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楔子

歲月靜好,如流水一般安然無息,就這麽不著一絲痕跡地細水長流。

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仲春日暮的青城,依舊是一派鳥語花香的朝氣之景。濮鑒剛收拾完酒肆裏的最後一桌,沉沉往椅子裏一陷,伸著手臂撐著腦袋,目光肆意地銜著櫃台後專心算賬的店家。

暮色四合,幾抹橙黃的斜陽順著未關緊的門縫照射進來,溶溶地鋪灑在店家那張清冷而無表情的麵上,眼眉口鼻的輪廓都鍍上了溫柔的橙色,纖長的手指敏捷地撥打著算盤啪啪作響。

濮鑒猶記得初次與他相會之時的事。那是在人間紅火又熱鬧的春節,白濯城中廟會滿街的小攤子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接踵,而自己在紛亂的人群中,偏偏一眼就看上了他,不期然地看上那個在角落裏,如水仙般清冷綻放的書春少年——溫祺。

第一章

白濯在北方,是潼的一座池城,也是紙醉金迷,歌舞升平的京都。

那裏的冬季向來是寒冷淒清的,點點的雪沫被揚起的寒風攜卷著旋轉,在長街上紛紛揚揚地肆意飛舞,輕易地就迷亂了行人的眼。離除夕還有四五日的光景,即便是寒冷如此也依舊阻擋不了年的喜慶。濮鑒緊了緊身上披著的狐裘披風,銀白色的發絲柔順地垂落在衣領上,遮蓋住左耳上赤色瑪瑙的耳飾,如墨的狐裘上也粘附了晶瑩透白的雪花,雍容華貴的氣度展露無遺。他的身後跟著一名俊俏精瘦的安童,主仆二人皆是篤悠悠地順著城北寺廟街邊的牆根兒一路走馬觀花,沿街那一簇一簇的大紅對聯掛在牆上,點綴了喜慶的年景。站在北街牌坊下朝長街上放眼一望,花爆攤、花架燈還有各類宜春的大紅帖子都紛繁陳設出來。

離寺廟不遠的一個小攤子上坐著一位麵容清秀的少年,身著一件素雅的淺灰色的袍子,一頭烏發半掖在領口裏,看不出長度,隻用一隻簡易的玉簪梳起發來,外頭披了件禦寒的淡青色厚鬥篷,幾顆手縫的翠綠色盤扣點綴其間,係住領口。少年身後的牆上掛著的幾幅對聯,與前幾家的不同,是幾幅精致小巧的小紅對聯,尺寸略小一些。他的腳下臥著一隻狸花貓,身上布滿了虎斑狀的花紋,正神情自若地眯著眼在嚴寒中打盹,全然不受看客的影響。

濮鑒的目光停駐在少年低垂著的麵上,真是張欲紅還白的美人臉色。少年正抬腕提筆屏息凝神地寫著春聯,濮鑒在遠處盯著少年看了半晌,才將視線移至少年身後的對聯上,字亦如其人,確實秀逸得很。身後的安童在濮鑒和少年之間來回繞了幾眼,打斷他的思緒:

“少爺…您這是…”

“通寶,你在這兒等我一下。”語罷,濮鑒便隻身走進人群:“裏邊書春的小公子!”

圍在攤兒邊的看客們都不約而同地讓出一道嶺來,人群中傳來指指點點的竊竊議論聲:

“這是哪家的公子哥兒?長得真是氣度不凡!”

“不知道啊,從來沒見過,好俊呐。”

“哎!快看快看!他往這邊瞧了!”

