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卡秋莎
卡秋莎
墨北需要一個平等的氛圍和龔小柏對話,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被他抱著逛大街!
“去那兒。”墨北指指前麵一家俄式餐廳,卡秋莎。
卡秋莎餐廳在民國時就已經駐立在雲邊市南京路上了,原來的老板是俄羅斯人,娶了中國媳婦。後來因為戰亂一度停業,老卡秋莎餐廳的房子也被燒去了大半,再後來老板的後代重振家業,照著老房子的照片重新修建起餐廳,並營業至今。
墨北相中的是卡秋莎的環境比較幽雅,方便談話。一個適當的談話環境能幫助彼此盡快進入到他需要的情境中去,他要談的事很重要,總不能坐在馬路牙子上或是在烏煙瘴氣的台球室裏說——在某些方麵,墨北遺傳了母親的固執。
龔小柏絕對是個慣孩子的主兒,二話不說就抱著墨北進了卡秋莎。
這個時間客人不多,卡秋莎的服務員懶洋洋地,直到二人坐到卡座裏了,才慢吞吞地過來招呼。這年代的人沒多少有服務意識的,特別是國營產業的人,把顧客丟在一邊不理睬隻顧著自己聊天,或是心情不好就不賣東西跟顧客吵架等等都是常事,消費者往往要花著錢還受著氣。
墨北點了杯咖啡,一份點心,龔小柏要了一升啤酒。
墨北深吸了一口氣,說:“本來我無心要插手你的命運。”
“噗!”龔小柏一口啤酒噴了出來,捶桌狂笑。
墨北很鬱悶地用餐巾擦掉濺在臉上的啤酒,做人還是不能太zhuangbility啊。
墨北去洗了把臉,回來的時候桌麵已經被清理過了,他的點心和咖啡都換了新的,龔小柏體貼起來能叫人骨頭都酥掉。
“去深圳吧。”墨北好像剛才什麽都沒發生過似的,淡定地說,其實心裏還是覺得很丟臉很丟臉。
龔小柏挑了挑眉,一臉疑問地等著墨北繼續說下去。
“深圳是特區,有很多優惠政策,這些你都知道吧?”
“嗯,好像聽說過。”龔小柏很茫然,雖然此時不算是消息閉塞的年代,但深圳離雲邊太遠了,遠到普羅大眾根本就不會去關心那裏發生了什麽事。
墨北把記憶中關於深圳發展的事給龔小柏講了一遍,聽得龔小柏兩眼放光,感慨道:“什麽時候雲邊也能這樣就好了。”可隨後他又有些困惑地說:“聽起來深圳是不錯,可你讓我去那兒幹嘛?要說掙錢,我在雲邊也一樣能掙。而且在雲邊我是坐地虎,去了深圳我可就是沒爪子的貓啦。小北,你還是太小,有些事你不懂,做買賣不是光靠上頭那些優惠政策或是什麽經濟特區就行了,這資金你得有吧,沒錢什麽都玩不轉;這人你得有吧,替你跑腿辦事的,還有那些能給你提供方便的……公仆。一個好漢三個幫,一個籬笆三個樁,單槍匹馬是成不了大事的。還有,不是什麽買賣都能掙錢,就是能掙錢的買賣也不是誰去做都能成,有的是人把全部家當都投進去,結果賠個底兒掉的。這裏邊的道道多著呢。”
墨北一直都知道龔小柏是個聰明人,他總是能比別的大混子走得快一步,在別人還在靠打打殺殺來揚名立萬的時候,他已經開始通過清白的生意來賺錢培養小弟了。此時聽了龔小柏的話,墨北發現龔小柏不僅是聰明,他還很理智,很踏實。
思考了一下,墨北說:“你有沒有想過將來?”
龔小柏說:“有啊,我琢磨著年底跟你小姨訂婚,明年六一結婚,孩子可以晚兩年再要,這個不著急。”
墨北:“……我指的是個人發展規劃。”
龔小柏一臉問號。
“比如說,兩年後成為雲邊勢力最大的大哥;三年後掌控全市的地下生意;五年後全省的混子都把你當成龍頭老大,手眼通天,住別墅開豪車夜夜當新郎。”
龔小柏摸摸下巴:“聽起來不錯,不過夜夜當新郎就算了,你小姨不能讓。”
墨北麵無表情地說:“然後或者是被上頭當成不得不除掉的社會毒瘤,抓起來判死刑,或者是被不服你的人買凶殺死。樹倒猢猻散,剩下楠哥和汪汪重整旗鼓,重走一遍你的路,要麽被仇家砍死,要麽也是死刑。再慘一點,判個無期,在牢裏前十年還能仗著身手好當個班頭,隨著年紀大身體也變差了,就該被後浪拍死在沙灘上,要是能熬個幾十年減了刑放出來,已經是個一隻腳踏進棺材裏的廢物老頭兒,外麵的世界陌生又恐怖,沒錢、沒工作、沒房子、沒親人,出來的日子還不如死在牢裏……”
“別說了。”龔小柏端起啤酒杯,發現手心全是汗直打滑,猛喝了兩口酒,他殺氣騰騰地盯著墨北。
如果是真正的小孩,這會兒大概已經被龔小柏給盯得嚇尿褲子了。墨北卻是坦然無畏地回望過去,甚至眼神裏還帶了一些哀傷和同情。他剛才說的雖然有些誇張,但和前世所知道的龔氏兄弟的經曆多少吻合了一些,龔小柏隻是被可能發生的未來給驚著了,而他卻是曾親眼目睹過某些事件的發生,心裏的滋味更是難以言喻。
