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章(十八)
最終章(十八)
最終章(十八)
時光荏苒白駒過隙,溫祺消失後的第三個年頭,顧宅有了樁小登科的喜事。街坊四鄰很快有了飯後的談資:顧家的公子到底是娶還是嫁。
爆竹聲嗶嗶啵啵,八人抬的娶親大喜轎落在顧宅門前,迎親隊伍裏的大漢將嗩呐吹得嗚嗚喇喇,看熱鬧的連聲叫好,隻見顧顏身著大紅吉服坐進了花轎。
“哎呦,人家可是個溫玉賢良的公子,自然是娶嘍。”
“可坐花轎的就是顧家的那位公子呀。我聽說是嫁了戶姓白的,嘶…不過名字聽著感覺起得聽隨便的,叫什麽‘白尾’,但好賴人家是門當戶對,也是替朝廷效命的簪纓門第。”
“可是上蓋頭的又不是顧家的公子,況且還是披紅戴花的新郎裝。”
“哎呦,人家這叫‘孟不離焦焦不離孟’,走走走,我們隻管吃喜酒去!”
濮鑒依靠在金苑的格窗前,琥珀冠束起流瀉的銀發,他並著兩指,輕輕夾住從顧宅寄來的大紅請柬,拈住一角望著窗外出神地擺弄著。不遠處的案幾上擺著一個精致的木盒,一粒晶瑩剔透的長生仙丹置放其中,是送去給顧家的賀禮。
窗外旭日晨升,屋裏禦爐香嫋,苑中荷花池開著一大片荷花,清香撲鼻。前幾日月老又來與他下棋,星君的棋藝還是一樣的不盡人意。月老說,溫祺那孩子的紅線沒有消失,他現在一定在某個地方還活著。當日醉酒嬉笑之下的玩笑,如今卻是證明溫祺還活著的唯一希望,到頭來還是難脫“姻緣無果”的命運嗎?
“已經有三年的光景了啊…”濮鑒喃喃自語:“溫祺他現在一定在某個地方好好的活著,其實…隻要他活著就好,別的怎樣都無所謂。”通寶走進屋裏,懷裏抱著一隻瘦骨嶙峋的黑貓說:“苑外有一隻貓,一直叫,趕它也不走,聽著真鬧心。”濮鑒正望著窗外出神,鼻子嗅到貓身上的氣味,忽然從椅子上蹦起來一把奪過黑貓,可憐的貓被他捏著後勁半掉在空中,掙紮了幾下在從嘴裏蹦出幾個字:他在青城。通寶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分明聽到的是白尾的聲音:“是白尾的信使?”濮鑒一鬆手把貓甩給通寶,黑貓張牙舞爪地撲向通寶,在空中劃出一條優美的弧線,他的臉上被貓爪子撓出了紅紅的血印子,濮鑒自己則化成一陣疾風衝出窗外不見了蹤影。
青城,西街頭清淨處有小小的酒肆,巴掌大的地方,就隻有店家一個人,店裏釀的是時令酒,雖然外麵懸掛的酒旗有些陳舊,但裏麵卻清淨素雅,連角落裏都泛著歲月的沉靜,飄散的酒味兒濃鬱香醇,甘美如飴。
濮鑒掀起衣擺跨入酒肆內,站在櫃台後的店家抬眼看到他後,原本擺弄算盤的手指僵在那裏,仿佛時光瞬間靜止在店家驀然微瞠的眸子裏,生生愣在台子後麵,接著無意間攥緊腰間垂下的一方白玉。
“溫祺…我想你了。”濮鑒疾步上前一把摟緊他。
三年了,隱埋在心間的累累思念本該化作無數話語傾囊倒筐地湧出,可真正該說了,卻如鯁在喉,吐不出更吞不下。掌心沿著溫祺的身軀一路摩挲遊走,觸摸到他的身體,感受到他的體溫。這是他的溫祺,一個有血有肉,完好無損的溫祺。
“你放開我…”眼裏湧起的酸澀刺痛得他睜不開眼。
“不,我不放。”
“快放開…”
“為何?我找了你這麽久,我就不信,你一點也不曾想過我!”
