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敘舊
錦衣繡春 第二卷 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68.敘舊 天天書吧
整個開封府的大夫都在忙著救治鼠疫,三保請來大夫的時候,已經快到半夜。那大夫一進門看到我,臉色就有些不對,“呀!這位夫人,麵如金紙,怕是不好啊!”
朱棣皺眉,三保連忙拉住大夫,“大夫還沒看,還是別說這樣的渾話。治好夫人的病,賞賜不用擔心。”說著,就掏出一塊銀子遞到大夫手上。
那大夫見三保行事大方,朱棣又氣度雍容,料想應該是富貴之家,少不得硬著頭皮走到我身邊,“還請夫人伸出貴手,讓鄙人號一下脈。”
我伸出手,那大夫摸了一會,眉頭越鎖越緊,收回手,道,“不知這位老爺,可否借一步說話?”
我看了那大夫一眼,冷冷說道,“不必,是生是死是禍是福當著我的麵兒說吧。我方才吐了一大口血,你號出了什麽結果?”
那大夫一愣,為難的看向了朱棣和三保,三保走到我身邊低著身子輕聲說道,“夫人,不如讓大夫到外間和我們低聲談一下,也不打攪您歇息。等會兒把藥給您送進來您隻管喝便是,豈不幹淨爽利?”
我瞪了三保一眼,“你何時變得這樣多事?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了不起就是舊疾複發。當時的大夫就斷我活不過一年,這兩年算是我撿的,還有什麽不能接受的。”
大夫聽了我的話,麵露難色,既不敢附和我,也不敢反駁我,隻得一下子看看朱棣,一下子看看我。朱棣隻好走到我跟前,坐在床沿,替我掖好了被角,才柔聲說道,“不要說這種喪氣的話。”
“喪不喪氣不是我說了算,聽大夫的吧。”我扭過身子,不再說話。
朱棣歎了一口氣,對大夫說道,“就在這裏說吧。”
那大夫微微顫了顫,低聲答道,“這位夫人體弱氣虛,肝火旺盛而脾胃欠缺,既有舊疾纏綿又有新患在身,女子吐血,最是不好,俗話說,一口血吐出幾年氣,若是調理,隻求續命,若是用大藥治療,恐如此花柳之軀,受不住那些虎狼之藥啊。”
“你若說舊疾,倒是確有其事,若是新患,可怎麽解?”朱棣奇道。
大夫摸了一把胡須,道,“這個得問夫人自己了。此舊疾顯然耗了夫人很大元氣,這一兩年之內,夫人許是又受了什麽別的傷或是得了旁的病,現在是不是有夜不能寐,食不能飽的毛病?每逢陰雨天氣,舊傷必犯,唔,於婦科方麵,冒昧問一句,夫人可是已有生產?”
朱棣點頭,“是,大半年前確實產了一個女公子。”
“這就是了,病就在這上頭起,孕育胚胎,已是耗盡心血,看夫人麵色,大致也可料得夫人生產之時必吃了大虧,此乃我所說的新患。如今每月月事,是否幹澀經少,發黑而續斷?”
朱棣摸了摸我的肩膀,“阿漪,這大夫說得很有幾分意思,你好好回答他一下,或許大夫有偏方治你。”
我低聲答道,“他說的句句中的,確實是個有實力有真本事的大夫,既是如此,你且問問他我還有幾天的命就是了。”
朱棣歎了一口氣,站起身來,與大夫說道,“大夫,隻說一下如何用藥吧。”
那大夫遲疑一會,道,“此時也隻好用些補藥吊著身子了,旁的藥物,對夫人來說,都是毒大過用,我開個方子,姑且試試吧。病人最怕過冬,若是這個冬天熬過去,許就好了也未可知。夫人放開心,多想些熱鬧事兒,對身體也好呢。”
三保送走大夫,朱棣坐在床邊沉默不語,我背過身子,驀地流下眼淚,不是為了旁的,隻是想到月牙兒這麽小,也許很快就要變成沒娘的孩子,那眼睛就像打開了的水龍頭,怎麽也止不住。良久,朱棣摸了摸我的枕頭,才發現整個枕頭已經濕了,大驚道,“剛剛大夫還說要多想些開心的事,你怎麽倒哭上了?”
“這樣不鹹不淡的安慰話,不都是安慰將死之人的話嗎?”我一想到此處,又難過起來。
朱棣將我扶起來,摟在懷裏,“都是我不好。”
“我自己的病,與你有什麽關係?”
