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姨講了第一個故事:娜依的愛人死了(2)

這是一間昏暗而狹小的屋子,它被隱藏在重重荊棘之中。

它太小了,隻能容納下一張很窄的木床、兩個咯吱咯吱響的木頭凳子,一個鼓鼓囔囔的麻袋和一口碩大的鐵鍋。

這裏沒有燈,也沒有蠟燭。

在木床邊上,有一團綠熒熒的光,時不時閃動著,打在女孩的臉上——那個在紫色月光下暈倒的女孩,那個拖著沉重的步子一路走到大河盡頭的女孩。現在她就躺在這張木床上。那團綠熒熒的光不時發出低沉的沙沙聲,就象是扇動著翅膀想撞出牢籠的一隻怪鳥……或者應該是一隻怪蟲。

而那牢籠則是一雙幹枯的大手。

“娜依……娜依……”手的主人沉聲呼喚。

女孩慢慢睜開眼睛,眼淚終於流了出來。“姥姥……”她的聲音已經沙啞得不成樣子,“求求你……”

但她聽到的卻是一聲沉重的歎息——

“……娜依,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蒼老的姥姥幽幽地說,“從你離開黑蜘蛛穀的那天起,我們就不該再見麵……”

“我知道。”娜依深吸了一口氣,咬牙道,“我是黑蜘蛛穀的叛徒,我可以以死謝罪……”姥姥微微一怔,卻聽娜依的聲音一拔,“隻要你們願意救他——我知道,黑蜘蛛穀能做到的!”

他?

他。

“原來是這樣。”姥姥在一瞬間明白,“這麽說,你拖來的那個袋子裏裝的是……我早該想到的。五年前你就是為了他,才離開黑蜘蛛穀,今天你回來,看來也是托他的福。”

娜依,你怎麽這麽執迷不悟?話到嘴邊,姥姥卻隻有忽然沉默。

“他中劇毒了……”娜依聲音顫抖,“我趕到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我左思右想,隻有……婆婆,我不能,不能讓他死……”

“娜依,”姥姥肅然,“你從小就倔,我早就知道這森嚴陰暗的黑蜘蛛穀關不住你。也算是你命裏有他,那一年黑紗竟真的放你們走了。你知道的,以往有類似的事情,你和他都活不成。”

“是我沒有他就活不成——那時候是,現在也是……”

“可是現在和五年前不一樣了,上天不會總眷顧你們的。”姥姥說,“我把你們讓進屋,已經是天大的罪責了,你知不知道我這是在冒著生命危險來勸你——”

娜依沉默。

“回去吧,”姥姥又說,“趁黑紗還沒有發現。就讓他安息吧,然後跟這村民搬到好地方去,你會再遇到好人的。”

“我不要。”娜依決然搖頭,“如果不能救活他,我決不再偷生!姥姥,”娜依仰起被悲傷和疲憊折磨得沒有血色的臉,“你讓我去見黑紗吧!”

什麽……姥姥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你讓我去見她——如果她同意了,他就活了,我怎麽樣都無所謂。如果她不同意,我正好和他死在一起!”

“你瘋了?”姥姥嗬斥道。

“我沒有,我很清醒。”娜依一把抓住姥姥的胳膊,“我不會連累姥姥的,趁現在黑紗還沒發覺,我就帶著他離開姥姥的小屋!是我自己要來的,是我堅持要見她,和姥姥沒有任何關係——他在哪裏?我馬上就離開!”

還不等姥姥回話,娜依已經翻身起來,她動作飛快——

“娜依!”姥姥的聲音一轉變得凜冽,“你真的不聽姥姥的勸?”

“姥姥,我不怕黑紗!”

“好,好……”姥姥長歎一聲,“那我也隻有出此下策了,但願你最終能理解我的一片苦心。”

姥姥攤開雙手,綠光一閃,一隻碩大的黑蜘蛛化做一片黑霧。瞬間,整個房間被一種古怪的味道充盈。

“姥姥……”娜依失聲叫道。

“你離開黑蜘蛛穀很久了,隻怕已經無法承受這裏的夜迷之氣了。你放心,我會把你安全地送出黑蜘蛛穀,然後我就關閉玄荊檻,你將再也無法回到這裏。”姥姥冷冷地說,“至於他——本應是由你來安葬,但你既然執意要隨他而去,我也隻有擅自處理了。”

姥姥的話一字字在娜依的心口炸開——

“你將永遠不知道他的安息之地。即便是同在地下,你也會和他相隔萬裏!”

