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內部之亂

52.內部之亂

朱棣悶悶的看向我,淺笑道,“如果熬不過這個冬天,來年的春天再美,也終究是別人的。”

“濟南攻不破,德州被搶回,將士們沒有抵禦嚴寒的衣裳,沒有賴以果腹的食物,這個冬天……確實才剛剛開始啊。”我從身旁撿了幾根幹柴,扔進火堆,那火焰蹭的一下躥高,發出嗶啵的聲響,我這才將凍得有些發紅的雙手也伸到火焰之上,“不過,總有溫暖的地方,哪怕隻是一團小小的火焰,隻要有人不斷的添加柴薪,燎原便指日可待。”

朱棣側身看了看我,沒有說話。我笑道,“我知道你心煩意亂,躲到這裏乃是因為不想有人打擾,我並不是來打擾你的,而是來給你送好消息。”

“什麽消息?”朱棣從腳邊撿起一個牛皮袋,仰著頭將裏麵的酒水往嘴裏灌著。

“哦,先說個壞消息。皇上……”我笑了笑,頓住了,“當今的皇上,已然下令,山東參政鐵弦不畏強權,抵禦燕軍,英勇有加,特封為山東布政使。”

朱棣冷笑一聲,“小鳥兒終於長大了,知道了誰該冊封,誰該受到獎賞了。”

“皇上還封了跟在鐵弦為兵部侍郎。”

朱棣身子微微側了側,良久,哈哈大笑道,“朝廷真的是沒有人了,竟然讓一個酸書生做了兵部尚書,父王要是在天有靈,隻怕要從陵寢裏氣得爬出來了。”

“鐵弦雖是文官,但是你不得不承認,當今朝廷之內,比他更有資格做兵部尚書的人,恐怕沒有了。”

“我承認。”朱棣淡淡道,也往火堆裏丟了幾根小小的柴火。“好消息呢?”

“壞消息還沒說完呢,朝廷的軍隊經過重新整頓,很快就要趕過來繼續誅伐我們北軍,副帥是平安。”

“啊,是他,我的老部下,現在成了我的老對手了。壞消息到此為止了嗎?”

“到此為止了。我們最忌憚的平安雖在軍中,但是他隻做了副將,主帥是此番跟著鐵弦在濟南城抵抗我們,後來又帶著殘兵敗將將咱們逼回北方的盛庸。”我笑了笑,對著朱棣心平氣和的說道。

朱棣輕輕的點著頭,良久沒有說話,“看來喜憂參半啊。”

“六十萬大軍都對付過去了,這幾個人難道值得放在心上嗎?”

“六十萬大軍的主帥是李景隆,漫說他沒有任何將領的才能,他就是有,也不會真的把我怎麽樣。白溝河之戰,我們贏得太僥幸。現在的情況已經證明了我們當時確實是僥幸。”朱棣盤腿坐在火堆邊,繼續喝著酒,淡淡說道。

“如若不是僥幸贏的,那說明你有朱允炆望塵莫及的實力,如果是僥幸贏的,那說明你有朱允炆永遠得不到的上天眷顧。天都在幫你,為什麽還要畏畏縮縮?敵人最自信的時候,往往就是把他的缺點暴露的最多的時候,現在才是遊戲真正的開始。”

朱棣舉起了手,在空中虛擋了一下,“夠了。你想說的話我都已經聽了。今晚,我不想再聽一個女人跟我討論戰爭了。”

我低頭笑出了聲,“跟你討論戰爭的是一個女人,給你在這戰爭中的勇氣的是一個叫赫連漪的女人。”

朱棣也笑出聲來,將手中的酒袋子扔到我麵前,“軍營裏的那些人,每一個人的每一張麵孔,每一個人的每一句話,我全都看夠了聽夠了。還是你說話動聽。”

“因為我根本不懂什麽戰爭,我隻想看你安安全全,而我知道,這一戰什麽時候結束,什麽時候你才能真正的安全——前提是你必須贏。”

朱棣站起身來,將我的手牽了起來,“還記得在大漠中的那個群狼夜晚嗎?我掉到山穀之中,你以為我死了。”

“可是你不止沒死,還活得好好地,一直到現在。”我抱住朱棣的身子,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清晰而又實實在在的感覺到他的存在。

