,就不準賣,馬上關人!” 那本就是個小本生意,能賺個幾元錢零用,一旁收購農產品的李永鵬見李永敏有些過分,就說道:“李永敏,人家還沒賣出去就算了嘛,賣了再來收也不遲。”李永敏大怒:“賣出去了再來收,找誰收?你們幾人做生意就該辦營業執照,平時收你們的稅都少了。”李永鵬也寸步不讓:“李永敏,你不要‘眼大肚皮小,爭來吃不到’(貪婪)。辦營業執照?你到是想多收點稅。要辦執照就全鄉所有做生意的人都辦,他們辦好了我們幾個也辦,不辦就不要針對我們。”二人就在鄉場上吵了起來,因三弟‘黃牯’和李永鵬一起,李永敏就不好把話說絕了,在眾人的勸阻下停止了爭吵。

李永敏不敢與李永鵬徹底吵翻還在於一個他不便啟齒的原因,引起滿街做生意的人的不滿是一回事,他抓住了稅收製度不完善的漏洞,該不該收、收多少就全憑他說了算。他的權力給親朋好友帶來了足夠的便利,熟悉的人就不開票據,該收三元的就收一元或五角,甚至免稅,這樣,繳稅的人與他都有益無損。自然,沒開票的也沒誰監督自己,揣進腰包也沒誰會知道,完成任務後,多餘的還有提成。他掌握了一個度,既能完成任務,又不至於讓稅錢白白地流入國庫。他常思量道:我多少算個國家幹部,家裏有六個子女,媳婦賴氏基本不做農活。這麽大家人,僅靠一年三百元的工資和幾百斤大米,全家人都餓死了。因此,他將底線定在至少收入與永鵬三人做生意大至持平的量上,甚至略高些才符合自己的身份。想起身份這個字眼,李永敏頓覺神情一爽,不自禁地伸直了身板,在鳳山村,不,甚至大半個鎮的農民都比不上自己這身綠色的製服,尤其肩上那兩個徽章帶給自己無以複加的成就感。隻要穿上這身衣服,就必須對得起它的榮耀,如果彎腰托背的,且不辱沒了它?他通過對自己的行為的總結,漸漸領悟了無欲則剛的含義。要是自己幹幹淨淨做人,就是與李永鵬吵架時膽量都要足些,就不會膽怯了。

而李永敏與鄭氏的風流韻事這麽多年來,確實做得非常隱密,村民們隻是覺得二人交從甚密,每晚李永敏都要往鄭氏家裏聊個一時半會方才回去睡覺,二人的笑聲常常引起村民們無限的猜測。猜測歸猜測,也礙不著自己的生活,也無誰去探個究竟。而最讓二人不痛快的不是忠誠--那個對他說一就是一,絕對不會懷疑的傻子,恰恰是偶爾看到他們眉來眼去的誠強。從他五歲開始,這個小孩就始終覺得李永敏這個幹爹與母親的關係比與父親的關係親密,他常常百思不得其解,而每次的疑問都被他們輕描淡寫地就遮掩過去了。現在,誠強已經十三歲了,漸漸懂了些世故,他覺得幹爹與母親間的關係超越了正常的關係,而這種關係難以逐摸,超出了他的想像範圍。但他總感到不是正常的,合乎於正常倫理的交往。因此,誠強常氣憤憤地頂撞李永敏,看到他要進門,就砰地關上門。李永敏與鄭紹惠見孩子懂事了,就漸漸少了來往,壓抑著那份火焰。

鳳山村現任隊長是李永孝,他說話時慢條斯理,眼神漂浮不定,語調也不高,脊柱像承受不了高大的身軀的重量,早被壓彎了。永孝處理矛盾主要是說理,有明顯的感情傾向,對看不慣的人就動手。市場竟爭讓他有些失落,怎麽自己知識水平最高,反而在市場中沒有占到一席之地呢?莫非知識與經濟成反比?他百思不得其解。但院壩裏那棵老祖宗栽的無花果樹讓他無比欣慰:栽這棵樹的祖宗是中過舉的舉人,不能在我這輩凋落了。因此,他常像對待孩子似的撫摩著枝葉,沉浸在逝去的光環中。

