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四十節
第三十六~四十節
安妮心裏哼著:“我要走了,我要走了,我就要走了。我不在乎哪裏是我的家……”
再過幾分鍾,她就要離開這個家,乘著馬車,再轉搭火車,遠離而去。多麽令人興奮啊!
安妮知道乘馬車、搭火車這種事對於別人來說是家常便飯,但對於她——安妮。莎莉文——一個小女孩卻是一件不平凡而具有特殊意義的事。她隻坐過一次馬車。
轆轆滾動的軸輪在腳下顫震,馬兒們向前飛馳……那種奔騰的感覺,真是令人激動不已。而那一次卻是在她母親葬禮的傷心時刻,馬車向著母親將安息的墓園路上奔跑著。
今天的情況迥然不同。
她不知道她將去何方,但她一點也不介意。她隻知道那個地方,比鄰鎮西鄉更遠、更遠。她父親曾帶她去過離此地5?裏路的西鄉,不過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安妮知道今天的路程十分遙遠,而且永遠不會回來。既然如此,何處是棲身之地又有什麽關係呢?
這是一條單行道,不許回頭,隻有勇往前進。世界是光明的,將來應更有希望,好好努力吧!她把此時此刻無限感觸深藏心中。
安妮坐在馬車前座,環顧四周。空寂的碧綠原野,芳草如茵,乳白的農莊與紅色的穀倉相映成趣,烘煙葉的氣息隨風縷縷飄散。
寧靜安詳的村莊,祥和樸實的家宅,但畢竟都不是她的家。她隻是一個暫住此地,寄人籬下,不受歡迎的人。安妮。莎莉文,父親是個酒鬼,母親已經去世,她的親戚們也都不要她。
他們留下她隻是為了麵子和僅有的一點責任心。安妮真開心今天她就要擺脫一直壓得她喘不過氣的生活陰影了。
如果馬車不來怎麽辦?沒有馬車,她就走不了。怎麽還不來呢?安妮目不轉睛地眺望著馬路,全神貫注,望得兩眼發疼了還不見馬車的蹤影。
她先揉揉左眼,再揉揉右眼。有時候,這樣做可以看得清楚一些。果真不錯?
景物清晰了一點,但路上還是空空蕩蕩,連馬車的影子都沒有。
安妮決定閉上眼睛許願,數到100?,到那時馬車一定會出現的。她開始數,小心翼翼,慢慢地數著,生怕數漏了,因為這樣一來,她又得從頭開始。這是她自己立下的許願規矩。
不出幾秒,蘇達希堂嫂就出現,重重地敲門,大聲喊道:“原來你在這裏。從早餐時就一直找你,躲到哪兒去啦?”
安妮不理不睬,繼續數著“23,24,25……”堂嫂的叫喊聲打斷了她的數目,刹那,她又回複心思,聚精會神地期盼。蘇達希愛嘮嘮叨叨、聒噪些沒意義的話,安妮置之不理。
“今天要乖一點,聽話一點。乖一天吧!這個要求不會太過分吧,安妮!”
安妮沒有回答,蘇達希也並沒有期望她的回答。安妮一向沉默不語的。
“今天要聽話一點,乖一點,安分一點……不要撒野,聽到了沒有?”
“我得告訴你,弟弟吉米還小,聽愛蓮說,他臀部的瘡還沒有好。你帶著他著時要背他,幫他拿東西,要好好照顧他……”
蘇達希遲疑了一下,接著說:“還有一件事……”安妮沒有注意。“我們是一家人,大家一向都很容忍你。你要好好對待那位好心的湯姆斯先生。”
“別忘了,他與我們非親非故,人家可不欠我們什麽,卻老遠跑來帶你去坐火車。”蘇達希嘰嘰喳喳說過不停。“在他麵前要表現得體些,不要把咱們的臉都丟光了。還有……”蘇達希喋喋不休,而安妮默數著。她們各忙各的,根本沒有注意到遙遠處傳來的馬蹄聲。
“98,99,100?!”安妮急急地睜開眼睛。馬車正好在大門口煞住。
“好靈驗。”安妮低聲自語。
神奇地摹然出現的馬車,懾住了安妮神魂,她呆呆仁立在門口。“安妮,安妮,我在這兒!”她沒有注意到從車廂裏探出一個小男孩的頭,熱切地叫喊。
“安——妮——”吉米再一次高喊。親情湧滿心頭,哽住她的喉嚨。自從家破人亡,離散以後,已經有好幾個月他們姐弟倆都不曾相見了。
有一個人大步走上大門台階,堂哥約翰。莎莉文也同時出現在門口。
“湯姆斯先生,你好。”
“莎莉文先生嗎?”
兩人握手寒暄後,約翰將安妮的小包袱交給湯姆斯。那是安妮僅有的一點財產。
這時,蘇達希堂嫂突然做了一個異乎尋常的動作。她有力的手托住安妮下巴,將安妮的臉往上扳,安妮無法逃避,隻好直視蘇達希。蘇達希淚水汪汪,安妮不喜歡這種親呢的表現。蘇達希用另一隻手攬住安妮的腰,拉攏她。
安妮想:“她要親我。”連忙把頭甩開。她猜測蘇達希堂嫂的真正心意,為什麽她要親我呢?
為什麽要為我流淚?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哼,最後一天,你總該聽話一點吧!”堂嫂不屑地數落起來。
聽到這熟悉的語調,安妮心裏才覺得落實了些。像演戲似的,搞得她渾身不自在。她自我保護的戒意慢慢鬆懈下來。
莎莉文堂哥告訴安妮:“這位湯姆斯先生就是來接你和吉米的。”
安妮朝他看了一眼,這人正含笑看著她,安妮微笑點頭。
堂嫂說:“安妮,給這位先生請個安呀!”蘇達希總愛攪民這些毫無意義的話常惹得安妮執拗,像隻武裝了全身的刺蝟。
湯姆斯準備和安妮握手。她偏垂下目光,滿不在乎地走過去,爬上馬車,坐到吉米旁邊。哼,誰稀罕!安妮才不跟陌生人握手呢!
“安妮,你好。”陌生人很有修養的和她打招呼。
安妮不理不睬,側向弟弟。“吉米,吉米,真是太棒了。”她激動得喘不過氣來。
善感的吉米體會到姐姐的感受。他微笑著,輕輕拍了拍旁邊的座位。
她再也不要回來了!安妮。莎莉文挺起胸膛,踏上了不歸路,頭不回,臉不轉,奔向人生的新旅程。
片刻,馬車駛過放牧山,他們走在陌生的鄉間小道上。
吉米興奮不已,不時叫安妮東看西望。“安妮,你看!那邊湖中的天鵝,它們在水裏不冷嗎?快看那房子!那個紅磚房子,有4?個煙囪!安妮,看到沒有?每個角落都有個煙囪。”
多半的時候安妮都會焦急地喊著:“在哪兒?快告訴我。”她的眼睛不好,視力時而同常人一樣,影像清楚,時而又一片模糊。今天的視力真是令人失望。遠遠望去一層雲霧,朦朦隴脫,看不清東西。她的眼睛有嚴重的毛病,幾乎要瞎了。
她聚精會神,一心觀望卻還是視野茫茫,隻能從吉米的讚歎聲中想像錦繡的河山。
可惜馬車跑得太快,還未來得及欣賞沿路風景,他們就到了春田火車站。
“統統下車。”湯姆斯先生開心地催促他們下車。
身材高大的湯姆斯微笑著輕而易舉地用一隻手抱下吉米,安妮則自己躍下馬車。
然後,湯姆斯去買了一長串車票。
吉米好奇地問:“都是我們的車票嗎?”