軒然霞舉的男子瞬時讓幾個妙齡的女子紅了臉,彼此間還嬉笑推搡著。一眼看去,若非宋玉牆邊過,定是潘安車上來的主兒。隻見款款而來的公子哥兒站定了腳步,從青絨大袖裏摸出把扇子,啪地一響抖開扇麵,一翻腕兒便將扇子扣在少年麵前的小桌上,硯台下壓著的桃花箋紛紛卷起一角兒,抖起了覆在紙上的雪沫,發出呼啦的聲響,接著便是一陣清淡的紙香撲入眾人鼻端。

“在下嫌這扇麵太素淨,不知可否勞煩小公子替在下添些什麽上去?”

書春的少年驀然抬眼,雙頰上一抹被寒風吹凍的嫣紅留在蒼白瑩透的麵色上。他微微詫異地看了了一眼麵前的不速之客,之後便提筆細細地寫了起來。濮鑒環抱著雙臂立在桌旁看著少年的側臉,少年抿起的薄唇雖然缺少些血色,顯得有些憔悴,但臉部的輪廓卻溫潤而不犀利。少年透著輕微不易察覺的憂鬱,額邊垂落的發絲被寒風拂起,絲絲縷縷地搖曳著,在嚴冬帶給人一種難得的江南煙雨的朦朧。

濮鑒望著少年不覺間有些出神,終於被他淡淡一聲“客官”給打斷,一開口就是一聲江南溫柔鄉的吳儂軟語。雖然少年說得不是京城的官話,但是“醉裏吳音相媚好”,那低吟淺唱的感覺直叫人聽著心裏直癢癢。

濮鑒掃了一下扇麵,扇麵上規整地寫了四個字:上善若水。

“上善若水,可是水善利萬物而不爭之意?”

“公子所言極是。上善若水,亦是君子為人處世之道。”

濮鑒抽出扇子一翻腕兒,把扇麵掉了個個兒,背後落了一首雅淡的花間小詞:

蘭燼落,屏上暗紅蕉,閑夢江南……

書春的少年緘默不語,低垂著眼眸,纖長的睫毛投下細微的陰影。見來客遲遲不言語,良久才不疾不徐地啟唇道:“客官若是不喜歡這花間詞,在下便重寫一扇,明日遣人送去。”

“我…”

“哎哎哎!小公子不必麻煩,我家少爺隻是途徑此地,不打算久留!”

濮鑒一語未完,便被從裏三層外三層的人群堆裏擠到他身邊的通寶給毫無征兆地打斷了,安童忙忙迭迭地上前一步拽住了他的衣袖,湊到耳朵跟前悄聲道:“少爺,您可千萬不能泄露自己的身份呐!”言訖,通寶慌忙扯著自家少爺的胳膊,將他拽到人群之外,書春的少年略微起身順著人群間的小縫兒向張望。

“那個!我會再來找你的。”須臾之間,濮鑒被通寶拖拽著奔出數尺之外,一路被披風吹掀的雪沫淩亂飛舞。

方才濮鑒對那少年喊的話,到底入沒入少年的耳朵裏,也就不得而知了。

“真是煞風景!好端端地拉我出來做什麽?”濮鑒氣不打一處來,對著通寶的腦袋輕敲了一記。

“少爺啊少爺,您可長點兒心呐。上次是奎木狼星君值守西宮,這次可該輪到您了!”通寶抱著腦袋蹲著喊冤。

濮鑒把眉毛一皺,似乎觸動了某處回憶,掉過身子不滿地嘖了一聲:

“又到我了?什麽時候?”

“明天…”

濮鑒喜歡這人間的喜慶,更喜歡人間這華光異彩的景致。城外的山峰在未消散的晨霧中露出一點青頂,房屋的陶瓦上被包裹在滿眼皆是銀晃晃的白雪裏,浸了個透。遠處青磚塔的飛簷上落滿了銀白色,幾隻不知名的飛鳥鳴叫著盤桓在塔頂。市井間的茶樓酒肆都沾著過年的喜氣,紛紛將招幌換了新的,簇新的幌子在朔風中飄拂,揚起亮白閃爍的雪花。濮鑒拍了拍身上的雪花,一臉不情願的樣子說:“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