七歲的李順儼然成了村裏的孩子王,專與村裏的孩子做些調皮搗蛋的事,對永孝家那棵無花果樹長出的磬香誘人的無花果總是充滿著好奇,趁永孝家外出勞動之機摘了下來嚐鮮,由於個小,就損壞了幾枝葉子。

永孝先是像公牛般站在台階上吼罵著:“我要是知道誰幹的呀,饒不了他。”

李順就對參與作案的孩子吩咐道:“誰也不許走漏風聲。”

沒有不透風的牆。

永孝的二兒子幾番打聽,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就給永孝透露了信息。

永孝怒不可遏,對二兒子說道:“又是這個可惡的小子,你哪天去揍他一頓。”

二兒子怯怯回道:“我不敢。要是將他惹急了,不是這裏的莊稼被牛吃,就是那裏的南瓜被摘一個。”

永孝氣得七竅生煙:“你比他大兩歲都怕他呀,沒出息的東西。”

一段時間後,李順言語又冒犯了永孝。永孝瞪起眼睛順手打了李順一巴掌。李順沒哭,也沒敢還手,瞪著眼、嘟著嘴走開了。

永孝也大為吃驚,從李順倔強的眼神中理解了二兒子的懼怕。

大隊長李永敏正在鳳山村大肆宣傳種烤煙,閃爍其詞地講述種煙能夠帶來的收益:不管煙葉好壞,政府都包收煙葉。村民們不知道種煙到底有多少好處,就詢問道:“你準備種多少呢?”李永敏內心也不敢拿土裏的收成作賭注,但作為大隊長,不響應政府的號召似乎過不去,就回道:“先種幾百株試試吧。”自然,村民們見領頭人都信心不足,也就將動員會當作一次聊天聚會了。

李永敏與李永孝作為鳳山村的先進人物的代表,在政府會議上常被提名表揚。誰都知道鳳山村人思想積極,勤勞致富,這次種煙也是政府找了二人,要求二人作個表率。二人迫於身份,就率先種起了烤煙。永孝就動員了他弟幸福、李永敏動員了他哥李永思種了些。鳳山村還有兩戶人家就是香秀家、許維靜家。

李永強對農活沒興趣,他一門心思全在考慮怎樣當報房老板的事。

“你不要整天就想你那些歪事,人家趕場是掙錢,你到好,就是空手去,空手回。”許維靜責罵道。

“你種你的烤煙,我不要你一分錢,我想做什麽事不要你管。”李永強狠聲道。

“我看你能搞個啥事出來。先給你講好,我種烤煙和喂豬掙的錢你不要想動一分。”許維靜與李永強訂了口頭協議。

李永鵬與大多數人的想法一樣,不知道收成如何,要是失敗了,明年的糧食就沒保障,因此也不讚成種。香秀開會時內心就很想試下種煙,聽了李永敏的話後,早就拿定注意了。回家後沒想到遭到永鵬的嚴詞拒絕,心裏就不高興。接連幾天,二人都在種與不種間爭執著,說到最後,二人竟吵了起來。永鵬手在桌子上一拍:“種煙要是失敗了,吃又吃不得,賣又賣不出去,明年用什麽喂豬?”“既然政府大力支持,肯定有道理,像這樣種包穀喂豬,一輩子也沒個奔頭,生活怎樣改變?你不種,我自己種!”二人誰也說服不了誰,吵到最後,竟抓扯起來。玉信見二人吵得太不像樣,出麵調解:“又不是什麽大事,香秀要種就讓她種嘛,什麽都生搬硬套的,有什麽好處。”永鵬見父親支持香秀,隻得退一步,憤憤道:“要種是她自己種,要想我出力是不可能的。”