“那是個很遠很遠的地方。”湯姆斯告訴吉米,“你要不要保管火車票?”
“好哇!”吉米開心地伸出小手抓住身旁魁偉大漢的手。一個大男人帶著一個小男孩,手牽著手走下車站的月台,安妮緊跟在後。
開始坐火車時的確有趣,但時間一久,興致慢慢消散了,周圍情景就變得平淡乏味了。
安妮望著窗外,看久了覺得兩眼熱辣刺痛,於是她閉上眼睛。
吉米開始低聲呻吟:“姐,好痛,好痛喲!”湯姆斯問:“怎麽回事?”
安妮迷迷糊糊幾乎睡著了,猛醒過來回答他:“你應該看看他的屁股,長了一個碗大的腫瘤。他們說那是‘結核’。”她毫不含糊地說出那可怕的病名。“你知道嗎?我媽就是生這種病死的。”說完又閉上眼睛。
湯姆斯頓時同情起這兩個小孩來。可憐的小男孩,長了致命的瘤瘡,幾乎癱瘓了。瘦巴巴的小女孩幾乎成了瞎子。一想到他們要去的那個地方更是讓人憐憫。唉!
老天知道那是怎麽樣的一個地方。
他由衷地為男孩難過,但是這女孩……他皺了眉頭,不覺厭煩地看了安妮一眼——冷冷的一眼。
安妮一點也不在意,即使也看穿了湯姆斯的心思,她的心也早披鎧穿甲,不會輕易受到傷害了。誰要人們自作多情,同情她?誰叫人們愛管閑事,管到安妮。莎莉文頭上來?
當列車員巡回叫著:“德士堡到了,請準備下車。”已是日落時分了。他們3個人蹣跚地拖著疲憊的步履走下火車。
車站上幾乎無人,遙望遠處才看到一輛馬車停在那裏。湯姆斯帶著兩個疲勞已極的小孩往前走過去。
那是一輛破舊不堪的馬車,黑色車廂懸在長滿鐵鏽的高輪子上,搖搖欲墜。它沒有窗戶,真是令人狐疑不安。安妮注意到車廂頂蓋留了些氣孔,一把鏈鎖牢牢拴住車廂後的一扇窗戶上。雖然安妮對馬車沒有一點知識和概念,但也感到這輛馬車不同尋常,氣氛陰森詭異。
湯姆斯先生拿起一把鑰匙打開門,說道:“進去。”
安妮看到裏麵邊,有兩排木板長凳。安妮不喜歡它,它令人毛骨悚然,她猶猶豫豫不願意進去,兩個小孩子都不肯動。
湯姆斯吆喝道:“上去!難道要我抱上去?”他走向吉米。小男孩嚇得躲到安妮後麵,緊緊抓住安妮裙擺,籟籟發抖。
“你們統統過來。”湯姆斯先生想著家裏擺在桌上等著他的晚餐要涼了,開始有些不耐煩了。“聽著!我得走了,我把你們交給老丁了。你們不用怕,”他指著馬車夫說,“他會帶你們去的。”
臉上布滿皺紋的醜老頭,向安妮和吉米點頭招呼,他露出煙草熏黃稀稀疏疏的大鋼牙笑著。
看到淳樸善良的笑容,安妮忐忑不安的心才安定下來。
除了上車外,別無他法,到此安妮隻好認命了。她爬上馬車,湯姆斯把吉米抱到她身旁。“再見。”湯姆斯用力砰然關上車門。
湯姆斯眉頭深鎖,目送馬車駛去。身為政府官員,他依法執行任務,但他不忍心看著兩個天真無辜的小孩坐“黑瑪麗”。“黑瑪麗”是專載醉漢、小偷、殺人犯等的囚車。錢、錢、錢,凡事都要錢,隻怪政府沒有經費!好在這兩個小孩並不知道馬車的來曆。想到此,湯姆斯才稍感安慰,掉頭離開了。
光線難以適人馬車氣孔,寒氣卻絲絲襲來。安妮和吉米無心注意,他們全神貫注使自己坐穩在滑溜溜的板凳上。馬車在德士堡鎮崎嶇的馬路上顛簸,一不小心就會從凳上摔下來。
不久,馬車奔向一個大門。大門吱嘎而開,車子駛進,停在裏麵一個院落裏。
老丁從座位上躍下打開了車門,兩個小孩跌跌撞撞地下了馬車。
安妮揉揉眼睛,四周暮色蒼茫昏暗,黃色大門徐徐而關——將安妮。莎莉文關在裏麵,與世隔絕。
老丁挪轉安妮身子,牽著吉米的小手放在她手中。安妮茫然望著老丁。“帶他一起進屋,就是最靠近我們的這一棟。”看到安妮一臉淒迷、絕望,老了慈祥地加了一句,“我先去把馬兒們放回馬廊,馬上就回來。”
安妮與吉米走上石板台階。這一天是華盛頓生辰紀念日:1876年2?月12日。安妮。莎莉文走完一段旅程,來到人生的一個中轉站。
他們將寄身何處?
這個地方是馬薩諸塞州的德士堡鎮。收容他們的機構的正式名稱是馬薩諸塞救濟院,多半人幹脆叫它:貧民救濟院。
安妮和吉米匆匆走過前院的一扇大門,來到一間燈光幽暗的大廳。有個人坐在屋子的那頭,忙著在寫筆記。看到他們開心地叫起來:“乖,過來一點,過來一點,讓我看看你們。”
他的聲音和瘦小的身材活像一隻蟋蟀,一隻不折不扣快活的英格蘭蟋蟀。
他不停地翻本子,直到空白的一頁才停手。
“你們是莎莉文姐弟,對嗎?”
安妮和吉米點頭,背後傳來馬車夫老丁的腳步聲,他們不約而同地回過頭。此時人生地疏、無依無靠,片刻前才見麵的老丁仿佛是他們的百年知己。
“老丁,來得正好。”那人在桌子後麵興高彩烈地招呼,“你們見過老丁了吧!”
安妮和吉米再度點頭。
“我叫郭蘭傑。先讓我提出幾個問題,再安排你們的房間和床位。”
郭蘭傑端詳了安妮一會兒然後拿起筆。
“先從你開始。你叫安妮。莎莉文,對嗎?”
“是的。”安妮回答。
那人寫了一陣,又問:“你多大歲數?”