“店裏有人…”
濮鑒一愣,這才反應過來店裏滿堂坐的都是來吃酒的客人,溫祺在他懷裏緊緊揪著他胸口的衣服,在眾人的注目下漲紅了臉。原來是自己讓溫祺失態了,便立刻準備放開他。
“等一下…”
熟料鬆開溫祺的一瞬間,濮鑒竟清楚地感覺到他主動伸出手臂順著背脊緩緩伸上來,之後旋即用力攥緊他背上的衣服,耳邊漸漸傳來拚命壓抑的啜泣聲:“店裏缺個打雜的,想做的話…可以留下來…”
“好、好!我幹活!”失而複得的狂喜使他不住地連聲答應。
歲月靜好,如流水一般安然無息,就這麽不著一絲痕跡地細水長流。
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仲春日暮的青城,依舊是一派鳥語花香的朝氣之景。濮鑒剛收拾完酒肆裏的最後一桌,沉沉往椅子裏一陷,伸著手臂撐著腦袋,目光肆意地銜著櫃台後專心算賬的店家。
濮鑒猶記得初次與他相會之時的事。那是在人間紅火又熱鬧的春節,白濯城中廟會滿街的小攤子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接踵,而自己在紛亂的人群中,偏偏一眼就看上了他,不期然地看上那個在角落裏,如水仙般清冷綻放的書春少年——溫祺。
暮色四合,幾抹橙黃的斜陽順著未關緊的門縫照射進來,溶溶地鋪灑在店家那張清冷而無表情的麵上,眼眉口鼻的輪廓都鍍上了溫柔的橙色,纖長的手指敏捷地撥打著算盤啪啪作響。星君又像狗皮膏藥似的黏在溫祺身後,一臉諂媚地嬉笑著:“溫祺,溫祺,你給我生個孩子唄!”
隻聽“咚”的一記悶響,濮鑒抱著腦袋委屈地瑟縮在牆角,頭上頂著個油光發亮紅腫的大包。
濮鑒追隨著溫祺,陪他一同回到曾經的故鄉。漫漫的光陰裏,能遇到一個願意賭上性命也要再看自己一眼的少年,自此就認定了他是在今後的日子裏相伴相隨,攜手共度的人了。
跟隨著少爺的通寶,在青城外跟一個造詣頗高的藝花先生學藝。濮鑒和溫祺在閑暇之餘去看望通寶時,他正在在花圃裏打理著花,身旁站著一位身形單薄的少年,正睜著水靈靈的大眼睛懵懂地聽通寶的指點。見濮鑒從門前走來,通寶立即興奮地拉起身旁兔少年的手衝了過去。濮鑒伸手把通寶的腦袋揉個亂七八糟,笑得賊兮兮嘲諷著:“切,臭小子這麽快就把兔子精弄到手了?不愧是本君一手教出來的,手段就是不一般。”通寶衝他翻個白眼,一臉正經:“少爺,請您注意措辭,什麽叫弄到手,我這是誠心誠意追來的。”說著眼神飄到正和小兔子說話的溫祺的身上,湊近濮鑒,“少爺,您什麽時候才能學得正經些,不然讓人家溫祺公子怎麽看你?好歹也是一起生活的人,要是溫公子嫌棄您把您休了,到時候可千萬不要來找小的倒苦水。”濮鑒一掌拍向通寶的腦袋:“臭小子教訓起你家少爺來一點都不嘴軟,本君不收銀子倒貼的,還要怎麽樣?”說著撒丫子又粘到溫祺身邊,一臉無賴樣更勝從前。
光天化日下這般親昵地摟抱,溫祺的麵色漲得幾分緋紅,有意無意地向邊上躲了躲,誰料星君更加放肆地攬過他的肩頭。看出溫公子的幾分不樂意,通寶笑問:“溫公子,我家少爺怎麽得罪你了?”