龔小柏看了墨北一會兒,眼神漸漸溫和起來,“我想過,你說的這些我想過。坐牢的時候,小北,你還小,你不知道牢裏有多黑暗,我希望你這輩子最好都不知道。牢裏什麽樣的人都有,像你說的被判了無期的,進去的時候才二十多歲,等到頭發都白了還在坐牢,跟他說外麵的事,他都聽不懂。剛進去的犯人難免要被上上規矩,背倉規、餓肚子、挨打、喝尿……拳頭硬的就打出個自己的規矩,可雙拳難敵四手,一個人也難免有被暗算的時候……那時候我就想,等出去了我得當老大,得掙錢,得把上下關係都疏通好了,我得讓自己的日子過得順順當當的,不能再進去,更不能讓小楠過這種日子。”
沉默了一會兒,龔小柏繼續說道:“我和小楠都不是能和別人一樣老老實實上班的人,不是懶不想幹活,而是受不了被別人管著。初中畢業以後,我也進廠裏工作過,小組的頭頭屁都不懂還愛指手劃腳,不搭理他吧他還給你穿小鞋,不就是仗著他跟車間主任是連襟麽。媽的,我受不了這種窩囊氣,就不幹了。原來也沒想混社會,可那年我爸開車出了事故,人沒救過來。另外一家死者的家屬認準了是我爸的責任,三天兩頭來鬧,要我家賠錢。知道我家沒大人,就剩我們哥倆兒,他們家非逼著我賣房子,不答應就把我家砸得亂七八糟的。人心都被狗吃了,一群人欺負兩個孤兒。我要真賣了房子,跟小楠睡橋洞去嗎?”
這些往事是前世楠哥都沒有說過的,墨北聽得入神,問道:“後來怎麽解決的?”
龔小柏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我跟小楠一人一把菜刀,衝著來鬧事的人亂砍一氣。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與其讓人拿我們當軟柿子捏,不如豁出去這條命了。誰來我們就砍誰,來幾次砍幾次。這麽鬧了兩回,對方也就歇氣兒了。打那之後,我就開始混社會了,我知道我越是混得有名氣,兄弟越多,就越沒人敢欺負我和小楠。”
龔小柏跺了跺腳,“腳底下的路,是自個兒走出來的,走成什麽樣我都不後悔。”
墨北沉默了一會兒,說:“還記得那天咱們討論女人該有自己的事業麽?當家庭主婦,困守在一個小家裏,眼界會變得狹窄。其實,這雲邊市也可以看成是一個大房子,人待在這裏麵,似乎是覺得空間挺大的,見的人挺多,知道的事也不少。可拿雲邊跟整個省來比呢?拿雲邊跟上海、北京這樣的大城市來比呢?拿雲邊跟整個中國來比呢?我們現在能看到的世界還是太小了。我希望你去深圳,不僅是因為以你的能力在那裏能有所作為,還因為深圳連接著香港,會有很多你想像不到的資訊傳遞過來,幫助你開拓眼界,增廣見聞。有機會你還可以親自去香港看看,以後還可以出國去別的國家看看。走的路多了,你想的事也就不一樣了。”
龔小柏有些迷茫地看著墨北,過了半晌,輕輕笑了一聲:“小北,你說得挺有道理的,可我怎麽總覺得你還有話沒說呢?”
對於擁有強大直覺的龔小柏,墨北很無力,他不可能裝成個先知來告訴龔小柏會被殺,說自己是寄希望於讓龔小柏離開雲邊市好改變前生的軌跡。
其實,墨北說“本來無意插手你的命運”是真心話。他不認為自己有多大的能力去改變別人的命運,一個人之所以會活成這樣而不是那樣,一方麵是基於很多偶然因素,另一方麵也是基於本身的性格、智商,而這種個人因素才是最難改變的。所以對於龔小柏的命運能否改變,他是一點把握都沒有。
比如在日本電影《大逃殺》中,所有的學生都被置放在一個同樣的情境下:在荒島之上自相殘殺,最後隻能活下來一個。然而,不同的性格讓每個人的反應和選擇都不一樣,有的嚇破了膽,有的被喚醒了勇氣,有的把殺戮當成一場遊戲,有的誰都不敢信任,有的卻想要拯救同學,有的選擇了殺人,有的卻選擇了自殺……
如果這些學生也和墨北一樣重生,在知道自己會有什麽樣的結果的前提下,他們或許會做出不一樣的選擇,但這種選擇是否能改變他們的命運呢?
比如,某人可以避開上次死亡的地點,提防上次殺他的那個人,甚至提前下手殺掉對方,但是他能避開其他想殺他的人嗎?再比如,某人可以放棄自殺,選擇抗爭,但他是否一定有勇氣堅持到最後,又是否一定有智慧保住性命呢?
一切都是未知數,一切都有可能在發展中再產生無數可能性。
就算龔小柏真的去了深圳,墨北也不能肯定他就一定不會死。或許就像《死神來了》一樣,避開這一次,還有下一次,被死神盯上了就逃不開。
但是,墨北還是想試一試。
他喜歡龔小柏,他希望龔小柏和小姨能幸福,也希望楠哥不會失去唯一的親人。
他想扇動一下蝴蝶的翅膀,哪怕引發的颶風會讓那個清晰的未來變得一片模糊,讓他對自己的命運失去掌控。
可是龔小柏,他會怎麽選擇?
作者有話要說:越來越覺得龔小柏很萌,腫摸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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