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徐貞亞出生在書香門第,祖父是前清的舉人秀才。

她自幼聰穎伶俐,三歲就隨祖父背《三字經》、《女兒經》,九歲便能寫詩吟賦,深得祖父的寵愛,並破例讓她隨哥哥一起讀洋學堂。

臨終咽氣前,祖父還拉著兒子的手,斷斷續續町囑道:“一……一定……要讓貞兒讀書,她……她……她會中狀元的……”

爺爺一生的夢想,就是中狀元,光宗耀祖。但還沒等他穿上狀元服,清朝就推翻了,他這夢想也隨之破滅了。

致使臨終前,他還耿耿於懷,又把他的希望、他的夢想寄托在孫女貞亞身上。期望著哪天改朝複辟,又恢複科舉製,沒準這個狀元就落在貞亞身上。現在不是時興男女平等嗎?男女能平等上學,自然也能平等考狀元嘍。

爺爺是帶著這個美好的夢想離開人世的。

自然,家裏人也不敢違背他的遺囑,一直供著她考上金陵女子大學。

讀書期間,她受進步同學影響,向往革命。一路輾轉顛簸,來到了延安。

當時,延安的男女比例為6:1,並有條不成文的規定,團以上幹部才準結婚成家。

因貞亞長得年輕貌美,且有文化有教養,一來,立刻便受到眾多軍官的青睞和追求。

但當時實行的是軍事供給製,一切衣物、生活用品、津貼都是由組織分配的。自然,媳婦也是由組織來分配。

先是一位首長代表組織跟她談話,說是已將她分配給呂維濤軍長做媳婦,這是革命是工作的需要。

於是,就在一間破舊潮濕的窯洞裏,貞亞懵懵懂懂地和一個自己絲毫不認識,也不了解的人,完成了人生的婚姻大事。

所幸上級配給她的丈夫,不僅長相英俊魁梧,富有男子漢的氣質和魅力,而且人年輕,年齡還不到三十歲,是當時最年輕有為的首長。

兩人都很滿意,你恩我愛,著實過了一段非常艱苦,但又非常甜蜜和諧的生活。

解放後,呂維濤進城成了方的軍事首腦,家有一座寬敝舒適的獨家洋樓小院,配有專車和司機,家裏還另外配有保姆、廚師、秘書和警衛員。

貞亞,完完全全成了一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貴夫人,這時,她也生下了他們唯一的兒子呂解放。

沒想,這時他們的愛情城堡裏卻發生了裂縫,最後,並導致夫妻情感的大地震。

因丈夫重權在握,精力過剩。於是,位尊思美人,飽暖思淫欲的故事,也在這位中將身上發生了。

此時,貌美嫻雅的妻子對他來說,隻是一盤已吃得發膩的菜肴,他現在渴望換其他的口味,喜歡各種味道的女人都品嚐一次。

他頻繁地出差,南下廣州,東去沈陽,每到一處,部下都投其所好,挑一個漂亮姑娘陪他跳舞。

當然,丈夫情感日漸冷淡的變化,是瞞不過貞亞敏銳的感覺和純如秋潭的眼睛,但她卻天真地認為:這是丈夫工作太忙太累所致,絲毫沒有懷疑丈夫對她的愛,已經變質變味了。

人生的可悲,就在於被欺騙被愚弄了,還虔誠地相信著別人。

直到外麵傳得沸沸揚揚,她才感到禍起蕭牆。

女人最大的悲哀,莫過於屬於自己的婚床被別的女人搶占。

她對他的崇拜敬仰,忠貞愛戀以及他在她心靈之中塑造起來的崇高形象,和那純真聖潔的愛情夢,在一夜之間徹底塌陷了,並完成最後的葬禮。

她想到了死,並吞下了一瓶安眠藥。

沒想,她搶救醒後,丈夫就佇立她床前,眼眶微微發紅。

但她的心已死了。

開口第一句話便是:“我要離婚。”

“離婚?這絕對不行!”他一手在空中狠狠缺一刀道。又恢複了他乎日的剛愎自用,而那一副歉意的臉瞬間又變得陰沉玲硬了。

她也倔傲,便采取了分房而臥,將他拒之在自己的門外。

她是個愛情理想主義者,她對什麽都可以適應,可以隨和、遷就,但唯獨愛情、婚姻、家庭的追求,卻是真摯、純潔,摻不得半點沙子。

她不能原諒丈夫對她情感的背叛,更不會為一個尋花問柳之輩,獻出女人的愛情和肉體。

他無奈了,便幹脆以身體有病,搬進總醫院的高幹病房辦公。讓醫院放一張雙人床,每次護士來打針,他就滾到床裏邊,適得護士隻好脫鞋上床替他打針,完後,他便設法親昵她。

後來,嚇得醫院的護士都一個個心驚肉跳,紛紛向院領導反映此事,不肯再去為他打針。

院領導也為難了,這邊是首長有病,這針不能不打。那邊護士的申訴也是蠻值得同情的,人家個個都是二十的花朵,還未婚待嫁,怎麽能讓他隨便遭踐呢?於是,院領導就專派醜女和男護士為他服務,氣得他大發雷霆。

他這“花帥”、“花將”的綽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上級組織再三向他發出黃牌警告,並狠狠地批評他:“太腐化了!你哪有半點共產黨人的味道!”

徐貞亞是這麽的潔身自好,又死要強、愛麵子,嫁給了這種丈夫,真如生活在地獄裏一般,哪裏還談得上享受丈夫權力給地帶來的風光和榮貴?

