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入宮

錦衣繡春 4.入宮

我扮作朱棣的一個侍衛,隨他一起進了皇宮。朱棣這次進宮,和朱元璋在時的態度完全不同,由謙恭變得很是囂張跋扈,我有些不解,不過深宮禁地,他走在前麵,和身邊幾個隨行的太監一路言笑晏晏,我完全貼不上前,也無從問起他為何這番態度。

為首的一個掌事太監叫做魏無言,四十多歲,行為和名字毫不相幹,難得遇到一個瞧得上他的藩王,話十分之多。什麽朱允炆登基後日日勤政,什麽黃子澄與齊泰二位大臣常和皇上共商國是,什麽皇上對太師方孝孺推崇至極,巴拉巴拉說得頭頭是道。朱棣倒也耐心,一路聽著,一路點頭。

另一個小太監忽道,“魏公公……”

那魏無言正與朱棣相談甚歡,對著小太監的打斷十分不耐,皺著眉頭嗬斥道,“什麽事!沒見雜家正和王爺說話嗎?亂插嘴的東西,仔細你的舌頭!”

那小太監還沒說話,已經被魏無言一通罵得麵無血色,立刻便往地上跪下,“公公饒命,公公饒命!奴婢是想提醒一下王爺,王爺您不小心踏到了皇道上去,那條道隻有皇上能走,臣子隻能走側邊兒的臣道……”

魏無言聽了這話,朝朱棣腳下一看,麵色微變,連忙對身邊的幾個小太監道,“別出去胡說!王爺不過和雜家說話,一時忘了看腳下的道路,不小心走偏了。”他一邊說著,又已經將身子轉到朱棣這邊,半弓著身子,小心翼翼的說道,“王爺,您走偏了些,稍稍往這邊挪挪吧。”

朱棣漫不經心的往地上一看,笑道,“本王在北平荒蠻之地呆的久了,倒是不如你們在常年在宮中懂規矩,竟會連走個路也走錯了,多謝提醒。”他一邊說著,一邊又在皇道上踏了好幾步,這才走回臣道。

我皺著眉頭,不知他到底搞什麽名堂,隻能不遠不近的跟在他身後,直到了朱允炆所在的正殿,朱棣才略略整了整理衣袂,往內殿走去,我便和太監們一起站在殿外。殿內高大雄偉,幾根巨柱支撐著這宮殿的頂棚,柱子上雕刻著九龍升天的圖樣,一直綿延至殿頂,頂上乃是祥雲並雙龍戲珠的吉祥樣子,高高的寶座上不再是年邁的朱元璋,而是換做了年輕得有些稚嫩的朱允炆。旁邊垂首立著幾個臣子,靠殿門最近的那個正是齊泰。裏麵的幾個人看不清,大約便是黃子澄方孝孺那幾個吧。

朱棣緩步進殿,直到寶座前,才行了個拜見新帝的跪拜之禮,朱允炆連忙對他喊著,“平身,平身,賜座。”

朱棣這才坐到一邊的椅子上,齊泰那幾個大臣轉而向朱棣行了簡單的禮。朱棣略微點了點頭。朱允炆高聲道,“與皇叔闊別多日,可還安好?”

朱棣為表恭敬,站起答話,“回皇上,微臣一切都好,隻是當日先帝駕崩,未得親自守靈治喪,心中著實過意不去。”

朱允炆微微頓了頓,良久才道,“皇叔不必介懷,這是皇爺爺的遺旨,他老人家臨終依然隻記得江山社稷,生怕諸位皇叔進京奔喪之後,藩地受到亂賊攻擊,是以囑咐喪事一定從簡,不要鋪張,也不要為了他亂了社稷。”

朱棣微微點了點頭,“哦,原來父皇是怕藩地失手,讓賊人趁亂偷襲,皇上雖是新登基,倒很是深明大義,全都按照他老人家的旨意辦事呢,他老人家要是在天有靈,一定非常欣慰。”

