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回蝶在夢中否

二十九回 蝶在夢中否

“人生如戲,恰恰就是一個大騙局。”安華生微笑著點頭,算是給關於欺騙的話題下一個結論。然後接著問:“換個說法,你覺得眼睛看到的東西是怎麽一回事?”

一路說著話,車子已經上了市郊的大環線,很快就會到飛鷹影視城了。環線公路之上綠化做得不錯,視野也很開闊,白瀟視線透過車窗,順著車子的移動落在飛速抽離後退的路景之上。此時天氣微陰,白瀟雙瞳微亮。

“各種光線折射,從而造成視覺成影,實物是這樣被人的眼睛看到,海市蜃樓也是這樣被人的眼睛看到,同樣,電影也是通過光和影以及視覺殘留映像反映到人的眼睛裏,本質上,都是光線對人類瞳孔的一種欺騙。”白瀟忽然覺得好笑,“這麽說來,不但人生如戲,連這整個世界都是一個大騙局咯?石子在水中,光線被扭曲了,從而讓人看到錯位的石子,萬花筒裏,人的視線被拘束了,從而在方寸之地看到萬千花色。那這個世界,還有什麽是可信的?安導,你不是要考教我哲學吧?這個問題,可以讓最智慧的先哲一夕之間白頭,何況我們都不過是凡人。”

都不過是凡人,所以掙不開,解不脫,明知生活不過是一出大騙局,也還甘心情願被欺騙,沉淪不悔地被騙。

“莊周都早在問自己,”安華生搖搖頭,悠然道:“是蝶兒入了他的夢,還是他在蝶兒的夢中。可不管是誰夢的誰,我們的目的,都是記住這分瑰麗。你是演員,就要記住,你從此不是了你自己。如果你是海市蜃樓,你就要忘掉自己原本是虛無的,如果你隻是萬花筒底的幾個小碎片,你也要覺得自己可以隨時變換成傾國名花。”

白瀟認真地聽著,努力去設想,怎麽忘掉自己。她感覺蒙蒙朧朧的,恍惚似乎抓到了什麽,又恍惚什麽也沒抓到。

“沒錯,這個時候你就該知道了,你在戲中還是戲外並不重要。”安華生繼續引導,他的聲音漸漸低柔,甚至帶著點蠱惑的意味,“重要的是,你已經不是在演戲了。不管是蝶入了你的夢,還是你入了蝶的夢,你都隻是在過你的人生。世界在欺騙你嗎?你在欺騙別人嗎?不,你什麽也不知道,你就是在過你的人生而已……”

事實上,每一個在安華生手下做過主角的演員和被他看好的演員,都曾受過他這番另類的教導,隻是正規影視學院出身的往往被眾多演技的理論和技巧固定了思維,一步步從演藝路上走出來的又很容易因為經曆太多而完全覺得他不可理解,而演技趨於成熟的演員們,未必沒有這些想法,卻又容易因為風格已趨成熟而抓不住靈性自如的感覺。

結果就是,這麽多年以來,令安華生滿意的演員不少,而讓他全然沉入拍攝之中,感覺自己就是在創造一個完整的人生故事的演員,卻從來也沒有一個。這也是安華生雖然是國內頂級的大師,卻一直無緣問鼎國際大獎的原因。

安華生一直認為,悟性是一種天賦,也是一種機緣,可遇不可求,所以到後來,他同手下演員說起這套“欺騙大論”的時候,已經完全是抱著但盡人事的想法了。就像買彩票,投注總比不投有希望。

可是白瀟似乎給他驚喜了。隻是一點引導,而白瀟卻已經聯想到了很多。

“那麽,是不是應該這樣……”白瀟似乎已經開始沉進了某種思想裏去,聲音竟帶著些夢中細語的感覺,“現在我是曇花仙子了,我過去曾經曆過悠久的歲月,可是以後,那是未知的。所以如果人生有一個劇本,我也隻看得到過去和當前,而未來,誰知道那是什麽樣呢?”

安華生驚喜非常,他一瞬間就明白了白瀟話裏的重點。如果不是他正在開車,他幾乎就要立馬站起身來,大吼一聲以示自己當真中獎了!

白瀟在這裏,竟然提出了一個全新的,冒險的,而又絕妙之極的拍攝設想!

演員在參加拍攝之前,通常是要看全劇本的,而主角更是如此。當先通讀劇本,細心揣摩角色在每一個階段的心理變化,再將之融匯成一個完整的人物靈魂,然後再分階段出演,這是每一個優秀演員的慣常功課。

可是,真正的人生,會讓人先知道結局嗎?人在青澀稚嫩的時候,會明白自己曆經滄桑後的模樣嗎?

白瀟的意思,是不先通讀劇本,而是將劇本當作人生,隻讀過去和當前。劍走偏鋒固然當不得堂皇用途,可對一個曾經完全不知演戲為何物的人言,這樣的入戲,似乎才是快速進入角色的最佳途徑。

安華生最驚喜的倒不是白瀟提出的關於分階段讀劇本的意見,而是白瀟能提出這個看法的背後所顯示出的東西。這應該是表示,白瀟已經非常認真地在思考戲與人生了,而且她不但認真的思考,更可貴的是,她是沉入進去思考的,她甚至,未見劇本,便已似入戲!

這是多麽驚人的悟性啊!

安華生覺得自己原本的安排完全可以推翻了。他原計劃是先讓白瀟到影視城觀摩別人的演出,然後找些情感為主的電影陪她一起看,為她講解其中前輩們的經典演繹技巧,再安排一些簡單的短劇讓她試演,以期讓她在短時間內進入職業演員的狀態。

而這個時候,他才發現。對比白瀟的悟性而言,那些常規的、技巧性的東西,根本就隻會破壞她的靈性。短時間內,說要掌握多少技巧,本就太過艱難,與其艱難地在技巧的漩渦裏喘息,確實還不如幹脆放棄雕琢。素麵朝天之所以說是冒險,那是因為沒有碰到冰肌玉神的那一個人,如果有這樣一個人,那還要脂粉眉黛何用?

安華生忽然就覺得自己最近被“女主角事件”折騰出來的一肚子鬱氣全然消散無蹤,整個人就像三伏天吞下一盆冰雪,那是從裏舒爽到外,從頭舒爽到腳。這一舒爽甚至連掩埋許久的衝擊奧斯卡的豪情都再一次被翻騰了出來。安華生忽然就想要妄想一回。

既然起用白瀟是冒險,不做培訓是冒險,那為什麽不能再在這部電影的成就上投入更高的期望值?

“白瀟這個人,雖然牛強牛強地惹人討厭,但總的來說,其實還是滿可愛的嘛。”安華生心裏想著,又覺得越看白瀟越是順眼了。

“哈哈,很好,非常好!”安華生說著話,一臉帶笑,表情充滿了勁頭,“白瀟,等下去換裝,一旦你換下衣服,那你就是曇花仙子了!學校你也不要回去了,我給你安排住處,一周後,我們直接奔赴黃山!”

這個時候,沈錯正在和薛希藍談話,他似乎已經完全忘記了其他一切,他這個時候,隻是全力關注在自己謀劃已久的那個計劃上。眼看將可摘取果實,以沈錯之定力,也不免有些歡喜興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