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逃離(十二)

第12章 逃離(十二)

李援朝的“計劃”並不陌生,小胡老師自打當老師開始,就見識了不少次類似事件,有大有小。

山鄉封閉的環境,仿佛是一顆時空膠囊。拖住了時間的腳步,延長了內裏一切的保質期,好的、不好的,什麽都留了下來。比如淳樸的民風,比如有趣的民俗,比如……兩族械鬥。爭水源、爭媳婦兒、爭良田、閨女在婆家受了委屈,都有可能發展成為群毆,平常種田不一定使全力,打架有的是精神。

這一回,在小胡老師看來,又是一場好打,興許比其他的時候要打得大一點。三家村合並的時候,三姓就混戰過一回,為的是合並之後路怎麽修、田怎麽分,大家都想要好的——其實是有些冤仇的。

孫家是孫國平做主,但是他對李援朝的主意完全沒有反對的意思。小胡老師見狀,也熄了阻攔的心。現在她不關心這兩家會鬧成什麽樣子,隻希望她的學生能夠得到有效的救治,如果李家能要到足夠的醫藥費,那是再好不過了。第二天是周六,學校不上課,小胡老師幹脆在鎮醫院陪著了。李援朝見狀,便說:“那明早我給你們送飯。”

小胡老師對飯的要求並不高,卻請李援朝給帶套洗漱用具來,李援朝也痛快地答應了。

越寧到了醫院,依舊尖起耳朵來聽下文。直到此時,精神才終於放鬆了下來,感覺到被人除了鞋襪,鬆了扣子,擦過了頭臉,便沉沉地睡過去了。一切,等天明就能見分曉了。

次日清晨,越寧才要抻個懶腰起來,忽然想起自己在裝死,又生忍著打哈欠的欲-望,躺了回去。心道:怎麽一夜了也沒人來鬧呢?

以他的認知,孫國平到了三家村,將事情說了,村裏鬧開是一路,李家至少要來個人到鎮上看看的吧?然而沒有,直到天光大亮,眼皮上都能感受到陽光在跳舞,他的病床周圍還是很安靜。越寧才要起身,猛然想起自己在裝植物人,又放鬆了肌肉,躺下了。

直到中午,鎮醫院見他還沒有醒過來,鎮上的醫生醫術尚可,然而對越寧頗有一點“關心則亂”的意思,隻道他腦袋是真的受了傷。醫生們會診也沒發現病因,決定將他轉到縣醫院。這個時候,三家村仍然沒有人來看越寧。與前世不同的地方,讓越寧有點不安。

他並不知道,這一回……出了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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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國平大雨天趕路去嶽母那裏,跌了一跤摔路下麵了,腳也扭了,等爬到了路上,又走不得路,折了根樹枝撐著,走了大半夜才走到三家村。到李家的時候,天都快亮了。李建國弟兄仨見他這狼狽的樣子很是吃了一驚,等聽完了他的講述,更是惱火:“當老李家是軟蛋呐?”

孫國平冷得直哆嗦:“小點聲,小點聲,你們聽我說。他們家小兔崽子送派出所了,咱先不告訴他們,就說被咱扭住了,先把錢拿了再跟派出所說,咱們不追究,把人放回來。趁他爹還沒回來!”

這是個很好的主意,李家弟兄仨當場表示同意。於是找本家的找本家,找家什的找家什,準備跟吳家幹仗。張桂蘭擔心兒子,要去鎮上,孫國平心說,你去了也是幫不上忙,倒不如在這裏拿了錢,到醫院去交錢!不然還要我來墊這個錢。勸她留下:“這天,也走不快,不如在家裏給孩子燉點雞湯、捎點衣服帶過去。”

張桂蘭是個沒主意的人,答應了。

李家便跟吳家幹上了,糾結起十幾個本家壯勞力來,要打漏吳家的鍋。

吳家兒子沒回來,正著急上火,叫了四鄰住的好些個本家幫忙孩子。巧了,這就遇上了。一聽說自家兒子是被人拿住了,還要訛錢,吳支書的妻子不幹了:“我兒做了甚,你也得把人帶到我麵前說明白了,我再給錢!你們這不是綁票麽?”

不止綁票,還要打漏你家灶台呢。

合並的關係,李姓算是外來人口,有點受歧視,吳家是支書,未免有些高調招恨。可算逮著個殺恨的借口了!

一方要打,一方自然要護,混戰中,還有渾水摸魚的。吳支書家吃的用的,比尋常村民要好上許多,眼皮子淺的人順手牽羊一二也是有的,吳斌他媽拔高了音調喊:“打劫啦!!!”