郭蘭傑等了半天,沒有回答,屋裏一片寂靜。“幾歲?”還是同樣的問題。
“你多大了?生日是什麽時候?”
“什麽時候生的?”
安妮回答:“7?月4?日。”
安妮臉不紅心不驚地撒著自己編織的謊言。7?月4?日是美國開國紀念日,是一個象征幸福快樂,充滿希望的佳節。這一天總是洋溢著興奮,爆竹煙火劈啪慶祝,小孩嬌嫩地歡笑,嘴裏冰淇淋緩緩融化,沁出濃鬱的甜香……她根本不知自己生辰何時。假設7?月4?日沾個光又何妨?
郭蘭傑記下。
“哪一年的7?月4?日?安妮,你到底幾歲?8?歲、9?歲、10歲?”她應該知道自己幾歲的。這一次回答沒有順口溜出。
“快10歲了嗎?”郭蘭傑自言自語,“就是大小姐了!老丁,你說呢?”
老丁搖搖頭看著懷表。
“我想8?歲吧!”這些對答都—一記載到那個大本子上。
郭蘭傑猜錯了。依她的年齡,安妮顯得又瘦又小,其實再過兩個月,4?月14日,她將滿10歲。
“好,你的資料齊全了。我們問完小弟弟的幾個問題就一切完備了。”
郭蘭傑轉向老丁,感慨萬分地說道:“這麽小小的年紀就到德士堡來,真叫人心疼。這兒除了收容的那些棄嬰,他們兩個年紀是最小的,真可憐!”
郭蘭傑最後看了看記載安妮和吉米的那一頁。名字、籍貫、出生年月日。“該寫的都寫了。信不信,除了命運,誰又能安排這兩個小孩千裏迢迢來到這裏呢?”
他心中默默地想。
這一切都緣於安妮未出生以前。她的父母是愛爾蘭人,那年頭,愛爾蘭鬧饑荒,有20多年五穀不收,遍地荒蕪。貧困的小佃農家隻好把家裏東西一樣一樣地賣掉。
賣田、賣地,賣到最後無立錐之地,窮得三餐不繼,饑寒交迫。他們隻剩下兩條路:留下來等著餓死,或遠離故鄉,飄泊異地另謀生路。
1860年,逃荒者像澎湃的海浪般湧進美洲新大陸。年初,莎莉文家族的托馬斯和愛麗絲夫婦逃離故鄉愛爾蘭,移民到新大陸。托馬斯務農,他帶著妻子到馬薩諸塞州的小農村——食祿崗落腳。他聽說此地工作機會較多,容易糊口,並且很快在附近農莊找到了打短工的工作。開始時莎莉文夫婦還感到孤單寂寞,不久後,愛爾蘭人一批接一批,陸陸續續移民到該地。他們覺得此地雖然不是故鄉愛爾蘭,日於卻比故鄉好過得多。
1866年4?月14日,他們生下了第一個孩子。牧師給小孩子洗禮時問給嬰兒取什麽名字時,愛麗絲虛弱地微笑低語:“簡。”“簡”是受洗名,但從一開始大家都喊她“安妮”。
莎莉文一家幸福快樂,雖然他們還是很窮,沒有多餘的錢儲蓄,但已不再挨餓了。
黃昏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刻。安妮開始學語,托馬斯便天天講故事給她聽。晚飯後,他拉開椅子,把她抱到膝上,說:“今天要聽些什麽故事?”
父親講的每個故事她都喜歡聽,其中以《小紅帽》為最。其他愛爾蘭的神仙故事、民謠、詩歌……她也都很喜愛。
哄安妮上床睡覺前,托馬斯常把安妮高高舉在頭上,蕩秋千般地搖晃著;在屋內快步繞圈,逗得女兒咯咯歡笑。這個時候,他總會大聲對著安妮說:“我的小安妮,我們莎莉文家多麽幸運!我們有愛爾蘭好運保佑,誰敢來欺負我們!”
然而,好日子享盡,莎莉文家的幸運之神開始遠離,不再眷顧了。
厄運先從安妮下手。3?歲未到,安妮的眼睛開始發癢,眼皮上長滿了細沙狀的小顆粒。這些小顆粒由軟變硬,由小變大,紮得安妮眼睛又癢又痛。
安妮揉了又揉,擦了又擦,結果情形變得更糟糕了。小顆粒並沒有因揉擦而消失,反而刺傷了眼球。安妮的眼疾一天比一天嚴重。
莎莉文家並不富有,根本沒有錢去看私人醫生,隻得等候福利機構的巡回醫生來帶安妮去治療。
他們嚐試了許多治療方法和偏方。聽鄰居說用天竺葵泡水洗眼睛可以治好,愛麗絲便去摘生長在窗前開著紅花的大竺葉子,用大鍋煮沸。她用這些苦汁洗滌女兒的眼睛,結果安妮痛得拚命地哭叫,眼疾依然沒有治好。
最後,他們隻好帶安妮去看私人醫生。醫生翻了安妮的眼皮,拿出一把小刮刀,刮著眼皮上的小顆粒。安妮痛得尖叫亂抓,醫生態度粗暴地喝住:“抓緊她,不許動。”
醫生的情緒非常惡劣,為什麽這些付不出醫藥費的窮人偏愛來找他?他大吼:“坐下,坐下。”畏畏縮縮的莎莉文夫婦隻敢小心翼翼緊靠在椅子邊。
托馬斯必恭必敬,走上前去說:“大夫,請您幫幫忙,請您治好我女兒的眼睛。”
“給你一些眼藥膏,一天塗兩次,挺有效的。”醫生的話顯得頗具權威。
莎莉文夫婦對醫生有莫大的信心,於是就安心離去。
望著他們走向街中的背景,醫生搖了頭,歎了氣。他知道小女孩的眼睛已經沒有痊愈的希望了。
“顆粒性結膜炎(砂眼)”,他不忍告訴莎莉文這個病名。“砂眼”是那些有錢人才生得起的富貴病。需要陽光、新鮮空氣及整潔的環境,需要肉類、魚類、蔬菜和水果等滋養品來調養,需要花很多錢才能醫好的疾病。
醫生情不自禁地搖著頭,不要想這些無法解決的問題吧!假如那女孩的父母有錢,她根本不可能染上這種不幹不淨的毛病。“砂眼”偏愛貧民窟,喜歡在肮髒的地區散布。
世事無常,禍不單行。安妮感染砂眼後,愛麗絲也生病了。
一天早晨,愛麗絲摸著自己喉部,覺得酸痛難忍。幾天後痛苦不但沒減退,反而有些微微發燒,她一天比一天消瘦,身體變得倦怠無力。她開始拚命地咳嗽,不用醫生說,愛麗絲也知道自己得了什麽病。“肺結核”是專門找窮人糾纏不放的絕症。
時運不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過了幾天,愛麗絲告訴丈夫:“托馬斯,我們又有孩子了。”
愛麗絲宣布這個消息時,他們正在吃晚飯,托馬斯默然放下刀叉,咽下食物,問道:“什麽時候生?”