香秀見李永鵬一點都不配合,也沒妥協的意思,自己又不識字,立春後就學著永孝種了起來。遇著不明白的地方,她就去請教、詢問,到地裏考察。

先是在房後麵的自留裏預留一塊麵積約二十平米的土塊,按以前種稻穀的辦法燒土(消毒),澆糞,再將煙籽播撒在土上。又在土塊的兩邊搭上竹子支架,蓋上塑料薄膜,用石塊壓好塑料薄膜,讓種子保溫保濕。煙籽出苗後,隨時觀察苗床溫度,塑料薄膜上呈現水點,肯定是溫度高了,就揭開薄膜,待溫度降下去後再蓋上。同時,保持好苗床的濕度,不時挑幾桶清糞去撒在上麵,秧苗太密的地方就扯去幾棵,達到稀秧壯苗的效果。到了農曆四月上旬,就長出兩寸高的幼苗,再將粗壯的煙苗移栽到土裏。

因第一次種,香秀就用大平的兩塊土種了三百棵。這兩塊土不平整,與地麵傾斜十五度,往年包穀的產量就不高,就是失敗了損失也不大。

星期天(六日工作製),香秀就和宇翔兄妹三人背上煙苗,挑上灰,尿素或普鈣、中午吃的飯和水、兩把鋤頭就到大平栽煙苗去了。

勞作的內容就是將土壘成約十厘米高、行距八十厘米的一排排土埂(壟)。再在每一埂上按三十厘米的窩距挖個小坑,在小坑裏丟上幾顆普鈣,放上一捧灰。這個程序不能錯,一定要先丟普鈣,不然會讓煙苗的根腐掉,然後用翻出的新濕泥土將煙苗根部直直地栽在土窩裏。這些工作完成後,再壘一道剛才的土埂,讓土埂之間能夠通水,保證大雨時水不會淹到煙苗。

按嚴格的要求是每根煙苗的底土(又稱營養塊)一並帶到移栽到土裏,這樣才好成活。由於人手少,幾個幫手又小,香秀就減免了這些程序,隻帶煙苗上山。烤煙施肥又有其特殊性,必須保持兩個原則:一是看苗施肥,施“偏心肥”,這樣才會煙苗一致,易於管理;二是必須遵循“少時富貴老來窮”的原則,也就是在移栽到土裏後1月內必須將所有肥料全部追施完畢。每到周末,上山施肥就成了美差,總比去砍柴、做飯、宰豬草、喂豬食單純得多。

這些勞作母子幾人又有較好的分工,小虹力量大,對挖土、壘埂更有興趣,小蘭個子小,就負責放灰,香秀和宇翔則負責栽煙苗。

周末,宇翔選擇了施二道肥的勞動任務,趁太陽還沒出來,扛著幾十斤複合肥上山了。

山上雲蒸霧蔚,一個人都沒有,宇翔忍受住孤獨的折磨,獨自一人在地裏勞動著。山頂大風像海浪一陣猛撲過來後,頑強抵抗的鬆樹載著枝葉就嘩地傾斜到一邊,待樹緩過勁來時,又一潮山風撲了上來。風和樹就像一對頑皮的小夥伴,缺了誰都響不出聲來,它們在努力地營造意境,想製造出響聲,打破山穀的寧靜,但事與願違,它們製造的聲響越大,山穀卻更加寂靜,甚至靜得可怕。不甘寂寞的鬆鼠、野兔則趁機嘰地一聲竄出來,讓人驚出一身冷汗。盤旋在空中的鷹、白龍洞裏大自然磁場記錄下來的偶爾傳出的古時村民們與土匪戰鬥的聲音更是增加了無以名狀的恐懼。正在他惶恐不安之際,雄性蟈蟈兩葉前翅摩擦出醇美響亮的聲音時而充滿深情,時而充滿敵意,不是吸引異性,就是用振聲驚嚇敵人;“絡絲娘” 傳情的聲音則將山穀變成了求愛的場所,先奏一段 “嘎吱,嘎吱的前奏曲,繼而奏出長長的“吱……”的主旋律,抑揚頓挫,聲高韻長,猶如紡車的轉動聲,盡情地渲泄著屬於它們一生中最歡樂的時光。宇翔耐心仔細地用碗盛滿肥料後一窩窩地彎下腰去丟在窩邊,用手捉著一小撮,放在離根部五厘米的位置,肥料離根部遠了沒效果,近了又會腐蝕煙莖。他早就熟悉這些勞動程序了,僅需要耐心一些,仔細一些。