山原遼闊,蒼穹靜美,而這一切,在不久的將來,都是他的,都將是他的。

建文二年,十一月底,朱棣帶領著萎靡了幾個月的燕軍向南軍重兵駐守的滄州發動猛烈的進攻,一舉殲滅數萬南軍,並俘獲大將徐凱。此舉大大鼓舞了燕軍的士氣,與此同時,朱棣馬不停蹄的重新攻克了德州、濟寧、臨清等地。最後在東昌,與盛庸對峙而立。

“看來王爺加冕之時,指日可待了。”朱棣因為憐惜道衍和尚年事已高,命他在北平呆著,不必隨軍,而此番朱棣在濟南受挫,他卻不顧年老體衰,千裏迢迢從北平隻身趕了過來,在征戰途中,不斷地給朱棣勸諫,而他的勸諫隻有一個,皇位就在前方,打,打,打!此時他正站在朱棣身邊,雙十合十,有如無數尋常的僧侶一般虔誠,隻不過他虔誠的信奉的並不是慈悲的佛祖,而是坐擁天下的至高權力。

朱棣淡淡一笑,“此行隻為靖難,大師不要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來。”

三保拉了拉我的衣裳,我跟著他走到一邊,他啐了一口笑道,“我實在是聽不下去了。那老朽又來了。”

我也笑了出來,“在王府之時,你對他很是敬重啊,怎麽現在倒如此不屑。”

“在王府的時候,他每日口中念的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講的是佛經教義,雖然有時候說話未免有些張狂,總是在替王爺說話。直到起義開始的那天晚上,他說的那一番大道理,我都聽得熱血沸騰,慷慨激昂。唯有如今自己上了戰場,打了足足兩年,連山東尚且沒有攻克下來,我才覺得這老朽當日煽風點火說的那些全都是大話空話,不,簡直是屁話!他上下嘴唇一動,那就是奪取江山,位高權重的勾當,他那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他哪裏知道這其中要付出多少心血!無盡的戰爭,無限的恐懼,還有無數的人命。如果佛祖有靈,必定會將他這唯恐天下不亂的假和尚打入十八層地獄,教他領略一下戰場上的痛苦。”三保一開始尚且還是調笑,越說卻越感情流露,不知不覺臉色微紅,激動不已。

“嘖嘖嘖。”我對著他上下打量一番,“你這話的意思好像是,你現在很痛恨這戰場啊。”

“我當然痛恨。但我是個無家可歸的,既沒父母,又無妻兒,就是喪命在戰場上,也不過一座孤墳,或許連一座孤墳都沒有,讓疾風讓暴雨去埋葬我就罷了。但是那些有家室的將士們,不止背負著使命,更背負著舉家大小的日思夜盼。”三保對我聳聳肩,“你瞧,戰爭多麽殘酷。如果王爺早知道這些,或許會考慮更多。”

我不再言語,我知道這是一場曠日持久到讓很多堅強的漢子都會絕望的戰爭,但是我沒想到連三保都會如此厭倦,可想軍中那些戰士們有多麽疲憊。

我回頭看了看朱棣和道衍,他們兩人正低聲交談著什麽,臉上並沒有什麽特別的表情,猜不出在說什麽。三保的臉上似乎有些不屑,我便邀他到一邊散步,一邊裝作無意的說道,“你說王爺現在做的事,是不是連王爺手下的將士都認為是錯的?”

三保無所謂的笑笑,“錯?那誰又是對的?金陵皇宮裏的那個少年皇帝將自己的親叔叔趕盡殺絕難道是對的嗎?沒有對錯,權利在誰手上誰就是對的。我們的戰士疲憊,對方的也不見得就多麽精神高亢。隻不過,我們是沒有回頭路的。幸虧這一點他們都很清楚,所以才會堅持。”

“你能一直幫王爺嗎?”我笑道問道。

三保意識到自己說的話有些過於沮喪,也笑道,“我一時牢騷,你別告訴王爺。我當然會幫王爺。我的命是王爺留下來的,我會一輩子效忠於他,他如若有危險,我會付出生命為代價去救他。”三保說著,朝我看了一眼,挑眉道,“你難道不也是嗎?”