“今年冬天吧,我想可能在聖誕節前後。”
托馬斯不屑地啐道:“好一個累贅的聖誕禮物。”他狠狠地摔下餐巾,掉頭走了出去。愛麗絲長歎一聲,怎麽能怪她呢?一切都這麽不順心,她的肺病,安妮的眼疾,現在又加上一個花錢的嬰兒。一個錢不能當兩個用啊!
1869年1?月,吉米出生了。他一生下來就體弱多病,遺傳了母親的體質,臀部長了一個大大的結核瘤。
往後的日子愛麗絲總是臉色蒼白,眉頭深鎖。日後人們告訴安妮,她的母親年輕時多麽開朗、愛笑,而安妮記憶中的母親卻是蒼白、困倦、瘦弱,寂靜得像一尊雕像。
安妮與她父親仍有快樂時光。他繼續為女兒唱歌、跳舞,說一些令人開心的故事——隻是次數在逐漸減少。有些回憶令她永生難忘,其中一幕是父親蹲在她身旁,問她:“今天痛嗎?”
安妮點點頭,她知道父親說的是她的眼睛。
“我的小寶貝,來吧!天氣這麽好,我帶你出去走走。”托馬斯牽著她的手。
父女倆走了5?裏路,到了鄰鎮西鄉。托馬斯聽說此地來了一位眼科醫生,所以特地帶安妮來。但是檢查過安妮的眼睛後,醫生隻是搖搖頭。
離開醫生診所,回家的路上,托馬斯在安妮身邊蹲下,摟著她說:“寶貝,不要擔心,這個醫生雖然不能看好你的毛病,但爸爸總會找到一個好醫生來醫好你的眼睛的。”他拍著胸脯保證。
他把安妮扛在肩上。“等你長大一點,我就帶你回到我們的家鄉——愛爾蘭。
用愛爾蘭香濃河的河水洗淨你的眼睛,就不會再痛了。“他滿懷深情地加上一句:”那是世界上最好的藥水。“聽得安妮眼睛發亮。瘦小的她豈知從美國馬薩諸塞州到愛爾蘭的香濃河,路途是多麽地遙遠。
托馬斯帶著女兒走到鎮中心的繁華區。一家商店櫥窗裏展示了一頂美麗的白色草帽。
“嗨!”她的鼻尖貼到櫥窗玻璃上讚歎地叫起來。
白色的帽子上有一條淡藍色蕾絲帶垂在後麵。托馬斯看看女兒,拍了拍她的肩膀走進店裏。
安妮看到售貨員從櫥窗裏取下帽子。幾分鍾後,托馬斯走出來,把帽子戴在安妮頭上。這是她一生中的第一頂帽子!美得像童話故事中小仙女頭上的帽子!戴著世界上最美麗的帽子,她一路歡笑回到家。
病魔侵淩家人,托馬斯麵對接踵而來的重重困難顯得手足無措,他不知道怎麽樣才能擺脫心中的憂慮和煩惱。沉重的負擔和悲哀折騰著托馬斯,他慢慢迷失正念,開始學會了借酒消愁,然而舉杯消愁愁更愁。
托馬斯常常喝得爛醉才回家。他們又生了一個小孩,愛麗絲病得奄奄一息,骨瘦如柴,嬰兒又吵又鬧,她沒有多餘的精力顧及安妮。
安妮年幼不懂塵世坎坷,不解人意,她需要家人關懷示愛。然而她的雙親沒有多餘的愛滋潤她、嗬護她。她心裏的不安和焦慮糾葛在一起,化為一把無名火,使她變得憤怒,常常狂亂地發脾氣。安妮已沒有辦法控製自己了,她由快樂天真變成暴躁易怒的小女孩。
無知的安妮宣泄她的情緒和大人迥然不同。她用自己的方式,用整個身體衝擊小生命中的鬱懣。她大聲嘶喊、怒吼、東撕西摔,試圖抗拒莫名的恐懼。
她的脾氣讓人不能忍受,以至於鄰居們都叫她“令人討厭的小孩”。
有一次,她把手伸進烤箱裏拿麵包,不小心被火燙到。雖然這是自己的錯誤,她卻勃然大怒,抓了火鉗,夾起麵包,使勁地摔在地上。
眼看安妮憤怒地糟蹋她們的寶貴口糧,母親隻能無力地呻吟:“安妮,安妮……”
另外有一次,愛麗絲叫安妮照顧睡在搖籃裏的小妹妹一瑪麗。安妮搖一搖,不覺怒氣從中而來,打從心眼裏她就不喜歡瑪麗。瑪麗奪走了媽媽所有的疼惜和憐愛。
她越想越生氣,憤憤地用力搖晃,咚的一聲,小嬰兒從搖籃裏滾下來。
那一天晚上,父親狠狠地揍了她。她咬緊牙根,滴淚不流,從此怨恨更像燎原的野火,難以平息。
安妮的壞脾氣有增無減,直到不可收拾。每天早晨,她喜歡看她父親刮胡子。
這一天,看到刮胡膏的瓶口沾滿了泡沫,她注視了一會兒,泡沫裹著胡子,多麽好玩。她的手慢慢靠去,伸到肥皂泡裏。
不巧托馬斯的情緒也不好,“把手拿開。”她打了安妮的小手。
這一巴掌點燃了安妮的宿怨與積恨,瞬間像火藥爆炸一樣,安妮舉起手邊的瓶瓶罐罐,對著鏡子一個接一個狠狠地擲去。鏡片碎落滿地,留下木頭空框顫顫震動。
安妮嘶聲裂叫,父親沒有動手打她,也沒有破口大罵,而是呆若木雞,哺哺自語:“是魔鬼纏身?是鬼迷心竅?看看你所做的,你這個掃帚星,帶來厄運……都已7?年了。”句句清晰地刺進安妮心坎。
可憐的安妮成了代罪羔羊!其實托馬斯的情緒不在於破碎的鏡子,而在於貧窮和疾病。輾轉不能人眠的漫漫長夜,父親哺哺的詛咒,困擾了安妮多年。
禍不單行,福無雙至。窮困和疾病像一串無法打開的鏈環,厄運周而複始,年複一年。吉米已3?歲,腫瘤越長越大,安妮眼疾更趨惡化,愛麗絲病人膏盲,托馬斯沉淪酗酒,無法自拔。情況已到了山窮水盡,無法再壞的境地了。在這些苦痛的歲月裏,愛麗絲勉強撐住了這個家。結核病菌像蟲一般無聲無息地把她啃蝕耗盡。
昨日,她還在那兒,次日,她已魂歸西天。棟梁倒塌的家,七零八落。
莎莉文的親戚隻得出麵救濟,出來安頓一個酗酒的男人和3?個年幼的小孩的去處。
親族代表通知所有的親屬開會,住在附近的親戚都來參加。愛倫姑媽主動提議要收養吉米和小嬰兒瑪麗。沒有人主動收留安妮,就是因為她一發不可收拾的壞脾氣和眼疾。
經過一番推諉後,大家決定由堂哥約翰與堂嫂蘇達希收留安妮。約翰有錢!可不是嗎?好歹他擁有一個製煙廠,雖然不算大,卻也算是自己當老板,獨資經營。
“你們最寬裕,該你們撫養。”大家異口同聲要求他們收養安妮。
“你們毫無道理,隻是嫉妒我們。”蘇達希大叫不平,但她推不開道義責任。
當天下午,他們隻得把安妮帶回家。
蘇達希盡她所能,有心善待這個不速之客,無奈安妮仇視一切家教規範。在安妮心中,她已一無所有,隻剩下不可侵犯的“自由”,自己得好好保護自己。她幼稚,沒有正確的是非觀,一切隻是出於本能,不擇手段、不可理喻地維護所謂“自由”。三番五次,她的粗暴野蠻把蘇達希嚇得不願意再招惹她了。家規、教養無法施用在她身上。蘇達希堂嫂也就撒手不管,不聞不問,任由她自生自滅了。
有一陣子安妮過得很愜意。春天到來,安妮在田野裏遊蕩,從這個牧場到那個草原。坐在蘋果樹下編織自日夢,躺在幹稻草堆上發呆,混過日子。隻要離開寄養的“家”,她就心安。舒坦、快樂。
一天晚上,約翰告訴太太:“你猜,我今天看到安妮在做些什麽事?”