勞動創造了所有價值,創造了人類本身。僅就勞動本身而言,並無高低貴賤之分,都值得我們歌頌和鼓勵。香秀不知道勞動的定義,但她的言行卻表明她對勞動有著深刻的認識:隻要我們母子幾人不懶惰,想改變,勞動一定能夠幫我們實現。她的口頭禪“穿不窮、吃不窮,好吃懶做金山空。”竟讓貪玩的孩子們體驗到了勞動的神聖和偉大。勞動自然很辛苦,幾個小孩的手掌都經曆了開始勞動時手掌破皮的痛苦。那些細嫩的手掌長時間受到磨擦,角質層遭到損害後,擦脫了真皮,現出了紅白相間的皮下組織的時刻,就是向真正的勞動者轉變的標誌。當不得不再去握住那根鋤把時,手掌就傳達出鑽心痛的信號。劇痛之後,那破皮的地方又長出新皮,越積越多,長出了一顆顆像金元寶似的肉疙瘩,耀眼地鑲在手掌上,就能擋住鋤頭把子的摩擦,不再讓手掌忍受破皮的痛苦了。

香秀的潛意識裏裝著一個觀念:沒有勞動的人生是毫無意義的,一切歡樂,都可由勞動得來,一切苦難,都可由勞動解脫。她的心得體會感染了宇翔兄妹幾人,快樂自然遇境而生,陣陣爽朗的笑聲早將勞作產生的疲勞化解得無影無蹤了。由於李永鵬前幾年身體不好,兄妹幾個早成為熟練勞動力了,隻欠缺些力量。現在李永鵬在外做生意,兼顧玉信的報房,又有田裏的一堆大事,一些瑣碎的農活就落在了母子幾人身上。孩子們沒抱怨麽?肯定是有的,別的小孩都在玩,就他們一天忙裏忙外的,心裏都不情願。但孩子們又很喜歡和香秀共同勞動。一是隻要活幹好了,他們想辦的事香秀能滿足的都滿足他們;二是香秀講故事能力強,做農活時總有講不完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發生了一場大水災,全部人都淹死了,僅有兩兄妹活了下來,為了繁衍生存下去,兄妹兩人就討論了一個方案:各自站在兩座山頭上,從山上滾下一扇磨盤,要是兩塊磨盤能結合到一處,二人就結婚。當他們推下各自的磨盤後,那相隔很遠的磨盤竟神秘地匯在了一處。兄妹二人兌現諾言,才有了後代傳承了下來。”……

“你再講下狼外婆的故事吧。”小蘭還沒完全記清故事的脈落。

香秀又編排了新的故事,先前是小女孩從二樓跳入了活麻林,這次變成了小女孩爬上了大樹,在樹上倒了些桐油,讓狼外婆站在樹下幹著急。

這些版本每次都不一樣的故事讓小孩們聽得津津有味,懸念疊生。故事聽完時,農活也就做得差不多了。而她更是一個知心朋友,孩子們的心裏話會向她傾訴時,她都會認真聽取並幫助孩子們處理各種問題。因此,兄妹幾個就沒把她當長輩,要是意見不一致還可回敬她幾句。

小蘭忽地歎道:“媽,要是當初嫁給章家的工人,現在就沒這麽累了!”

