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修緣本想閉目養神,沒想到一時大意,加上連日來風餐露宿、心力交瘁,竟又睡了過去。再醒過來,隻見平安正目光灼灼地望著他,再看一眼那棋盤,他隻走了三步。

原來一開始平安便以退為進,第一招看似淩亂,實則布局謹慎,再來相互呼應,最後一顆,便一著定乾坤。如今這個局麵,真是精彩之極,每一處都暗藏玄機,修緣隻恨自己沒有親眼看平安走棋,懊惱不已。

平安卻隻是低頭摸了摸修緣的指尖,手指順著傷口延至虎口的時候,修緣下意識拿開了,望了望石門,不知所措道:

“贏了棋局,可我們還是被困在這裏。”

平安但笑不語,走到古琴邊,微微彎身,右手撥琴弦,左手按弦取音,試了幾回,音色純正。

“九霄環佩?”修緣雖不擅長音律,卻也知道,九霄環佩乃上古神器,看似普通一把琴,用來卻變劫無數。這琴通體紫褐色,透亮厚重,傳說以千年桐樹為麵,杉木為底,加以二十匹汗血寶馬尾毛為弦,它若有朝一日遇逢知己,彈之天地動容,草木泣淚。

更有傳言,天一教前任暗衛首領,一尺書生“宋進”,就是這古琴的主人。世人皆知他在兵器譜上排名第二,憑借一尺狼毫睥睨天下,卻不知他還有一樣武器,說起來更叫人膽戰心驚,便是這上古的九霄環佩。

宋進一生中隻有一次遭遇強敵時,使過這把琴。當年金陵河畔一役,他隻身會正道三十二門派,共一百一十三位高手,琴音一出,頓時河水洶湧,震天辟地,正道中人與之拚殺一夜,宋進毫發未傷,這一百一十三人,隻餘了十三人。到底當時怎樣光景,這些幸存者全都諱莫如深,也就無從知曉,隻是從那之後,天一教的名頭更響亮,“魔教”更是坐實無誤。

然而宋進隻那一回使了這天地神器,後來慘死異鄉,身邊也隻有一尺狼毫。很多人說,如果當時九霄環佩在他左右,他根本不會死。

但九霄環佩蘊天地之靈氣,不宜飲血,千年古木,無比沉重,也不方便攜帶。宋進死時,才二十八歲,就連正道中人,也驚愕不已。

這是眾人皆知的,另有件事,知道的人卻少之又少。

那秦遠岫之母姚霜,為江南名門之後,當年拜於秦山門下,因此算作秦風的小師妹。卻陰差陽錯,與宋進一見鍾情,原與秦風訂了親,卻不顧世俗禮教,偷偷跟宋進拜了天地,私下裏結為夫妻。那秦風落了個空,秦老爺子大怒,當即重新定了一門親事,叫他娶了黃氏。

後宋進慘死,姚霜心灰意冷,正逢秦風喪妻,便一娶一嫁。江湖人都道秦風續弦娶了小師妹,琴瑟和鳴,令人豔羨。卻不知個中緣由,這二人原本就訂了親,隻是姚霜悔婚另嫁在先。後來秦山老爺子已漸漸不問俗事,再加上兒子的堅持,也就勉強應允了這門親事。

再說修緣脫口而出,九霄環佩,平安聽聞也不由一驚,讚賞地笑了笑。此琴音域寬廣,平安一一拂試,急時如臨淵瀑布,緩時似泉水叮咚,天地炸雷,刀槍轟鳴。

修緣隻覺得腦中全被這琴音占據了,不由自主也學平安席地而坐,癡癡望過去。

平安卻還未開始。他在想彈哪一支曲子。

還未等修緣回過神來,他重又調弦,琴聲娓娓而來,明明是幽深不見光的山洞中,修緣卻仿若身處潺潺流淌的小溪源頭,春和景明,魚鳥自在,遠處綠水青山,空穀幽蘭,一派大好光景。