“我看到她躺在穀倉後麵那片草地上。我足足觀察了5?分鍾,她高舉著手,一動不動。有隻小麻雀從樹上飛過來,掠過她身上,看了她一眼飛走了,安妮還是不動。那隻小麻雀竟然又飛回來停在她手指上,她們就這樣子,像老朋友似的互相觀看——真是不可思議。”
蘇達希冷冷地哼道:“有什麽好奇怪?小鳥的朋友?豈是隻小鳥,她就像一頭野獸。養一隻小馬或小牛都比養她好得多。”
約翰感慨道:“在家裏無惡不作,在外麵卻可以這般溫馴有耐心。”
秋天來了,學校要開學了,安妮也到了該入學的年齡。一天,她找到蘇達希堂嫂,用興奮而激動的聲音顫抖地問:“我可不可以去上學?”
“不要做白日夢了。”蘇達希嗤之以鼻,“憑你這一雙眼睛,一輩子也別想讀書、寫字。”
聖誕節快要到了,約翰和蘇達希幾乎每天拿著大包小包的東西,進入前麵大客廳。他們將聖誕禮物存放在前廳,所有的小孩都不準踏人。安妮當然是惟一例外,她一再進進出出。
一天,她發現一個非常美麗的洋娃娃,乖乖坐在小椅子上。一雙藍色深邃的眼睛,滿頭金色卷發,細瓷做的臉蛋光鮮粉嫩,鑲著蕾絲花邊的拖地長禮服裹住她。
灰暗的大客廳,安妮無法看清楚。雖然她視力微弱,卻看得出這個洋娃娃美麗非凡,舉世無雙。
從此以後,安妮不時溜進去看那個洋娃娃。她抱著洋娃娃展拍、撫慰、親一親。
聖誕節前的這些相處使她誤認為這個洋娃娃非她莫屬了。
久盼的佳節終於來到,家裏的每個人魚貫走人大廳。約翰打扮成聖誕老人分發禮物。每一個小孩子都有一份,安妮拿到她的一份禮物,看也不看,就把它放在一旁。因為在她的眼裏隻有那個洋娃娃,她等著抱洋娃娃呢。然而約翰拿起它,給了自己的女兒。
瞬間,安妮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凍住了似的凝然直立。她突然衝出來,一把搶過娃娃,揪住金色卷發,將它狠狠地摔在地上。她發瘋似地扔、踢、摔身邊的所有東西。約翰好不容易架住她時,她已毀掉了全家的佳節氣氛。
真叫人受不了!於是又開了家族會議,大家一再商量安妮的去留。他們已經厭倦了扮演慈善好人的角色了,當初收留孩子隻是礙於情麵,無法推脫罷了。
不過愛倫姑媽是例外,她說瑪麗乖巧可愛,自己喜歡這孩子,願意繼續收養。
而吉米的臀部的腫瘤病況已越來越嚴重,她已無法承擔醫藥費。至於安妮?沒有人能馴服,也就沒有人願意收留他。
約翰夫婦回家前,安妮和吉米的命運已定。家族會議決定將他們送到德士堡救濟院,從此以後與莎莉文家族的人毫不相幹。
郭蘭傑先生收好大本子,用吸墨紙小心地擦幹他的筆。
“好吧!你們倆的資料都登記好了。老丁,麻煩你帶小男孩到男宿舍,我帶安妮去女宿舍。”
吉米比安妮先了解郭蘭傑先生所說的話,這表示他和安妮將被分開。吉米投進安妮的手臂上嚎陶大哭起來。
安妮緊緊地抱著弟弟,大叫:“不行,不行!我們要在一起。”安妮心中升起從未有過的感情。骨肉親情、血濃於水的愛使安妮第一次關懷“自我”以外的人。
郭蘭傑皺著眉頭沉思了一會兒,終於點頭說道:“好!我想吉米可以跟你一起住在女宿舍,但你得答應我,他一定要穿上小圍兜兜。”郭蘭傑看到安妮臉上的表情,轉頭不忍再看下去。
穿女孩的圍裙?不久以前,他才好不容易脫去尿布的包袱,穿起大男孩子的長褲呢!吉米不禁又放聲大哭。
這次安妮。莎莉文的反應很快,她趕緊噓住了弟弟:“好,如果這是一定要守的規矩也隻好這麽做了。”
馬薩諸塞州救濟院沒有護士,也幾乎沒有醫療藥品。州政府拔給醫生的錢不夠,鎮上的醫生也就偶爾例行公事來巡視一趟,在長方形的兩棟房子——男宿舍及女宿舍走一圈。
這是一所虛有其名的救濟院,事實上是無家可歸的流浪者的收容所。無依無靠的垂暮老人、精神病患者、醉漢等天涯淪落人均是這裏的常客。
安妮和吉米千裏迢迢加入他們之中。
第一個晚上,莎莉文姐弟被安排在女宿舍。這~棟宿舍都是生病的老婦人,她們如同幽靈般地躺在床上,不在床上時便坐在搖椅裏嘰嘰嘎嘎搖上幾個鍾頭。灰暗的屋裏難得有人語聲。
安妮不喜歡這裏的氣氛,這些婦人陰森森的,沒有一點生命活力。她們的緘默和永無止盡地搖著躺椅令安妮身心不安。安妮是初生之犢,滿身是勁,除了眼疾,沒有嚐過病痛折磨的滋味。
多數老婦人並不關心新來的莎莉文姐弟。小孩子不懂事,整天嘰嘰喳喳,從來沒有尊重過這些年紀大的室友們。但有兩位老婦人成為安妮的朋友,安妮覺得她們與眾不同,至少她們還“活”著。一位是瞎了眼的老婦人,她常拉著安妮的手,講些奇妙的故事給安妮聽。另一位是瑪琪。卡羅,她患有嚴重的關節炎,幾乎成了癱瘓,連上下床都非常吃力。她常常借助安妮的年輕力壯,在需要翻身或坐起來時就喊安妮。不管在做什麽,安妮總是趕緊跑過來幫她。