“生活是自己選擇的,累也是有樂趣的,現在我們母子幾人不是過得有滋有味的麽?”香秀平靜地回道。

香秀講故事的能力說不上有多大的邏輯性,甚至經不起一絲推敲,但孩子們沒有誰會去反駁她的情節,她聲情並茂繪聲繪色的描述已觸動了動每個孩子純真的心靈,激發出了他們勇敢麵對險境時的原動力和自信。鑒於此,她的狼外婆的故事成了經典故事,甚至大姐家的幾個孩子,村裏的小孩子們也常來聽她的講述。這些故事孩子們是聽說過的,但沒有誰能夠像她那樣講得如此身臨其境,如此驚悚刺激。她知道孩子們不是為了聽故事來聽故事,最主要的是孩子們能夠在這裏暢所欲言,自由地發揮故事中的人物及情節的想像力。她在講述的過程中就常常加了一些啟發的話:“你想嘛…半夜三更的…一個小女孩與狼外婆睡在一間床上…狼外婆在啃小孩的骨頭呢…你不怕麽?”每一句話都是提示語,孩子們能夠將自己置身於故事之中,七嘴八舌地加入他們的想像。因此,每個故事不局限於她的講解,而是匯聚了十多個孩子的無限的想像力。而在手工剝玉米時節,常常是一大群孩子聚在她家裏,邊聽她講故事,邊幫著做些事務。

她隻是個給孩子們打開講故事之門的啟發者。當時光消逝後,誰也不記得她講的故事的情節,但誰也無法抹掉她曾經給他們講故事帶來的歡愉。

很多故事伴隨著母子幾人做完了一年年的農活。汗水和笑聲轉換成了家裏的財富,幾年的時間,李永鵬和香秀就成為村裏的冒尖戶,在親戚朋友中也贏得了美譽。

任何人在忌妒這個魔鬼麵前都不可能無動於衷,古往今來莫不如此,都在一個地方生存,憑什麽你家就要富裕些?似乎我們人生中最直觀、最適用的哲學就是比較學,那些高深的充滿智慧的哲理太過於虛幻,在現實生活中難以找到原型。在與相識的人的比較中能迅速地領悟幸福和痛苦。似乎除了我們自己,一切都是美好的,別人都比自己完美。別人擁有的,正是我們缺少的。比較完周圍的人後,我們仍不滿足,又臆造出一係列英雄人物、上帝、菩薩供我們仰視。這種仰視的自卑心理成了我們前進的源動力,從而誘惑我們不斷模仿著生物:如果我能像鳥一樣飛,能像豹一樣跑…這是我們最大的特長,並成功地將它們擁有的而我們不具備的特長用機械化的形式固定下來。在超越自然與同類後,我們才真正覺得對自己充滿了信心。而這是個永無止境的過程,也是我們痛苦的根源。

鳳山村村民也不例外,李永鵬收購雞鴨蛋,玉信開著報房,香秀領著一幫小孩將農活一點也沒落下,等於說別人全家做的事香秀和幾個小毛孩就做下來了。幸福則將醋勁直當當地表露了出來。香秀對村裏發生的那些‘雞毛蒜皮’的事都不和人計較,再大的怨氣見了麵也打個招呼。村民們也都以禮相待,長輩的叫香秀,平輩比她大的就叫席妹,要麽都跟著孩子稱呼“吉飛娘”。幸福比香秀小好幾歲,按理說他應該叫嫂子,但每次相遇都是皮笑肉不笑地席香秀地叫著,村裏也就他一人叫香秀的書名,要麽就是趁香秀家人不在,悄悄拿塊磚,順便捎根好柴,或者偷伐香秀栽在自留地裏的已長成半大樹的樹枝。總之,他變著花樣占著香秀家的便宜,這種行為會帶給他無限的寬慰和滿足。香秀明白幸福是個勤勞的人,但就是心眼小,看不得別人比他好,也就看在心裏,沒直接叫他的名字,都是幸福毛稱呼著。計較這些有用麽?她常常這樣寬慰自己。

幸福就是一種從心底結起來的果實,似乎不需要太多的物質刺激。母子幾人哪怕再累,聚在一起也無比快活。現在,小虹與小蘭正在眼瞪著眼,看誰先笑,香秀與宇翔則在旁邊當裁判。兩個裁判沒等二人分出輸贏,早就笑得前仰後合的。