平安指尖微動,那春光更甚,修緣心裏一陣暖意。忽聽那琴音急轉,餘音震耳,突然從耳邊掠過,直穿腦際。修緣竟有內力與之共振之感,那琴音急,自己胸腹之中的內力便繞至周身,越發急促,那琴音緩,他的氣息便漸漸平穩。

然而和著剛才下腹的半壺酒,他感覺內息不調,隻能隨琴音走動,任它控製。那琴聲又如銀瓶乍破,水漿崩裂,修緣再忍不住,緩緩運功,一掌拍在凸起的石壁上,那石塊竟瞬間粉碎。他驚愕不已,望著平安說不出話。

從那石塊的破碎程度看,他的內力增長了十倍不止。

再一看,那石室的門已被琴聲激得粉碎,轟塌之音竟被琴聲蓋住,修緣渾然未覺,如今再看,才感膽戰心驚。

石門裏頭原來還有一道小門,卻比它精致得多。兩個人走過去,它已開啟,大理石麵上光可鑒人,四角雕飾文龍。平安餘光一瞥,大概從明鏡般的石門上看到了自己的樣子,臉上潰爛得愈發厲害,卻依舊不甚在意,隻是對修緣受傷的右手特別留意,又捉過來看了看,摸一摸,才一同邁步進去。

修緣當下明白,平安起初下棋,棋局由死複生,大概觸動了第一道機關,使得這精致小門自動開啟,後來古琴遇知音,一曲高山流水,又震得第二道千斤石門粉碎,因此得以進入密室一探究竟。

二人才進去,便麵麵相覷,驚異不已。

原本以為這裏麵空間極小,不過一間小密室,或者通往別處。

現在一看才知道,裏麵簡直應有盡有,密封儲藏的水和幹糧,一張石床,還有一丈見方的水池,修緣走近一看,清澈見底,這是死水,又許多年無人更換,不知怎會如此幹淨。

更令人稱奇的是,這間密室三麵石壁,另一麵竟是冰石所鑄。冰石裏層隱隱約約刻了字,隻不知道寫的什麽。

修緣猜想這沿瀑布而修的密室,大概跟“一尺書生”宋進大有關聯,否則他的九霄環佩為何會落在此處。

平安拿來點心和水,與修緣坐在石床上,一一分著吃了。

那點心少說也在此處儲藏十多年了,看上去卻依舊精致,白麵柔軟,入口更是綿密香甜,齒頰留香,有一股芬芳自在其中。

而那壇中清水,更加甘甜可口,就連溪邊的活水,也比不上它。

二人休息片刻,平安拉著修緣走到冰石前,一手摸住牆壁,又轉身去看他。

“你讓我……試著將它擊碎?”修緣疑惑開口,沒料到平安竟點了點頭,一雙眼愈發明亮。

修緣心中也十分好奇,但一來他內力不足,麵對這整麵冰牆無異於蚍蜉撼樹;二來他們進入別人的地界,損了石門,吃了點心清水,已經對前輩大不敬了,再毀了牆壁,實在罪大惡極。

然而平安眼含笑意望著他,竟似給他力量一般,也叫他將那繁文縟節拋到一邊,盡力一試,又有何不可?

修緣運足內力,卻覺得周身那股暖流依舊存在,聚於丹田,流經任督二脈,在經脈中行走,經關元穴,風池穴等,一個周天,又回於丹田。他調運內息,出掌重重一擊,一聲脆響,那冰石竟然零零落落碎在地上。

修緣掌心向上,不可置信地低頭望著自己那一雙手,他原以為之前是被平安的琴聲引領,才會內力大漲。現在冷靜一想,大概那半壺酒中有名頭,他喝了以後內力大增,卻不能自行控製,平安以琴聲引導,助他調息,如今他才可運行自如。

他對平安不得不刮目相看,能與九霄佩環融為一體,已經是曠世難尋,他在擊碎石門的同時,更助自己調理內息,二者兼之,當世高手中又有幾人能做到?