而瑪琪也代替了安妮的眼睛。她懂得閱讀!安妮幫老人捧書,替她翻開新的一頁。
瑪棋的眼睛和安妮的雙手互補缺憾,相得益彰。幾個月以來,她們讀完了一本又一本書,點燃了安妮的閱讀欲望。
在德士堡最初的日子安妮過得快樂無比。她和吉米有東西可吃,各有一張床,可以挪得很近,晚上她可以照料弟弟。居住環境雖然不十分好,白天黑夜常有成群的老鼠出沒,但是她們並不以為意。吉米還以此取樂,常用掃把追趕老鼠群,玩著貓追老鼠的遊戲。
最令他們感到高興的是姐弟不用分離,可以在同一屋簷下過日子。上上下下的職員都善待她們,沒有人欺負她們、藐視她們。人們從來不幹擾安妮,她也不再使性子、發脾氣了。她平靜地過著日子。有一兩次,她正要發脾氣,管理員就對她說:“你再叫一聲……再叫一聲就把你弟弟送到男宿舍去。”他的威脅喚醒了安妮的理智。以後的日子,一想到這句話,她就會煞住狂亂叫鬧的脾氣。
德士堡的冬天來臨了。外麵酷寒,沒有保暖的厚外套,她們隻好縮在屋裏,不敢出門。在寬敞的女宿舍盡頭有一間少有人來的小空房,安妮和吉米把這個小房間當成專用遊樂室。
“你們怎麽……敢在這個屋子裏玩?”一位老婆婆顯得十分害怕地告誡說。安妮領會婆婆的好意相勸,聳聳肩。她知道這是停放死屍的太平間。救濟院裏,人們去世以後,連床一起被推到這一個房間,等候安葬。安妮備嚐人世無常和辛酸,生者與死者的日子有什麽兩樣?又何足以懼?
安妮喜歡到處閑逛。一天,她發現大廳的櫥子裏堆滿了一大捆一大捆老鼠啃過的舊雜誌。
“吉米,吉米,快來!我挖到寶了。”他們把一捆捆雜誌拖出來,搬到她們的遊樂室——太平間裏。雖然都不識字,但是她們趴在地上,欣賞書裏的圖片流連忘反。
有些雜誌是警察公報,那是吉米最愛看的,而安妮則喜歡看婦女雜誌上的窈窕淑女:她們穿著鑲絲邊的拖曳長裙,閃亮的鑽石發箍環束著長長卷發,有許多天真無邪、兩頰紅潤的小孩子們繞足嬉戲。
安妮把雜誌捧至指尖,用微弱的視力全神貫注地看著,但光是圖片無法讓她理解。有時她用手指,愛惜地撫摸印在上麵的文字,一遍又一遍,樂此不疲。然後她憤然摔開雜誌,緊握拳頭,痛捶地板:“我要讀書,我現在就要讀書……”熱切的求知欲如火焚心,她無奈地放聲大哭起來。
3?月走了,4?月來了,春天終於來到了德士堡,外麵春暖花開。安妮總是獨自外出遊玩,而吉米的腫瘤越長越大,隻能依賴拐杖,一瘸一瘸地在宿舍裏踱來踱去。
他的病一天比一天沉重。安妮每天早上幫他穿好衣服,從床上小心地攙扶他下來,調好拐杖,穩住吉米。“他還能走路,應該不是毛病。”看著日趨病重的弟弟,安妮無法麵對現實,隻好找些理由自我欺騙,自我安慰。
一天早晨,安妮幫吉米穿衣服,吉米抽抽噎噎哭個不停。他掙開安妮的手,頹然倒在床上。鄰床的老太婆抬起頭,不耐煩地吼叫起來:“你這個女孩子,怎麽搞的?你不是照顧他的人嗎?還讓他整夜哭叫,吵得我無法入睡。”
安妮很生氣地回應:“閉嘴!關你什麽事,老巫婆。”老婆婆的話戳破她的自我欺騙。她好害怕!
“你這個小鬼,恨不得給你一巴掌。”
“一巴掌?好哇!”安妮兩手叉腰,像隻鬥雞。、吉米愛看熱鬧,他想站起來,卻又倒回床上。“哎喲,好痛!”他疼痛得直呻吟。
安妮抱著他,安慰著他:“過一會兒就會好的,不要擔心。”“今天在床上好好休息,明天一定會好的。”然而從此以後吉米再也沒有下過床了。
他們請來醫生,診斷過後,醫生將安妮叫到大廳,雙手輕按安妮瘦削的肩膀,慈祥地告訴她:“安妮,你要有心理準備。你弟弟沒有多少時間了。”
安妮目光空洞,一陣冷顫從脊背延伸化成椎心疼痛。怎麽辦?她不禁嘶聲長哮,緊握拳頭拚命地捶打醫生,直到有人跑過來拖開她。
“夠了,夠了。”管理員罵著,“再鬧就馬上把你送走。”
把她送走?就是這一句話打中要害,震懾住了她。她像挨了一記悶棍,怔怔地站在那裏。以後的日子,安妮一直陪著吉米。她們坐在床邊,安妮講故事給他聽、照料他穿衣、吃東西……吉米痛苦地呻吟時,她細心地撫摸吉米的背,按摩他的腿,試著減輕他的痛苦。直到吉米臨終,安妮沒有過片刻的休息,也從沒有安穩鬆懈地睡過。安妮怕一睡,恐怖的事情就會乘虛來襲。小孩子敏銳的直覺告訴她:幽暗的黑夜最是危機四伏,死神會不聲不響地悄悄來臨掠奪吉米而去。她要清醒著,全力以抗。
然而,當他們推走吉米時,安妮卻睡著了。
她睜開眼醒來時,宿舍裏一片昏黑。她覺得不對勁,但卻看不到任何東西。安妮急急轉向吉米的床——竟摸不到床!