但“**”中,呂維濤被當作大軍閥大流氓抓上台批鬥時,貞亞,這個深受丈夫背叛痛苦的女人,卻未能逃掉這厄運。

相反,她還被作為黑夫人去陪鬥,讓被“花花將軍”玩弄的女人,一一上台揭發批判他的腐化墮落,並將床上的細節全部曝光天下。

貞亞聽了,也如自己全身被人剝光了一樣,羞恨、憤懣、恥辱的情緒,膨脹折磨著她全身的每一根神經。

批鬥會下來,她得了嚴重的精神憂鬱症。

而丈夫,在日後的運動中,也因投靠林彪而東山再起,手握重權,花女人的惡習不僅沒改,反而更變本加厲。

不想,又一夜之間,他因上了林彪的賊船而一頭跌進了命運的深淵,做了階下囚。呂維濤走運時,她和孩子並沒有沾到他什麽光。

因夫妻關係的長年僵冷,也導致了兒子心理的殘缺和情感的傾斜。

他同情憐愛母親,而討厭懼怕父親。

而常年忙於爭權力、花女人的父親,也忽略了兒子生長期的心理變化和需要,從沒把兒子的位置擺放在心中,更別說去給他父愛和情感的溝通。

於是,這個常年缺乏父愛的兒子,養成了陽氣不足,陰柔有餘的性格,他整日憂鬱多疑,落落寡歡,憂優戚戚,全然沒有半點男子漢大丈夫的豪邁和灑脫。

為此,呂維濤大為惱火,蔑視道:“看看,你哪點像我的兒子,將門出虎子!嗬,我這將門倒出兔子,出耗子了!哼!真是個扶不起的劉阿鬥。”

挨完老子的罵,呂解放還是老樣,依然不能長老子的誌氣,滅別人的威風。他還是幹他癡迷的老奉行,劇團美工,而不是像其他高幹子第一樣,借助老子的權勢,去謀取一官半職。

但是,呂維濤倒運時,晦氣厄運卻不會放過貞亞和解放。

抄家、隔離、審查,使異常脆弱憂鬱的解放,一下神經崩潰絕望丁,他爬出窗戶,跳樓而死。

媳婦目睹他死去的慘狀,當即神經錯亂,被送進了神經病院裏。

這一樁樁的打擊,也令貞亞痛不欲生,當她抓起桌上的安眠藥瓶,正準備往嘴裏倒時,是搖藍裏才半歲的孫女哭聲,拽住了她那要走向死神的腳步。

是啊,自己死了,可孩子怎麽辦?誰來哺育帶大她?

終於,她帶著孫女掙紮著活了下來。其中這種種難以向人訴說的屈辱不幸,更令她恨透了丈夫的所作所為。

是的,報應,這一切都是他造孽太多,而讓家人代他受過所得的報應。她,開始相信善惡有報的宿命論了。

果然,在監獄裏,呂維濤臥病不起,醫生檢查,很是詫異,這是一種非常奇怪的病,身體部位的零件都尚好,但底氣不足,元氣大傷,人病病歪歪的沒精神。一晃上十年,他的病不僅沒見好,反而越捱越重,人們都說,這病是對他貪欲好色的報應。

臨終前,他對結發妻子,發出了內心的懺悔:“貞亞,過去都是我不好,對不住你,你……你能原諒我嗎?”

他眼瞳裏透出了一點希望的亮光。

但她神情冷漠,不點頭也不搖頭。

對不住?這幾十年的痛苦屈辱給她心靈造成的傷害,豈是這對不住三個字就能抹蓋得了的?

原諒?麵對一個毀滅了自己愛情幸福,毀滅了兒子生命和媳婦一生健康,又剝奪了孫女一切的人,她能用原諒二字,抹掉她對他的厭惡、鄙視和憎恨?

她,咬緊嘴唇,冷冷注視著他,依然是一言不發。

見此,呂維濤的眼瞳由明亮而迷離,最後成渾沌黑暗而死去了。

貞亞沒落下一滴淚,完全像是對一個陌生人一樣,默默操持完他的喪事,並在萬人公墓地,為他買下一塊地皮,掩埋了他的骨灰。

一座沒有字碑的墳頭,成了“花花將軍”的最後歸宿。

貞亞是絕不肯將他的骨灰捧回家的。因為,屋裏有兒子解放的骨灰,她不忍兒子的靈魂不得安寧,解放是受他的連累而死,他的靈魂也絕不會饒恕父親的。她也不給呂維濤刻字立碑,是因為他是她心中的一塊恥辱,她不想讓這塊“恥辱”讓人們或後人知道,更希望這塊“恥辱”能隨著世事滄桑的變遷,而成為一個無人知曉的野墳,永遠從她的後代,從她的人生曆史上抹掉。

從這以後,她果然沒再來上過墳,也從投告訴孫女秋霜,她不想讓孫女知道,她曾經有過這麽一個“荒淫無恥”的爺爺,更不想讓她知道,是她爺爺一手導演了她爸爸的人生悲劇。

她還想把一切醜的惡的和許許多多不光彩的家庭曆史都粉刷掩飾掉,從而,讓秋霜生恬在一個純淨明朗的天空下,讓她無憂無慮地成長大。

然而,小小的秋霜,她雖然繼承了母親漂亮苗條的外貌,但性格完全遺傳了她父親呂解放的敏感鬱悒的基因,自小就是個特別乖巧早熟的孩子。

為了不讓外界輿論傷害歧視秋霜,貞亞便有意識地脫離了原先那個生活圈,要求轉業到無親無友無一切關係的蕪州市來,並斷絕與那圈人的來往關係。隻有黛雲除外,但也極少來往。

值得欣慰的是,秋霜不僅懂事,學習成績也好,前年還考上了電影學院表演係,她母親未能實現的明星夢,也許要在她身上實現了。

這不,前天收到她的來信,說十八號考試完,就回家過寒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