香秀見今天壘埂的任務重,如果回家吃午飯,來來往往就耽誤了半天工夫,於是早早就起來炒了臘肉,做好了米飯,用白紗布包好,再用厚厚的棉布裹了幾層保溫。食用油多年來仍未得到徹底的解決,一年的年豬的油往往隻能吃到八九月份,餘下的幾個月隻能用植物油代替。植物油雖然較便宜,但吃後整天腸胃都清淡無比,而且,量也不足,一家人要是每頓多放一兩油,也是筆不小的開支,香秀就計劃著五天一斤油,每次炒菜時小心地倒在鍋裏。如果家人都不餓,她需要單獨炒菜時,就嘀幾嘀在鍋裏,當熱鍋烤著菜油冒完煙,油也就蒸發盡了。大部分家庭都是十天半月才吃一斤油呢!而遇著重要的勞動,她則往往超出了計劃,炒菜時不自禁地多倒了些。是的,不能讓孩子們缺油寡水的呀!哪怕多出的油錢會占去她吃藥打針的錢也不足謂。而她本人因勞動的需要,算一個“油腸子”,要是讓她吃肉,煲的肥肥的豬大腳她可以一頓吃上幾大碗。但能夠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麽?如果獨自上山勞動,她帶的菜是孩子們吃剩下的。當孩子們勸她捎帶些新鮮食物時,她說有什麽稀罕的,你們外婆一生總是吃我們剩下的飯菜,甚至發黴了的都熱著吃,我總比她思想要解放些吧?

母子幾人正從背兜裏取出飯菜,放在用塑膠鋪在地麵搭成的飯桌上吃飯時,卻發現忘了帶筷子。宇翔就折了幾枚小樹枝剝掉樹皮,充當臨時的吃飯工具。香秀怕孩子們嫌髒,就鼓舞道:“你們讀書去後我都是這樣帶飯上山的,我用紗布裹了幾層,外麵又纏上棉布,飯也盛得多,就舀中間的飯菜,香得很!”果然,那飯菜雖不算滾熱,但溫溫的,一點也沒涼意,而那臘肉伴炒的幹蘿卜絲還騰騰地冒著熱氣呢!由於筷子不合適,母子幾人使用起來總有些不順手,就相互打趣著,早將勞動的辛苦拋在了腦後。

幸福又擔著他那挑大糞桶路過香秀家的土邊,聽到那些愉快的笑聲後,竟沒了和香秀一家答話的心情,實在躲不過了就遠遠地對宇翔喊道:“吉飛,就在山上吃午飯呀?”祥爺和一些關係較好的人也都要停下來聊會。妹娃則是個無心無肺的家夥,老遠就打著招呼開著玩笑,末了,又吼著他那對門山坡都聽得見的《薅草歌》下坡去了:“高山畫眉叫得乖,薅起草來不要挨;柏木鋤把五尺長,薅草大嫂來歇涼;莊稼活路當啥子?貪花比你薅草強。”

烤煙苗在土裏長幾個月後,就又要去給它除草,再次壘埂,對煙苗的蟲害進行監控和防治。自然,給煙苗打藥成了宇翔的工作,毒性那麽大的農藥能讓兩個妹妹去承受麽?當他背著那一桶兌好的農藥和二十餘斤用來兌藥的水上山時,漏在背心的藥水將後背燒得火辣辣地痛。太陽一出來,那刺鼻的氣味讓口腔、咽喉處的粘膜也失去了活力,比背上的疼痛更讓人難受。不分黑天白夜勞作的幸福就在一個大太陽的中午打農藥差點昏迷了過去,他頑強地逃回家後,輸了好幾瓶解毒液才脫了險。

成熟前的最後一道工序就是給煙葉打頂抹芽,將煙株頂端開的花一次性及時打掉。總之,對煙的總體管理要求就是“地上無雜草,腰中無杈支,頂端無煙花,生長一致齊。”

到了五六月葉子黃了就上烤棚。

這一年,由於村裏就這幾戶人種煙。永孝和幸福兄弟倆就打夥做了一個烤棚。李永敏與許維靜是幹親家,與李永思是親兄弟,這幾家就合夥做了一個烤棚。香秀與李永思是幹親家,就搭在這個棚裏。