恐懼和憂慮懾住她,使得她不停地顫抖。她下了床,摸黑顛顛走出房間,走到太平間。她雙腳發軟,抖得幾乎無法站立,安妮一再警告自己保持鎮定。走進去兩步,她伸出手,觸到了吉米的床邊鐵欄杆。
安妮淒厲的哀號驚醒了全宿舍的人。燈亮了,人們跑過來,看到安妮一動也不動,像一具屍體昏倒在地。一雙仁慈的手把她從地上抱起。
安妮錯怪了他們,以為最後這一刻,人們要分開她和吉米。她憂傷惱怒,變得像一隻猛獸一樣凶悍、咆哮、咬、踢……人們抱起她的手,與她糾纏了一陣,最後又隻好讓她躺回地上。
她靜下來,像一具僵屍直直地躺在地上,一沒有哭泣。多年後她回憶說,當時,她隻希望自己死去。那是她生命中一段最心喪神傷的悲哀日子。
逝者已去,生者何堪。宿舍裏一位善良的老婦人搖晃著走過來,想把安妮從地上拉起來。老婆婆費了太大力氣,籲籲地喘氣。安妮聽到耳邊老婆婆的氣喘呻吟聲,張開眼睛。她一聲不響地從地上站起來,將好心的老婆婆挽回床上。
“安妮,坐過來。”老人輕拍身旁,憐惜地喃喃低語,“盡情地哭吧!寶貝,眼淚可以衝淡人間的哀傷。請相信我。”
安妮似乎沒有聽進去。她癡呆地坐在床邊,兩眼發直,連眨也不眨一下。
“哭吧!人總是會死的。”老婦用粗糙的雙手安撫安妮,緩緩地勸慰著。有生必有死!安妮悲從中來,淚水滾下。
吉米去世以後,遠離德士堡成為安妮惟一的生活目標。
安妮知道,走出救濟院的大門並不難,難的是在大門外如何生活。她沒有家庭,沒有職業,外麵的工廠,沒有一個人願意雇傭她。年齡大小,視力又差,誰肯雇用這樣一個童工呢?
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孤苦伶什的安妮,需要朋友援助提攜。在這些困苦的日子裏,安妮終於有了一個真正關懷她的朋友——巴巴拉——德士堡新來的一位神父,他主持女生宿舍每個星期六的禱告和星期天彌撒儀式。
巴巴拉神父所屬的教會雖然隻交給他這兩項職責,但是,救濟院困苦的環境和喪失人生希望的住客卻纏住他的良知和同情心。沒有事的時候,他常常到這裏問候一下。他與男人們聊一些體育消息,也和老婦人們說說笑笑。他也開始注意到安妮,關心安妮。
安妮也開始觀察這位新來的傳道者。每當他們的目光相遇時,安妮總是避開他的視線,緘默不語地沉湎於弟弟逝去的悲痛中,她沒有心情與任何一個人交朋友。
每當安妮閃開視線,仍然可以感覺到巴巴拉神父和藹可親的微笑。
神父親切的笑容消除了安妮的恐懼心。神父一床挨著一床,與人招呼寒暄時,安妮就跟在他後麵。過了幾個月,突然有一天,他們並排走在一起,交談起來。巴巴拉神父已經成為了安妮的朋友。
神父要回去時,總要拍拍安妮,表示自己的關懷。有一天,他給安妮一個意想不到的許諾。
那時,他們正站在黃色大門邊,巴巴拉神父皺著眉看著安妮,終於忍不住地開口說:“安妮,你不應該再呆在這兒,我要帶你離開。”
巴巴拉神父知道安妮眼睛視力弱得幾乎看不到東西。他有一個朋友,在馬薩諸塞州羅威郡的天主教慈善醫院當醫生,醫術非常高明。神父要帶安妮去看病。在他看來,這位朋友是醫治安妮眼疾的最佳人選。
醫療眼疾是首先要解決的問題,等治療好眼睛,再給安妮找一個地方安頓下來,讓她離開死氣沉沉的德士堡。
從安妮和吉米乘坐“黑瑪麗”投奔到德士堡後,整整滿一年,巴巴拉神父帶著安妮離開德士堡,到羅威郡去找他的醫生朋友。
醫生馬上安排安妮檢查眼睛,他告訴神父:“我想應該可以給她提供幫助。”
他慎重地重複道:“應該沒有問題,我們能幫她醫治好。”
接著,他們馬上給安妮開刀。安妮蒙著眼罩,十分膽怯地躺在床上,安安靜靜地躺了幾天。拆線那一天,一群護士拿著藥物及儀器,跟著醫生走進來。巴巴拉神父也緊跟在他們身後。醫生謹慎小心地拿開眼罩,拆開逢線。
醫生慈祥地對她說:“把眼睛張開。”安妮聽到吩咐,期盼使得她心跳加速,幾乎跳出喉嚨又返回胸腔。然而張開眼,依然一片朦朧,影象模糊,一切比原來情形更糟。她隻能看到微光與灰暗形影。開刀沒有成功。
“我不想回救濟院去了。”安妮啅泣不已。
神父安慰她說醫生還要給她開刀,於是她又快活起來。因為這樣一來,他們就會繼續留下她,而不必馬上送她回德士堡去了。
安妮有生以來第一次接觸到有教養而富於同情心的善良的人們。他們也覺得安妮聰明伶俐,討人喜歡。他們關心她,傾聽她的心聲。
美好時光瞬息即逝。她再開一次刀,又再開一次……一次又一次,沒有一次令人滿意。最後,醫生們認為已盡所為,無能為力了。
醫院是患者所住的地方,如今醫生診斷安妮是眼睛失明而不屬於眼科疾病,因此安妮必須出院。他們再也找不到借口留下她了。為了傳教,巴巴拉神父奉教團之命遠調他鄉,離此而去,也無法再顧及她。何處是歸處?誰又能收留她呢?
“隻好送她回去了。”安妮偷聽到醫生與護士的談話,她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請不要送我回去,我不要回去。”安妮的哭叫哀求令人心碎,但他們也無能為力。公事公辦,他們隻能讓“黑瑪麗”將她帶回去。
安妮回到德士堡,沒有人注意她,更沒有人關心她,她覺得自己沉沒於永不見天日的黑暗牢籠中。折回德士堡的痛心遭遇引發了她的思考,她更加急切地希望離開德士堡,她立下誌願一定要離開此地。
她沒有隱藏自己的心願。宿舍裏的老太婆們譏笑她:“安妮,你知道自己是誰嗎?你與我們又有什麽不同?竟敢奢望離開。”一時間安妮成了這些女人們冷嘲熱諷的對象。
聽了這些話,安妮十分憤怒:“我才不管你們怎麽想怎麽說,我一定要離開。”
“乖寶貝,離開後,要做些什麽?”
“我要上學。”
這個回答令她們哄然大笑。
出於好意,安妮的朋友們也希望她能忘掉這個荒唐的想法——毫無意義的白日夢。在她們眼裏,難成事實的幻夢更令人傷心,怨天尤人。就連她的好友瑪淇。卡羅也忍不住委婉地勸告她:“安妮,你眼睛看不見,怎麽在外麵生活?德士堡就是你的家,這是天命!”
“瞎子又怎樣?我不要住在這裏,我要到外麵的世界去。我要去上學——不管是什麽學校。我才不管上帝怎樣想,怎樣安排。我永遠不會接受。”
“安妮,閉嘴!不可以胡說。”安妮出口褻瀆上帝,令瑪琪十分震驚和憤怒。
安妮也生氣地奔出室外,她不願聽瑪琪嘮叨叨的訓誡。
日又一日,年複一年——1878、1879、1880年,安妮還是在德士堡。她幾乎全盲,但是幻夢依在識是更飄緲虛幻,難以把持,有時甚至她自己也懷疑夢想是否能成真?