熱鬧就更大了。

混亂中,李建設的三弟李建業被推倒,一腦袋撞到了磚砌灶台的尖角上。無巧不成書,正戳到了太陽穴。李建設奔去救他時,冷不防踩著了不知道被誰打翻的凳子,摔倒在地,被吳支書家的狗一口咬掉了半張臉。

吳家這邊也好不到哪裏去,人沒死,傷的卻不少,掛彩的一堆。兩家都卯足了勁兒,棍棒齊飛,女人們在外圍尖叫,離得近了的還互相扯著頭發。錢家人本來是看熱鬧的,多好啊,農忙過了,正閑著在家,有這樣的大戲,怎麽能不看呢?隻恨棍棒無眼,湊得近的小青年挨了兩下,也火了,呼朋喚友地也參戰了。

場麵越搞越大,吳支書等人又開會去了,村裏隻剩一錢姓的村幹部留守,打得起勁的人根本不理他。等陪著小胡老師去鎮上的幾個青年回來將事情一講,更是火上澆油。張桂蘭聽說兒子躺醫院沒醒,急得要去鎮上,這一回,孫國平也不敢攔了。

孫國平傷了腳,張桂蘭著急見兒子,李建設受傷,三人同路,搭了同村一輛小三輪,往鎮上趕,卻又撲了個空。在他們的背後,三家村已經打得冒了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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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寧躺在車裏一動不動的,旁邊是握著他的手的小胡老師。李援朝留在了鎮上,等著娘家來人。

越寧躺在車裏,努力讓自己忽略軀體的感覺,集中精神去想——到底發生了什麽,讓事情變得這麽詭異?李家人為什麽還不出現呢?上一回可不是這樣的,至少,李家出現得很快。難道是因為這一回吳斌三個人被扣住了?

這個疑問直到當天晚上,他在縣醫院的病房裏躺得骨頭都要鏽掉了,才得到了解答——張桂蘭來了。

彼時越寧趁醫生護士都不在,小胡老師出去打飯,張開了眼睛,活動著身體,聽著骨頭哢嚓哢嚓地響。張桂蘭的聲音遠遠地傳來了:“我兒在哪裏啊?大夫,你看著我兒子了嗎?”

越寧飛速躺好,張桂蘭終於被打飯回來的小胡老師帶了過來。小胡老師低聲將事情說了,張桂蘭身子往地下一溜,拍地大腿就哭訴了起來:“我苦命的兒啊!我這是什麽時候得罪了老天爺啊!兒子不醒,男人也叫狗咬了啊!”

小胡老師聽著這話說得不對,忙說:“二嫂子,到底怎麽樣了,你告訴我,我看能不能幫你。”

張桂蘭自己沒主意,聽到有人要幫忙,一抹鼻涕眼淚:“還不是那殺千刀的王八蛋!”她的嘴巴一開就沒完沒了,重點不重點的全往外倒。怎麽孫國平送信“腳腫得走不了道了都,鎮醫院裏看病呢”,怎麽“他姑父說……”,怎麽打上吳家的門,又怎麽“那老娘們誣賴咱們搶他們家東西”,一氣說到李建業撞著腦袋被抬了回來不久咽了氣,李建設臉被狗咬了,自己送他到鎮醫院之後又到縣醫院來。

越寧聽明白了,吳斌被扭送了派出所沒有回家,吳家這一回聚集了人準備找吳斌,兩家暴力團隊撞上開打了。不似上一回,吳支書家一看李家組團來了,先說了軟和話,並沒有立時打起來。

張桂蘭講完了,拿了小胡老師新買的搪瓷缸子咕嚕了半缸子水。拿手背一抹嘴巴,喘口氣,張桂蘭才關切地問:“他老師,你說這事兒,咋整?能多要點錢不?”

“……”頓了一頓,小胡老師艱澀地道,“你帶了錢了嗎?東子住院要交住院費的。”

張桂蘭傻眼了,張張口,又要哭,卻忽然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我聽著像是他姑的聲音。”

越寧耳朵一抖,楊秀芳!是了,楊秀芳的婆婆在縣裏住院呢,會一直住到年底,眼瞅不行了,才回家,“死也要死在自己屋裏”,結果回去她又沒死,又送來繼續住院,反複數次,老太太才撒手歸西。張桂蘭剛才那一通找,楊秀芳聽到了聲音,當然要找過來。

來的果然是楊秀芳,張桂蘭又照舊一通哭訴。楊秀芳陪床伺候老人累得頭暈腦脹,聽了小姑子一通哭訴,耐著性子先跟小胡老師道了謝,又問:“他老師,掛號費多少錢?我算給你。”

遇到了明白人,小胡老師微笑道:“那個先不急,東子這如今,要怎麽辦?他爸爸也傷了?家裏還有事,您……有主意了嗎?”

楊秀芳袖子一沉,低頭看去,張桂蘭扯著她的袖子,眼巴巴地看著她。楊秀芳終究還是拿了錢來給小胡老師,又跟張桂蘭說:“反正我在這裏伺候媽,兩頭顧著就行,等會跟大夫說一聲,東子醒了告訴我就成。你趕緊回你婆家,你大伯子不是還在麽?叫他拿個主意,記好了,姓吳的必得賠這個錢。拿著錢,先看外甥。”

張桂蘭一驚:“啊?那娃他爹?”