但直到現在,平安依舊毫無內力,說他是誤打誤撞,或者出身名門,識得棋譜與古琴,才剛好破解了機關,修緣是如何都不信了。

可平安口不能言,又無法問他,修緣難掩心中驚詫之感,勉強收回留在平安身上的視線,卻見那碎裂的冰牆之後,就是與另三麵無異的石壁,上麵果然刻滿了字。

修緣看那字體蒼勁有力,用小篆書寫,題頭竟是“明瀾經”三字!

然而又看第一句話,“承前言之內息,微調入腹,啟將來之氣運。”修緣細細看了,便知這牆上的經書少了一半,大概是後半本,缺了前半部。而當日師父將經書交與他,修緣仔細藏在身上時,摸到“明瀾經”,隻覺得怪異萬分,這本經書不僅極薄,而且裝訂處坑凹不平,如今想來,應該是後半本缺失,被人撕下之故。

與此同時,平安也在細細觀看這一堵牆。他凝神沉思,半天之後才伸出手,以指尖勾畫,從“明瀾經”第二句開始,一直劃過牆麵,直指倒數第三句,又看向修緣。

修緣與他相處這些日子,雖他自己未發覺,實際卻跟平安愈發默契,似乎心有靈犀,一點就通。

“你是說,讓我從這裏開始練起,一直練至倒數第三句?”

平安緩緩點頭,修緣卻躊躇,隻低聲道:“這明瀾經是我寺秘籍,沒有師父的應允,我怎能偷學?更可況我原先受他老人家重托,去少林送這本經書。如今師父與師兄弟們都不在了,上半本經書也不知所蹤……”他說到這裏,停頓片刻,因為不想道明一個月前的際遇,尤其與蓮花生以及天一教之前的周折恩怨,便直接模糊帶過。

那平安自然不會問他,隻是靜靜聽他訴說。

修緣又道:“我若在這時候偷學秘籍,豈不背師叛教,為人所不齒?”平安摸了摸他的腦袋,隻是一笑置之,繼續往牆上望去。

修緣站在一邊,平安雖一字未言,他心中卻激蕩萬分。一來師門之仇未報,此時提起不免又要傷心,鬱結一場。二來他自己也並不十分迂腐,森規戒律已破了□□成,剛才看到平安略含笑意的眼神,除了安撫之外,更似乎在說,算了,不練也罷。

修緣念頭轉了□□次,終於想通。他既是靈音寺幸存弟子,更應該擔當重任,將唯一留下的武林絕學研習透徹,將來遇到仇人,才能施展。再者,這後半部“明瀾經”並不是師父交與他的,刻在這洞府之內,他因緣際會來到此處,又跟平安突破重重障礙進來,可謂有緣人,倒可以一試。

修緣想到此處,不由開口:“平安,我……我盡力去學。”

平安聽到這話,並未轉身,任由他走遠一些,運功聚氣,按石壁上所言,從第二句開始研磨。

修緣隻覺得方才增加的十倍內力實在大有裨益,短短半天,他已經習得兩段心法,但因這密室四周嚴實,不像開闊之地,始終不敢放開了練。

平安在他練功之時,退開了走到邊角,並不休息,隻是盤坐在石床上,閉目凝神,似在調息。但他內力全無,年紀又小,手無縛雞之力,這一番動作實在怪異。修緣隻側目看了片刻,即刻便控製不住氣息,腹內翻湧,“哇”地一聲,便吐了一口鮮血。

平安立刻抬眼看他,眼裏似有焦急擔憂之色。

修緣用手背抹去了嘴角的餘血,隻對平安笑笑:

“是我分神了。”

平安不置一詞,神色稍緩,又閉上眼睛調養生息。

修緣繼續觀摩心法,他不知道自己沒有前半程的《明瀾經》做基礎,能不能順利練完下半本,不過如今兩個人被困此地,卻也出不去,而這裏的水和食物還算豐厚,足以維持半個月,不如專心研習,或許有所收益。