無論如何,她的意誌和信念無比堅毅,她一定要離開德士堡。
一天,安妮的一位盲人朋友告訴她:“安妮,我不知道我是否應該告訴你一些事。也許你知道了也無補於事。不過……你聽說過有一種為盲人設立的學校嗎?”
安妮屏住呼吸,迫不及待地問:“你的意思是,像我這種人可以在那裏學讀書、寫字。”
“一點也沒有錯,隻要你能進去。”
蘇達希堂嫂的譏笑仿佛猶在耳邊:“憑你這副眼睛,一輩子也學不會讀書、寫字。”
那時候,以她的微弱視力都無法上學,現在的視力比那時更糟,又怎麽能讀書、寫字呢?
德士堡的安妮個人資料記載得清清楚楚:“盲”。想到這些,一團怨怒勃然而出:“騙人。你隻是尋我開心,殘忍地看著我失望。瞎子怎麽可能讀書、寫字呢?”
她用手蒙住雙眼。
老人摸著安妮的手,默默地握了一會兒。
“寶貝,就用這個。”她捏著安妮手指,“用你的手指頭去觸摸凸出來的字,你就可以讀。盲人就是這樣學讀書、寫字的。”
現在安妮終於知道了她該去的地方了,但是該怎麽去呢?沒有一個人有能力幫助她。外麵的世界,她一無所知,又怎麽能指望別人來幫助她呢?如何與外界取得聯係?她不識字,不會寫信,她眼瞎,無法走出圍牆,更何況外麵的環境如此複雜。
安妮腦子裏日夜索繞思慮著這些難成事實的渺茫希望。
1880年,因緣成熟,外麵的世界突然闖進了德士堡。
馬薩諸塞州官員們大多數時候並不關心州立救濟院。結果謠言滿天飛,攻擊他們的救濟院環境是如何惡劣、淒慘,不得已才組團進行調查,今年要來調查德士堡。
德士堡早就該被調查了。1875年,在這裏出生的80個嬰兒,冬天過後,隻剩下10個;建築物破舊,藥物短缺;食物低劣,滿是蟲子、細菌;院內成群結隊的老鼠,白天也猖狂地跑出來搶食、傷人。
德士堡的主管也不是壞人,問題出在州政府一個星期隻付給每個貧民1.75元的費用,包含一切衣食住行。主管們也隻能以此為限來維持開銷,用可憐的資金來支付柴米油鹽、生老病死之事。
總算馬薩諸塞州慈善委員會聽到各種傳言,要組團來調查了。年紀大的人並不寄望考察團能改善他們的生活。諸如此類的調查以前也搞過,大家看多了。
一群人來了,看到救濟院裏的貧民在最低的生存條件裏苟延殘喘,他們搖頭、震撼、咋舌。他們離去時,口口聲聲地高喊:“需要改善。”然後就石沉大海、信息全無。食物的蟲菌,鼠群猖撅,惡境年年依舊。
然而安妮卻期待奇跡能夠出現,一切有所改變。她盼望他們發現她,注意到她——送她去上學。
瑪琪告訴安妮她所聽到的消息:“這一團的團長叫法郎。香邦,記住他的名字,找到他或許你就可以離開德士堡。”
安妮牢牢記住這個名字。她殷切期盼,久久等待的日子終於來到,全院都在傳聞:“他們來了。”
考察團來了,他們四處查看居住環境,提出各種問題,試吃食物,趴下來看看老鼠洞。他們對此惡境咋舌,哇哇大叫。安妮跟在他們後麵,一個小時一個小時,走遍德士堡每個角落。她看不清楚他們,隻能搖搖晃晃追蹤他們的聲浪。整天在她心中裏隻有一個念頭:如何鼓起勇氣,向這些貴賓開口。
調查已近尾聲,一切即將結束。考察團一群人走到黃色大門口,與德士堡的主管們握手道別。他們馬上就要走了,他們永遠不會知道,有個叫安妮的女孩渴望離此而去。她的希望從此像斷線的風箏,隨風飄去。
安妮不知道哪一位是香邦先生。為時已晚,良機將失,她沒有多餘的時間去辨認。
“收獲不少。”一個灰色身影這樣說。
“我們會盡快告訴我們的決定。再見!”另一個人影說著。大門嘎嘎作響,即將徐徐關閉。
她就要失去最後的機會了!突然,她全身投進即將離去的人群中。
“香邦先生,香邦先生!”她向全體團員哭訴,“我要上學,我要上學,請讓我上學吧!”她淚水滂淪,聲音顫抖。
德士堡主管想把她拖開,一個聲音阻止了他。“‘等一等!小女孩,是怎麽一回事?”
“我眼瞎,看不見東西。”安妮結結巴巴地說,“可是我要上學,我要上盲入學校。”
另外一個聲音問:“她在這裏多久了?”
“我不知道。”
他們問了一些問題後,然後離去了。
那一夜,安妮啅泣著入睡,她的“希望”如水中泡影,她確信自己已經完全失敗了。
幾天以後,一位老婦人步履蹣跚走進女宿舍。
“安妮,安妮,他們叫我快來找你。快整理好你的衣物,你快要離開這裏了。”
香邦先生幫助安妮注冊入學。她以慈善機構貧寒學生的身份,去離波士頓20裏路的柏金斯盲入學校就讀。安妮。莎莉文終於如願以償,要去上學了。
臨行前,朋友們快速地幫她縫製了兩件衣裳。多年來安妮第一次擁有新衣服——一件是藍底黑色小花,另一件是紅色的。離別的日子。安妮選擇了喜氣洋洋的紅色衣裳。
自從住進德士堡以後,4?年來的朋友們都到大門口來相送。沒有人擁抱她,沒有人與她吻別,但她們的叮嚀誠懇、殷切。
“要做個乖女孩。”
“等你學會寫信,一定要寫信回來——想想,我們的安妮,就要會讀、會寫……”
“不能像在這裏一樣,老是愛頂嘴。要聽話。”
“回來看看我們。”
馬車夫老丁扶著她坐在身旁。當“黑瑪麗”車聲隆隆離開德士堡時,老丁揮了揮手中的馬鞭,回頭指著徐徐而關的黃色大門:“安妮,走出這個大門以後,就別再回來了,聽到了沒?祝你一切順利!”
老丁的話別她記得清清楚楚,她將所有的祝福都珍藏內心深處,一生不忘。
1880年10月3?日,安妮坐著馬車駛向柏金斯盲入學校,駛向一個新的環境,陌生的生活。安妮奔向她生命中的第二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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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假如給我三天光明全集》版權屬於原作者海倫·凱勒所有,您現在正在閱讀的是: 假如給我三天光明全集閱讀?正文 第三十六~四十節,如果有任何疑問請與我們聯係,感謝大家小說對小說書一貫的支持和厚愛。本站會繼續做好,給各位書友提供一個舒適的看書平台!)
第三十六節?背井離鄉
第三十七節?美好時光
第三十八節?掃帚星
第三十九節?救濟院
第四十節?我要上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