朱允炆略有得色,齊泰便搶著道,“王爺說的是,咱們當今皇上乃是有史以來最最惦記江山明察秋毫的聖明天子。”

朱棣對齊泰笑道,“是。不過微臣有一事要請教皇上。”

朱允炆正被下麵幾個人捧到雲端,臉上帶著笑意,“皇叔與朕乃是至親,何言請教不請教,但說無妨。”

“聽聞皇上這幾個月內,連續治了好幾個藩王的罪,將他們帶回朝廷治罪,隻不知那些空了出來的藩地,如今是誰在看守?”朱棣雖是問朱允炆,大約是怕與他直視會大大的給他一個下不去,便拿眼睛斜睨著齊泰他們。

朱允炆已是語塞,半晌才道,“朕已經派了相應的人馬去駐守,將來還要挑出合適的人去呢。”

朱棣不再言語,其他幾個大臣自然也不敢多言,還是朱允炆笑道,“皇叔多日奔波,快些回行府好生歇息,明日進宮,咱們辦一場家宴,好生敘一敘。”

朱棣起身拱手,“遵命。”

獨他一人從殿內退出,走到我身邊的時候,魏無言自然也跟著送出來,約走了百十丈路,朱棣才道,“公公,回吧,皇上那邊還要伺候著呢。”

魏無言幹笑著,“不礙事,雜家已經派了好幾個得力的小太監看著了,不會出什麽亂子。”

朱棣對我略使眼色,我從袖中掏出一錠金子,遞到魏無言手中,他本還無意,一看我手上那明晃晃的一大塊金錠子,眼神也有些錯亂,笑嘻嘻的說道,“不敢當,不敢當。”可是手上卻並未有嘴上這麽推拒。我趁著這檔子,已經將金子送至他手上,笑道,“魏公公這樣小心謹慎的辦事,王爺的這點小心意有什麽不敢當的。”

魏無言聽我這麽說,朝四周看了看,隻見無人,便把那金子袖到袖中,一臉正經的道,“王爺既是這樣抬舉雜家,雜家也不是不識抬舉的人,將來有什麽用得上我魏無言的地方盡管說,隻要不喪天害理,魏無言定當報答王爺這份知遇之恩。”

我微微笑著,在他肩上拍了拍,“你很懂事,王爺在北平的時候就誇過你。”

朱棣朝我看了一眼,帶著捉摸不透的微笑,似是讚我會說話。魏無言也是三恩四謝,慢慢的退了回去。

我與朱棣回到王府,我忍不住問他,為何平日裏哪怕是在北平都是小心謹慎怕惹人詬病,到了京城反而這樣不小心起來。朱棣笑了笑,“你不懂這裏麵的厲害。從前我小心謹慎,無非是怕皇上心存芥蒂,疑我有不軌之心,如今看來,即使是懷著十二分的小心,這份不軌之心早就在他心中下了定。我縱是再注意言行,也會被解讀成城府深沉,老奸巨猾。”

“哦~~所以王爺今日到了皇宮,反而做出一副邪魅狂狷,**不羈的樣子,好麻痹他們,是嗎?”

朱棣笑了笑,不禁伸手撫了撫我的頭,“你還是聰明,隻是這是鋌而走險,不到萬不得已,也不得行此下策。”

我隻覺得一股電流由他的手上傳到我的頭皮,又漸漸的湧上臉麵,燒成兩朵紅雲,心裏又有些不好意思,便轉過身,借口倒茶,朱棣已經坐下。我給他也倒了一杯茶水,正喝到一半,忽有一個小太監急匆匆的趕來。這太監穿著便服,正是今日進宮之時,除了那個指出朱棣走錯了道以外的那個小太監。

他穿著一身便衣,便可知道這孩子是瞞著人家的耳目而來,朱棣心知有事,便把他讓到裏間,問他有何事。這小太監自稱小杜,乃是魏無言的徒弟,說是他師父叫他來傳話,說是朱棣從朝中退出之後,便有戶部侍郎卓敬趕到,說是親眼看到朱棣“行皇道入,登陛不拜。”此言引起在場幾位大臣不滿,紛紛說燕王太過囂張,明顯的不把皇上放在眼裏,卓敬更是提議,盡快將燕王抓捕,和其他軟禁在京的藩王放到一起去。

我聽到這裏,汗如雨下!這才進京第一天,朱棣怎麽就捅下這麽大的簍子,若是如此,我們豈不是馬上就要被看押起來,連自由都沒了,更何談回北平,何談置之死地而後生?