修緣這樣想著,便愈發拚盡全力,然而心法越往後越晦澀,他修煉半段心法,幾乎用了前三段的兩倍時間,而自身也發生一些變化,愈發體寒,周身散著一股冷意,胸腹中的內力卻愈盛。

轉眼到了晚上,就算石室內密不透光,僅有火折子和長明燈,不分晝夜,修緣肚子一受不住,他便知道時辰了。

與平安分食完糕點,他再也捱不住,靠在石床裏側,縮著身子睡著了。

這一夜他居然夢到了蓮花生,而且是難以啟齒的春夢,兩個人萬般銷魂,那種食髓知味的感覺一上來,真是神魂顛倒,許久以來潛在體內的某種情愫悄悄發芽,隨著血液流遍四肢百骸。

等他醒來,自責之餘,身邊不見平安,再一望,他不知何時跳進了清水池中,像一尾自由肆意的魚,若隱若現,一時遊在水上,一時又潛到水下。

修緣隨口叫了一聲:

“平安!”

他再次浮出水麵,頸間水珠欲落不落,年紀雖然小,身上卻結實有力。平安在池中一番走動,腰際線恰恰與池麵平齊,池底下是如何光景,卻被一池春水掩住了,不得而知。

修緣並不在意,他看似鬆了一口氣:

“做了一個夢,醒來一看,你居然不見了。”說到那個夢的時候,修緣明顯有些不自在,背抵著牆,沒有去看平安。

平安隻是望著他,這個少年雖然臉上處處有傷,但這樣光**上身站在水中,眼底有摸不透的深意,顯出一副跟年紀不符的沉穩來,不僅不難看,反而有些讓人招架不住。

修緣轉過頭,不再看他。平安從水中上來,走到他麵前,修緣才發現他未著寸縷。

修緣剛要開口,卻見平安臉色異常,不僅是臉色,他渾身緋紅一片,眼神雖然鎮定,匆匆看一眼修緣之後,卻故意垂下眼,掩蓋了眸子裏的光彩。

修緣也不顧他光**身體,將他的手抓過來,握了握,手心滾燙。

“你著涼了?”

平安搖頭,修緣又用手背去碰他的臉跟脖頸,也是一樣滾燙。

原來他在水池中呆了那麽久隻是為了讓身上好受一些!修緣猜測,既不是生病著涼,也許他身體異常跟臉上潰爛有關,或許是給人下了毒,或者中了什麽稀奇古怪的蠱。

但無論如何,他總不能一直泡在水池裏頭。修緣讓出石床,起身將平安按住,讓他躺下:

“先休息,我想辦法讓你涼快!”

平安竟十分聽他的話,乖乖躺在石床裏側,身上的高溫使他不覺緊貼著牆壁,畢竟年紀小,背對著他,手腳蜷起,終於流露出符合他年齡的稚嫩可愛。修緣看他縮成一團的樣子,心裏難受,便摸了摸他的頭發:

“你等著,不要亂動。”

修緣將自己的衣裳脫了,走到清水池邊浣洗幹淨,然後擰幹,涼絲絲的,將它裹在平安身上,希望能讓他好受一些。

平安卻直勾勾地望著修緣,意思是說,這山洞內夜晚會冷,不要他這樣做。

修緣不理,給他裹好後,就一直坐在平安身邊,用手指給他梳理頭發:

“要是累了,你就閉眼睡一會兒,或許一覺睡醒,第二天燒就退了。”

平安扒開他的手掌,雖然沒有看他,卻用指尖代替眼睛,細細地撫摸他掌心的傷口,血早就不流了,已經開始結痂,傷痕醜陋粗糙,輕輕碰上去,修緣癢得直縮手。

現下兩人雖然均是赤身**,然而卻從沒有一刻如此坦蕩自然,心無雜念,無牽無掛。

作者有話要說:這兩天一直在家養腳,本來腫的連路都走不了,疼得要命,現在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不過悲劇的是,錯過了今天的路考,好朋友考完並且順利通過了,下次我就要一個人去練車考車,亞曆山大,不知道能不能一切順利~~~求一次性過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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