烤棚的製作很講專業:先是用黃泥築成比磚頭大十倍左右的長方形的土磚,三個月後,這些土磚自然風幹後就變得異常堅硬。再用這些土磚搭成高2.8米、寬3米的棚子,棚子內部按需要分幾層,每一層搭四五根木棒。頂上是天窗,下麵開道門,棚子的底部是用泥築成的傳熱的龍背(出口處是加煤的灶孔)。

烤煙葉時,將采來的煙葉用棕葉子綁在竹竿上。再將這些竹竿放在煙棚的木棒上,上密下疏,距離不能太近,近了後就會使葉子水分烤不幹,遠了又裝不下。

烤煙葉的技術要求相當高,素有“火中取寶”之說,是烤煙生產成敗的關鍵。恰好李永思家有個閑散人員李宇良,現在讀高中,已經補習兩年了。每年總是差幾分上預選分數,去年的預選分是298分,他考了296分,今年的預選分是300分,他考了295分。他準備今年再補習一年,將這幾分補上去。李永思見宇良補習兩年了,還是老樣子,就心疼起他的錢來,每天對宇良總有發不完的牢騷:“你狗 日的都二十四歲了,補也補兩年了,還是一鍋大白水,今年再補不上就回家跟牛屁股。你看和你同時讀書的祥爺家強仔,中專都快畢業了!”宇良平時話就不多,補幾年沒考上,就正話也不敢答,隻敢在嘴裏嘀咕。有時也氣不過,就吼著回道:“哪樣都和別人比,那你怎樣沒人家玉信大爺和永鵬叔家會做生意咦?”“狗 日的,還說不得你了,說你幾句你就頂嘴,老子不送你讀了,今年你就自己找錢讀書。”

烤煙是新技術,還沒誰烤過。宇良接受能力強,就按書本上的要求邊學邊做,第一棚到最後棚都沒較大的失誤,條件是按杆數給他報酬。香秀家每棚五元,許維靜家每棚十元,李永敏家每棚十五元。四五棚下來,他的學費還真給湊足了。香秀平常就喜歡讀書娃,往年宇良沒烤煙也要資助些,何況宇良還付出勞動,最後就多拿了十元給宇良。

每棚煙葉要烤四至五天,晚上也要常起來觀察煤火、幹溫和濕溫。煤火不能熄,幹濕要保持相應的比例,一時三刻都放鬆不得。大致過程分為三個階段:先用小火(30-32度起火溫度)使煙葉由青變黃,每隔2小時升溫1度,2-16小時後幹溫達到38度,濕溫達到36度,並保持此溫度使煙葉全部變黃。這時,煙葉的大小筋開始變白,當全變白時就升溫脫水,沒有全變白升溫則會出現青煙、青筋。這一過程需要75-85小時;第二階段就是讓煙葉升溫脫水幹燥。當葉片全部變黃後立即加火升溫,幹溫每2小時上升1度,逐漸升到65-68度時,煙葉的大小筋就變幹了;最後餘溫烘幹,待葉子的成色恰好時敞開門和天窗,讓煙葉的溫度慢慢降下來。

從築土磚開始,香秀就一直幫著做,烤煙時又叫宇翔幫著宇良和煤,幫別人上煙葉,下煙葉,都沒虧待過別人。沒辦法呀,別人全家一年主要的收入就靠這幾張煙葉。自己隻是搭在別人的棚裏,吃些小虧也屬正常。李永思又是一個自私、不講人情世故的家夥。每次都是他家的煙葉放在中間,別人的放在底層和最上麵一層,底層的火力強,稍不注意就烤焦,頂層和靠牆的火力又不足,火力用不均就烤不幹。宇良常對他父親說道:“你這樣做不怕別人說呀。”“你就隻知道別人說,老子全家就靠這些煙葉,你怎麽不去找點錢呀?”香秀家是少數,就都放在頂端或底層。宇翔每次都堵著一肚子氣,因他與宇良關係較好,就對宇良說:“宇良哥,你放煙葉時還是一家每層放點嘛。”宇良也就作了些改變。香秀也知道這些事,但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啊,她一個婦道人家,搭在別人的棚裏,哪能處處占好處,也就每次都勸宇翔,要懂得“求大同,存小異。”的道理,說得宇翔啞口無言。

