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溫祺近日來愈發嗜睡,而且一睡便是大半天,一天下來昏沉的時刻占去大半,清醒的時刻也屈指可數。顧顏為照顧他,去四夷館和同會館的次數也有所減少。濮鑒來時,溫祺正在沉睡著,顧顏便招待他,為他沏了杯茶端來。

“溫家先世為青州素封,家大業大,富甲一方。不同於顧家,溫祺本青城人氏,”顧顏起身踱步到窗前:“等到了溫祺父親這一輩,溫公樂善好施,可家境卻日漸衰落。我的姐姐,她是家裏的長女,初遇溫公是正直二九芳華。不知道她是看上溫公哪一點,我記得當時身為顧家幺子的我,走路都還沒有走穩,姐姐就執意出嫁了。一年間的光陰不到,姐姐為溫家生下一男孩,便是溫祺,可不久姐姐卻病逝了。她走後,溫顧兩家再未有過交集。溫公日日借酒消愁,將溫祺暫寄在他的一位友人那裏,那位友人便是青城德高望重的宿儒——畫師白老先生。幾年後,溫家也徹底敗落了,溫公遠走他鄉,卻不帶走溫祺,臨行前托人走了水路到了白濯將溫祺帶到我這兒。”

“那溫祺心髒裏…啊不,我是說溫祺的病,你知道多少?”

“我知道青棘,也知道它和顧家的糾葛。我曾聽父親略微提起過,隻是長姐離家之後,他再不許任何人說起。”

“原來你知道?”

“並不是全部,其實那天你和白尾說的話,我無意間聽到了幾句。”

“你恨白尾麽?”

“恨?”顧顏隨即垂下眼眸:“有何可恨?也許是我們顧家貪圖榮華富貴在先,才會讓前世糾結結的恩怨理不順也道不清,”顧顏回身落座在圓凳上,口吻略帶遺憾地說:“我雖能換易文書的言語,卻換易不了人心的言語,可眼下白尾已經醒悟,並且願意救溫祺。既然已經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糾纏不放到頭來苦的是自己。”

濮鑒猶豫半晌,忽然畢恭畢敬地拱手,將身體躬得很低:“顧兄,在下有一個不情之請,希望顧兄成全。”言畢,把腰又向下彎了幾分。

溫祺再次蘇醒時,已到了黃昏時分,他順手披上一件青絲薄鬥篷披在身上,踱步到院裏,天色將晚,初冬裏紛紛的雨雪開始飄落,轉眼間滿院皆白,他看到顧顏正從門口走來。

站在麵前的是顧顏,可在身體裏的卻是濮鑒。

“溫祺,這麽久以來讓你受苦了。”濮鑒伸臂抱住他。

“你一直在……對不對?”曾經的時日裏,溫祺不僅已經完全看不見他的樣子,連他的聲音也聽不見了。

“我一直在。”

“早知會始亂終棄,為何還要執意開始…”溫祺情急之下抓住他的衣袖。

真是失態,緣起緣滅,早該料到會有這麽一天,現在居然也淪落到像個棄婦一般苦苦哀求乞憐,真是…真是可悲…溫祺忽然鬆開手無力地垂落下來。

“不是!不是這樣的!”濮鑒連連否認。

“成為我的知己,陪在我的身邊…嗬,到底逃不過成為鏡花水月的下場…”溫祺雙手一撐,輕輕推開他。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濮鑒一把摟住溫祺的身軀,溫祺掙紮著推開他,濮鑒卻全然不顧他的頑抗,加重力道緊緊地將他禁錮在懷中:“你聽我說完!我不能再待在你的身邊了,如果我再繼續靠近你,你會因此而喪命,”濮鑒深深吸氣,將下巴抵在溫祺的頭頂,情不自禁用力又將他向懷裏摟了幾分:“溫祺…溫祺…我是真的喜歡你啊,所以希望你能好好兒地活著。”

溫祺怔在他懷裏,良久,才伸出雙臂慢慢環上他的臂膀。真傻,到底是誰在依賴誰?曾經自以為是地認為是他依賴自己,可沒想到,到頭來非他不可的那個人,居然是自己…

“溫祺,能與你相遇真好…你還很年輕,還有很多可以做的事。你會有似錦的前程,會遇到鍾情的姑娘,會有兒女一雙,還有很多很多的事情,你真的就了無遺憾了嗎?所以冒這種險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隻有一件…”

“如果是這樣的話,就別做可能會丟掉性命的傻事。我離開你,對你而言,隻是少了一個萍水相逢的人而已。”

真是好一句傷人的“萍水相逢”。

“這一件事…這一件事…”溫祺將未說完的話吞回肚裏,握緊拳頭,指節有些發白,指甲更是生生嵌進皮肉裏,須臾之後視線上揚,冷漠地道了一句:“命是我自己的,做出的決定與你無關。”

沒想到真的遇上了這樣清淡如水的緣分,居然會是自己心甘情願地奮不顧身,甚至是連命都可以舍去。

“可說不定你會…”

“如果我真的、真的沒法活著回來,我希望你不要遷怒任何人,不要遷怒於白尾,不要遷怒於顧顏,不要遷怒任何人,因為路是我自己選的。”

溫祺捏攥那一方白玉,揚鞭駕馬一路奔出城外,在一處高地勒住馬韁繩停了下來,濮鑒借著顧顏的身體和白尾追隨著他而來。不遠處的崖腳下傳來鬆濤陣陣和河流奔騰澎湃的聲響,風愈發的猖狂,把他的頭發吹得如同浮在空中一般,嘴角的鮮血已經凝固成暗紅色,整張臉蒼白無色,眼底泛著的青灰色加深了幾分,行將就木地獨自飄搖在風中。

“白尾,把青棘取走,這是我最後的機會。”溫祺翻過掌心,發現從指尖處已經開始逐漸變得透明,一點點向手掌心吞噬,更是十分陰慘。

“我不能保證你沒事。”

“不能取!”濮鑒忽然出現在白尾身後。

“記得我跟你說過的嗎?”溫祺撫著胸口隱忍著心口的疼痛低聲說道。

“別取!溫祺,你聽我說,我會離開你,再也不會出現在你的身邊!所以你還能要好好活著。”

“濮鑒,”溫祺對著四周叫了聲他的名字。真是沒想到,第一次開口叫他的名字,居然可能是最後訣別的時刻:“你聽著,”疼痛愈發劇烈,他剛一叫出口,胸口便已是撕心裂肺的疼,連連發出幾聲喘息才艱難地繼續說:“若是以後你我再也無緣相見,這一次,算我還清欠你的…”言訖,溫祺向前邁了一步,通透的身體輕易穿過白尾舉起的手臂:“快點,取走它。”白尾驚愕地盯著溫祺的雙眼,心中一懼,將手臂一縮,從溫祺的體內帶出了血淋淋的一大灘,飛濺四處。滿山的葉子掀騰翻覆,颯颯直響,身後的山上忽然有石塊滾落而下,如雷的響聲回蕩在山穀之中,溫祺漸漸力疲,從腳下散出數到白光曲折上騰,嗡嗡作響。

“溫祺!”

血光之中,溫祺在一片刺眼的銀光中驟然消失不見。

岸邊吹動著微風,瞬間歸於平靜,風拂過樹底下小小的蒲公英,輕輕搖曳。白尾垂下手臂,任由暖熱的血液纏繞指尖一滴滴落下,從溫祺體內取出的青棘懸浮在半空中散發著微弱的光芒,遠望去宛似星辰數點,逐漸匯聚成一顆淡藍色的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