我朝朱棣看去,沒想到他竟然還是悠閑的喝著茶,毫不在意的將自己的朝珠拿了出來,漫不經心的撚著,我急得想跺腳,他明明看見我的表情了,卻裝作沒看見,對那小杜問道,“皇上怎麽說呢?”

小杜方才說到驚險處,也是神情緊張,現在朱棣開口問他,他才稍稍舒緩神色,道,“皇上說,燕王與朕乃是至親,偶爾行差踏錯也是無意,現在什麽罪證都沒有,就要在京城將人家抓了,別說燕王府上下不服,就是天下百姓聽到了也要不服。”

聽完小杜的話,我才將一顆快要跳到嗓子眼的心又放了回去,再看朱棣,他臉上已是帶著戲謔的笑看我,仿佛在說,“怎麽樣,我說了沒事就是沒事吧?”

不過我這一驚還是不輕,對著小杜問道,“你師父可還有旁的事交代了?”

小杜靦腆一笑,“師父說,這是他進去奉茶的時候聽來的,因著一聽到燕王的名號,便格外仔細起來,差點打翻了皇上的茶杯子,引來好大的罪責呢。”

這次我沒有要朱棣使眼色,連忙又掏出兩塊金子,遞到小杜手上,“哎喲喲,魏公公真是王爺的至交,麻煩這位小公公回去多多替我們王爺謝他。”

那小杜連忙把手縮了回去,滿臉通紅道,“我師父吩咐了,說是千萬不能再收王爺的賞了。”

我將兩塊金子朝他麵前一晃,“你這是糊塗話!你師父的心意,我們自然明白,但是你師父耽著這麽大的風險,萬一哪天真的打翻了茶杯子,得了皇上的罰,被打爛了屁股,難道還不要點銀錢買些補品?你回去可別和你師父說這話,他聽了倒要笑話王爺小氣了。”

小杜和魏無言一樣,不過是假意推辭,聽我說了這麽多客氣話,哪裏還能再婉拒,便帶著金子回去了。

我送出了小杜,才連忙回到屋中,興奮的問道,“王爺,你怎麽知道皇上不會怪罪你?”

朱棣眼角輕飛,“允炆從小便是這樣的人。越是有人在他麵前賣弄,他越要講究道義親情,反而是人後,這小東西狠著呢。”

“所以王爺越要在人前做這些張狂樣子,引得群臣不滿,皇上反而要護短,替王爺兜著?”

“正是這個道理。”

我看著朱棣,突然理解為何在以後的角逐中,他竟能以五百家丁起家,將掌控著國家生殺大權,百萬雄軍的朱允炆打敗了。善謀而勇,這樣的人,到什麽地方能吃上敗仗呢?

因為這燕王行府隻留著幾個家丁,因朱允炆登基之後,為避人耳目,怕人說燕王奢侈,就是那幾個家丁也遣散的所剩無幾,隻剩兩個守門,和幾個老媽子。

因為朱棣回來了,兩個老媽子把上房和一間廂房收拾出來,讓我們各占一間。朱棣因為今天一天都在皇宮內周旋,略感疲倦,再兼明日又要進宮赴宴,我便勸他早早安歇。自己卻怎麽也睡不著了。

朱棣在宮中可謂步步驚心,而我也想不到什麽辦法幫助他。朱允炆不管如何孱弱,畢竟是正正當當的皇帝,隻要一聲令下,就能把所有反他的人消滅。朱棣,朱棣……我隻知他將來結局,卻永遠不知道他走向結局的路上要遇到多少艱難險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