這樣,搭著別人的棚,總算收獲了一季的喜悅,也飽含著母子幾人的辛勤勞動和委屈。沒想到,這三百株的收入遠遠超過包穀的收入,達到了三百元。往年種包穀最多就是幾十元的收入,如果被牛、山上的野兔、嚎豬吃的話就更少了。烤煙卻沒這個風險,牛不吃,所有的動物也不吃,最多就是被牛踏壞幾片葉子。

李永鵬也非常高興,但嘴上不服軟,說:“你是撞到的。”“什麽叫撞,幹什麽事你都不願冒險,總要等到別人成功後你才跟著走。”“好,今年你們辛苦了,這幾百元錢就不充公,你們自行消費。”

香秀從沒支配過這麽多錢,五十年代出生後就遇到饑荒,稍大後姊妹又多,又是集體,與玉信分家時更是一分錢都沒有,衣兜裏就沒揣過十元二十元的票子,現在土地下戶了,吃是沒問題了,農村的經濟還是沒多大改變,身上常揣一百元的都是富裕家庭了。雖說李永鵬這些年做生意,但錢是他自己掌握,有事要辦也是李永鵬去支付。香秀能夠支配的錢還真沒上過三百的,就給孩子們置辦些夏裝,每人買了雙冬天穿的皮鞋,也滿足了宇翔早就想雙踏板涼鞋的願望,但拒絕了小蘭買喇叭褲的要求,說那個褲子看起來不像樣子,也給自己添置了些物品。

一天中午,母子幾人曬著太陽,在院壩裏開著玩笑,各自講述著內心的想法。香秀熱好了水,取下盤在頭上的頭發洗頭,叫小蘭給她衝水。小蘭打趣道:“媽,你這頭秀發黑釉釉的,發質也好,要是打扮下肯定好看。”香秀笑道:“好啊,現在流行上海式發型,幹脆我去把頭發剪了,留短點,你們意見如何?”

香秀人才三十多歲,正是風華正茂的時候,這麽多年來一直為家庭操勞,忙著生兒育女,確實沒時間和精力為自己著想過。現在有了點現金,她也想享受一下生活。孩子們哪裏明白這些道理,聽到她第一次想打扮自己的話,都感覺很詫異,就開著玩笑:“上海式都是些年青姑娘剪的,你剪成上海式怕是別人笑話。”

這年夏季,一知識分子率先辦起了照相館,試圖將人們的青春與美麗記錄下來,但事與願違,美好的想法卻遭到了廣大鄉民們的抵觸,似乎任何藝術的事物到了這裏,均會被他們認為是無聊和浪費:一元錢照一張相,有什麽意思?還不如要街上吃碗粉去。照相館老板為了維持生計,不得已隻得帶著相機每村每戶去推銷。

香秀聽說照相的來到村裏後,就要求永鵬一道去照相留念。

永鵬沒好氣道:“吃多了撐著了,照相有什麽用?”

香秀遭到永鵬的回絕後,又找了幾個年青的姐妹同去,還是沒人應承她的想法,連一向開放的好友陳世英也懶懶回道:“我不想去,太貴了,也沒多大意思。”

香秀卻沒因眾人的不理會而冷卻想法,她要將青春和美麗記錄在照片上,也要將孩子們的童真與和諧定格為一種經典的回憶,於是,她整理了自己的頭式,換了件花格子襯衫,又叫幾個孩子洗好臉,換上衣服照相去了。

幾個小孩見全村沒有一人去照相,心裏就不太願意,都嘟著嘴,極不情願地扭在一處,在照相師傅按快門的那一瞬間,唯有香秀幸福地微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