“我不該讓你跟著我出來,不該讓你生月牙兒,不該讓你跟著我上戰場,不該……哎,今晚不該說那些混賬話。不管你做了什麽事,我相信你對我的心。”朱棣的聲調,就和平日裏對月牙兒說話一般,一半哄一半疼,柔得好像一朵雲。‘
我心裏百感交集,生死麵前,那些小毛病小芥蒂已經不算什麽。半晌,我才把頭埋在朱棣的懷裏,哭著說道,“我不想死……”
朱棣拍著我的頭,“我也不許你死,你要生生世世的陪著我。”不知是不是我產生了幻覺,要不然為什麽會覺得他的聲音也有些哽咽呢?良久,他才接著說道,“剛才那大夫說的,竟和你的狀況一分不差,想來是個好大夫,明兒我們先吃上他的藥,好生的調理一下,若是沒有好轉,再喚旁的大夫多看看。多少風雨咱們都經過了,何必怕這一點挫折?”
我點點頭,緊緊的抱住他,心裏害怕著這擁抱會抱一次少一次。
第二日那大夫果然煎好了藥氣親自送來了,朱棣也沒有外出,在客棧陪我。我心中愧疚,說道,“你別讓那大夫親自來了,他有跑咱們這裏一趟的功夫,可以救下好幾個鼠疫病人了,你自己也別在這裏耗著陪我,幾十萬口人都在等著你的救助和調配,難道你想做一個昏君嗎?”
朱棣麵露難色,看樣子是既想出去,又舍不下我。我隻好一麵趕著他,一麵道,“你留兩個侍衛在這裏就是,我有什麽事直接吩咐他們就罷。”
朱棣歎了一口氣,“你一個婦道人家,終究不便指揮他們的。這樣吧,群毆讓人去把諾敏請來陪你。你和她既投緣,她又懂些醫術,一舉兩得。”
我愣了愣,“她?”
朱棣笑了笑,“她怎麽了?不行嗎?這麽多年,我也就見到你和碧落還有她能說上幾句。你自己若是忌諱,那就算了。”
我心虛一下,“我有什麽忌諱,你現在說話夾槍帶棒的,總是愛擠兌人。”
朱棣笑了笑,“那我就去派人去了。”
即是如此,朱棣也徘徊到快中午,諾敏姍姍來遲,才帶著三保出去了。諾敏一進來,看到我也是大吃一驚,“呀,皇上派人來喚我,我還以為沒有什麽,故而把手上的幾個鼠疫患者看完了才來,你這臉色,是大病啊!”
我笑了笑,“不過是昨晚一時急怒攻心,吐了一口血罷了。並沒有大礙。”
“哥哥整天價讓我看你們漢人的醫書,我記得黃帝內經裏麵就說過,女子吐血,乃是大忌啊,你可別這樣不在意。不行,我得喊哥哥來替你看看。他這幾年專心修醫,醫書看了幾百本,醫術也是突飛猛進,或許有辦法。”諾敏著急道。
我一把拉住她,讓她坐在床沿,“不過是拉你來陪我說幾句話,你一下子說出這麽一大通。你說的話,昨晚上別的大夫都已經說過了,早上也送了藥來吃過了,想來過兩天就好了。久別重逢,昨日也沒能好好和你敘敘舊,今日你還這樣急躁,我有好些話要和你說呢。”
諾敏笑了笑,執著的說道,“好了好了,看病也不在一時,晚上我回去把你的情形告訴哥哥,讓他想想辦法。咱們白天聊天兒。”
“對了,你和你哥哥失散了好幾年,是怎麽遇上的?”
“哥哥昨日不是說了嗎?我呀,遊蕩中原幾年,該玩的該看的都玩遍了看扁了,最後還是覺得無趣,就開始想家了。可是我們的家園早就沒有了,而四王爺……哦不對,而皇上又已經一統江山,成了皇帝,大明朝天下太平,皇上還頒下指令,不許對我們蒙人有什麽偏見,所以在中原生活,倒也是一樁美事,我就在這裏定居了下來,一路上我都有留下印記,希望有一天哥哥能看見,沒想到今年初,他真的靠著我留下的印記找到了我呢。然後……然後哥哥就把麻衣觀開成了醫館,專門給窮人免費看病了。”
我笑了笑,“你這樣的性子,竟然能安穩下來,老老實實給人看病就醫,真的是難得。”
諾敏憨笑了笑,“一開始也是憋死我了,後來看多了可憐人生病,覺得把他們看好也挺有成就感的。再沒多久就趕上了鼠疫,忙的手忙腳亂的,哪裏還有工夫想無不無聊啊。”
看著諾敏平和的表情,我終於試探著問道,“那……這麽多年,你可有心上人?你年紀也不小了,該找個好人家嫁了。”
諾敏臉一紅,“誰說女子一定要嫁人啦?我哥哥不也是沒有娶嫂嫂嗎?我們兄妹二人,如今不也是過得很好嗎?”
“是找你那個心上人沒有找到嗎?”我有些內疚的問道。
諾敏神色一沉,“那個人,別提了。我確實找了他幾年,後來發現自己連他的樣貌都記不住了,有時候想想,那好像是一個遙遠的夢,是我少女時一個縹緲的念想,與其說我在找他,不如說我在找自己失去的歲月吧。”
聽諾敏的語氣,不像是裝出來的豁達,我才終於放下心來,“既是如此,你放下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