楊秀芳眼睛一沉,張桂蘭不敢吭氣。楊秀芳狠狠地攥著小姑子的手:“你別犯渾!聽我的!”積威之下,張桂蘭傻乎乎地點了點頭。

越寧心裏一聲長歎,有楊秀芳在,他還得多吃點苦頭才能脫得開身。天知道他已經三頓沒吃了,再餓下去,他自己忍得住,怕肚子忍不住會叫。小胡老師和護士阿姨還努力給他喂過點米湯,要保證自己不會有意識地吞咽,也不能被嗆得活了過來,比忍餓還要難。他還要擔心被醫生發現是在裝死,一語道破,他就隻有裝傻這一條路可以走了。

此外,排泄也是一個很大的問題,要不是縣醫院裏那位小何醫生很專業地提出來要注意,他怕是得再尿一回床。

楊秀芳的“不放棄”,讓他隻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為了裝得像些,他的作息全亂了,夜間沒人的時候在病房裏努力保持清醒,白天的時候就可著勁兒地睡。有安定也不敢隨便吞,這裏是醫院,隨時都有可能被驗出來。

又過了兩天,越寧已經不用裝就很像個植物人了——作息亂了,幾乎沒吃什麽東西,很快,越寧就感覺得到自己的虛弱,全身乏力,連手指頭都懶得動。終於等來了好消息——張桂蘭消失了,楊秀芳過來看了一回,拉著他的手哭了一陣兒,也沒了蹤影。

小胡老師再次出現了,哽咽地道:“人心怎麽能這麽壞,這麽狠?東子以後怎麽辦啊?”

小何醫生聲音低低地安慰她:“總有他的去處的,縣裏還有福利院呢。親骨肉都能不要,這樣的父母,去福利院也比跟著他們強。他是不明原因的昏迷,說不定明天就能好了呢。到時候自己別犯傻,再回去了就行。”做醫生的,看慣了生老病死,哪家醫院不會發生點奇葩的事情呢?因為沒錢治病,就遺棄病人的事情,隔一陣總有那麽一起。小何醫生顯得挺鎮定,還能冷靜地分析情況。

小胡老師含糊地答應了一聲,輕聲問道:“福利院?他去了福利院,好了以後還能接著上學麽?”

小何醫生道:“也得看情況……哎?你不想他回家啊?”

良久,小胡老師才輕聲說:“那不是他家。”

“啊?”

“我以前聽說過,他是買來的孩子,不是親生的。那家要是不想要他,他都沒法回去。”

“哦——”小何醫生瞬間明白了,不是親生的,發現醫藥費超出負擔了,扔得更快。凶手又進局子裏了,且找不到人付錢,不扔了這個包袱,更待何時?

“什麽?”

小何醫生帶點得意地笑道:“病人家屬不見了,等我再去找他們,他們要還說不認識呢,我就把他資料給改標成不知姓名。就算好了,到時候往福利院一送,他們也要不走。嘿嘿,拐賣來的孩子,驗到天邊也驗不出血緣關係來!哪怕公安辦案,也得講個證據。”

逼李家付藥費養孩子,是不現實的,還給李家,最大的可能是被扔到一邊自生自滅。這種傻事,小何醫生是不會去做的。

小胡老師感激地道:“你真是個好人。”

“嘿嘿。”

越寧聽到小何醫生被發好人卡,差點破功笑出聲來——發卡人還不明白好人卡的意思,接卡的那位還覺得自己受到了女神的青睞,也笑得憨厚。沒錯,聽著聲音都能聽出滿滿的愛意來,這小何醫生對小胡老師,很有一點那種意思。如果小何醫生人品沒什麽問題,倒是個良配,至少不會比前世小胡老師的對象更壞了。

至於李家“不要”他了,本就在他的計劃之中,給張老頭那個塑料小藥瓶裏裝的小紙條,應該是奏效了。

越寧忍著笑,直忍到小胡老師拿棉簽給他潤濕了一下嘴唇,才開始努力忽略唇上的感覺,真是太渴了!

這樣的辛苦也是有回報的,在小何醫生的參與之下,越寧變成了個“身份不明”的病患。小何醫生向小胡老師匯報的時候,恰在越寧的病床邊上,小胡老師正給越寧剪指甲。

越寧聽小何醫生一麵罵李家“沒人性,聽說住院治病還要花錢就說家裏隻有一個孫子,正在吃奶”,一麵說張家“什麽狗屁舅媽,前幾天還問病情,現在就說她小姑子沒生過孩子”,最後才是擺功“成了”。

聽到這一句,越寧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成了。我把外掛修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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