被問得啞口的溫祺腦海中忽地浮現昨夜床笫之間的纏綿,羞赧微慍之下,雙手推開一臉無賴的濮鑒,“哐啷”一聲,星君栽到長凳下:“溫祺,溫祺,昨晚是我錯了還不行嘛!我不該太使勁兒把你弄疼,我的好溫祺,你就原諒我吧!”
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
“少爺,您到底給溫公子留下個什麽形象呐…”通寶無奈地搖著頭,又是一聲幽幽的喟歎。
“簡單粗暴。”溫祺言簡意賅地接了一句。
日暮歸途,二人漫步於阡陌並肩而行,田壟交錯相同,路麵時而坎坷,遇到崎嶇時,濮鑒便走在前麵為他探路,同時伸出手拉住他的手腕,隔著薄薄的衣袖,輕輕地拾起他的手腕緩步而行。濮鑒未料到溫祺會忽然掙脫開他的手掌抽出手來。原以為跟在身後的人出了什麽閃失,匆匆轉頭卻發現,溫祺將遮住手腕的衣袖沿手臂向上拽了幾分,露出一節白皙的手腕後重新放回到他牽引的掌中。肌膚相貼,交握相疊的掌心帶著融融的暖意在心頭縈繞,使人心甘情願沉淪其中。
“那隻肥貓耗去半成修為護住了你的心髒。他說這是欠顧家的,欠你的,還有欠顧顏的。”濮鑒開口道。
“顧顏說過,既然已經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糾纏不放到頭來苦的是自己。活在當下才是最真實的,”溫祺頓了頓,繼續道:“顧顏沒有服下你送去的丹藥,他說萬物皆有定數,人生世上,悲歡離合、生老病死是一定有的,他想順其自然。”
“‘緣來不拒,緣走不留’,這倒是像他的性情。”
“可白尾後來呢?”溫祺問道。
“那隻死肥貓?他啊…他尊重顧顏的意思,會繼續陪伴在他的身邊。”
“其實顧顏原諒他後,無論生生世世,白尾應該會依靠自己的力量繼續重新去尋找他。不知下一世他們會以什麽樣的方式相遇?”
“誰知道,總之,這一世他們的日子還長著呢。”濮鑒笑得燦爛。
不論今後會經曆百次除夕,亦或千度春秋,既然顧顏在這一世選擇原諒他,白尾從此會無怨無悔地找尋他。
後來,顧顏的來信中無外乎是道道家常,報報平安。近日來的一封信中倒又提及一樁令人歡喜的事,顧顏在朝廷的舊識——曾經的上將軍董梁終於回到了白濯,目下和琴師共同打理著那間琴舍。
夕陽的餘暉在消失前釋放最後的光輝,四下變成了耀眼熾熱的橘紅色,將漂浮在天際的浮雲浸染地燃燒一般,那耀眼的橘色鋪灑在二人相依的身影,如同深深印刻在田壟的泥地裏一般。溫祺抬眼,熟悉的赤色耳釘被鍍上了赤金色,飄逸的銀色頭發,生生闖入眼中。曾經一度以為再也看不到他的模樣,現在失而複得,倒是換做溫祺自己怎麽看也看不夠了。
“你等一下…”溫祺忽然從身後喊住他。
濮鑒聞聲回望,拉著溫祺的手一直沒有鬆開過。
“我、我喜…”
忽然田壟間揚起一陣清風,卷起了二人的袍角,紛紛翻卷著,清風從耳畔掠過之際,將長發吹得散亂,絲縷的銀發和墨色的發絲交織在一起。
“你說什麽?起風了,我沒聽清楚。”濮鑒明知故問。
“沒什麽…”
溫祺忽然不語,猛地偏過頭去,發紅的耳尖露在濮鑒眼前。
“說嘛,說嘛。”
“沒什麽就是沒什麽。”溫祺甩開他的手,繞過他徑自向前跑去,濮鑒不肯罷休,也邁開步子追逐起他來。
金色的阡陌縱橫相交,怕是如此靜好的光陰也在這裏淪陷了。
喜歡不喜歡,相愛不相愛,攜手不攜手,與其糾結搖擺不定,倒不如用今後的時光來慢慢證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