“是,我們目的不同,但是對他忠心耿耿。”

三保對著我笑了笑,道,“我過去了,馬上就要大戰,王爺也許有話要吩咐。”

“去吧。”我目送他走過去,往自己的帳篷走去。卻在途中見到朱顏血正坐在一塊幹枯的草皮子上,拿著一片樹葉子吹著不知名的曲調,雖然單調了些,卻悠揚的很,不禁停下腳步,靜靜的聽她吹完了一整曲。

她身後是無數帳篷,更兼草木皆枯,一片蕭條,更襯得她膚白勝雪,身上一件朱紅色毛氈大氅也奪目無比,我走上前去問道,“你不冷嗎?”

“北方苦寒,不如南方濕暖。馬頭峰上的山寨裏全都是用木頭混著山石靠著山洞修建的屋子,冬暖夏涼。”朱顏血將方才吹聲的樹葉用兩隻纖細的手不斷的撕扯著,那一整片樹葉漸漸的變成一條條,她將那碎成條的葉片全都扔到地上,抬起頭對我笑道,“朱棣隻要打贏樂仗,我們都可以去南方。”

“你想家了。你今天沒有和大夥一起用飯,而是和你馬頭峰的幾位當家的一起吃的飯。這樣不好。”

朱顏血臉色微變,“我和兄弟們吃個飯,怎麽不好了?”

“你們已經繳了械,向燕王投降了,所有人都是燕王的手下,不存在你的手下了,你把他們拉成一個小團體,既不利於他們在軍中效力發展,也不利於你自己。”我自始至終都是帶著微笑,而朱顏血的臉色卻越來越凝重,她站起身來,與我平視,“你們這些讀過書的人說的那一套道理我不懂,我生來便是山賊,在賊窩中長大,我學到的是,巧取豪奪才有生路,講道理的那些人一般都已經死在我們的刀斧之下了。”

“你現在畢竟不是山賊了,不必再揮刀揮斧才有一口飯吃,為王爺效力,現在,王爺會給你們吃穿,將來,會給你們封地和俸祿。”我指了指不遠處的帳篷,“這裏的每一個人,隻要堅持到戰爭結束,都會成為權力製高點上的弄潮兒。”

朱顏血撇起半邊嘴角,靠近我蹙眉道,“是嗎?可是很多人並不守信呢。”

“君無戲言。”

“可我聽我一個飽讀詩書的兄弟說,尤其是君主帝王,才特別的不講信用,過河拆橋的事情幹得最多,還讓你無法反抗。咱們現在的皇帝不就是這樣的嗎?”朱顏血冷冷的看著我。

我一時間不知道怎麽反駁她,因為她說的畢竟是對的,便愣住了。朱顏血又逼近道,“我來了這麽多天了,也瞧出來你和朱棣的關係很不一般,他在軍營中是數十萬人的首領,所有人都要聽他的,但是他有時候聽你的。你幫我告訴他,我這近兩萬的兄弟,想得到一個保證,一個永遠有效的保證。不然,我們不願意繼續為他拋頭顱灑熱血,東昌之戰,我們退出。”

說完,她便大步走開,隻留下一個火紅的背影給我。

我立在原地,久久不知所措。朱顏血心思單純,行為衝動,但是她手下可是有兩萬人,這些人不像朱棣的軍隊,要麽是征來的,要麽是買來的。她的兩萬人全都是她的祖輩父輩一代代傳下來的,跟家養的奴隸一個性質,各個效忠於她,如果她真的要撤出,驟然減少這麽多兵力,對朱棣來說,確實是一個很大的損失,也許還是打擊。

我不知道是誰跟她說的這些話,但是想必能說出這種話的人,絕不會那麽輕易的暴露自己。我默默的走到朱棣所在的帳篷,他已經送走了道衍,正獨自看著沙盤。眉宇間擰著一個疙瘩,並不輕鬆的樣子。

我站在他麵前,想了又想,也想不出怎麽才能把這件事圓滑的告訴他。而他已經抬起頭,問道,“你已經站在那裏猶豫很久了,怎麽了,有什麽要跟我說?”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朱棣睜大了眼睛,鼓著腮幫子看著我,笑道,“你魔怔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