沒有時間疑惑,沒有時間驚異,沒有時間悲傷。一個念頭在娜依心中閃現,逃。趁這黑霧還沒有浸入她的脾肺,迷惑她的神誌,她應該馬上逃走。娜依會為情所困,為愛瘋狂,但這並不意味著她是個慌張而昏聵的女子。實際上,即便是在看不到邊的艱難和危險中,娜依依舊頭腦清醒。她完全有能力判斷局勢,她知道怎麽做能爭取主動。隻要她能安然離開小屋,隻要往穀底再跑不到五分鍾,姥姥就拿她沒有辦法了!至於他,娜依知道,姥姥不會拿他怎麽樣的,黑蜘蛛穀有這樣一條禁令,她至今牢記於心……

這小屋能有多大?一定是可以逃出去的!

等我回來——不管怎樣,我們定然會相守,我決不失信……娜依屏住呼吸,撲向門口!

確實是“出此下策”。姥姥原本也沒料到娜依竟會比五年前還要固執,這一手施展的還是匆忙了。雖然娜依也很虛弱,但她畢竟剛剛休息過,而姥姥年老臃腫,又花了不少時間看護娜依,這時候隻怕還真難追不上她。

難道這是她命中定然要有的劫難?姥姥隻感覺周身冰冷,她實在是不願猜想那脾氣古怪而殘暴的黑紗將如何處置他們。娜依是個聰明的女子,但她畢竟太年輕!

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娜依已經到了門口,她想也不想,劈手拉開房門——

她僵在了原地。

紫色的月光下,一個修長的黑影正悄無聲息地立在小屋前。來者如同一束被黑紗包裹起來的死灰色玫瑰,隻露出一雙孔雀石一般的眼睛,光華流轉間,帶著一絲難窺其意的笑。

“娜依,好久不見——”

小屋的門已經被打開,那些黑色的霧氣很快消融在了月色中。姥姥猶疑著走了出來,隻向門外看了一眼,便失聲叫道:

“黑紗……”

娜依回來了,為了她死去的愛人。

這個時候消息已經傳遍了黑蜘蛛穀。每一叢黑色植物都在沙沙作響,每一群八腳動物都在竊竊私語。隻有一個人知道這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因為消息是她刻意散播出去的。

螟後並不是個麻煩的人,她這麽做完全是為了完成黑莎交給她的任務。

實際上,她和娜依的私交還不錯,當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過這並不是說她們現在關係緊張,她們隻是很久沒聯係了而已。

穿過重重黑荊,螟後提著一盞綠熒熒的燈火在一大片月光照不到地方停下。遍地都是的黑蜘蛛迅速為她讓出了一片空地,然後閃爍著綠熒熒的眼睛,看著她。螟後俯身在荊叢裏摸索了一會兒,雙手停留在一片過於鬆軟的土層上。

看來就是這裏。姥姥藏東西也沒什麽創意了,她畢竟隻是個駐守玄荊檻的看門大媽而已。

螟後從懷中掏出一隻小巧的象牙哨子,輕輕一吹,一聲短促的呼哨閃電般躥過空地,圍觀的黑蜘蛛動了。閃動的綠眼睛夾雜在成片的墨色中翻湧不止,細碎而詭秘的腳步聲此起彼伏。很快,成片的荊棘倒下,土壤迅速被翻開……

小畜生們又不做聲了,螟後把燈輕輕放在地上,上前查看。

沒錯,就是這個。她看得出娜依編製這袋子的匆忙,她也看出她用的材料是攙雜了紫鱗的粗麻。螟後在心裏冷笑,這丫頭,說是走出去絕不會透露在黑蜘蛛穀生活過的任何細節,她顯然沒作到。

翻起的土壤冰冷一片,絲毫看不出那些細小生命居住的痕跡。一口足能裝下一個人的大口袋從被挖開的土地裏露出來,螟後從袖口拔下一枚別針,一揚手,那口袋便被撕開一個巨大的口子。

一張清秀脫俗的臉出現在螟後眼前——這就是娜依的心上人。

其實螟後也認識他,他叫雨寧。五年前雨寧幾乎是從天而降,一舉俘獲黑蜘蛛穀最最心高氣傲的娜依。那天娜依被黑紗派到外麵去找一味很珍奇的藥材,平日裏幹脆利落的娜依這一次卻是左等不回,右等也不回。最後螟後被派出去找她,螟後從玄荊檻出來走了還不到二十分鍾,就看到了陽光下白衣如雪的雨寧,還有他懷裏笑靨如花的娜依。

五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螟後還記得雨寧的樣子,就如她從未忘記過娜依,所以有的事隻也有由她螟後來做。

平心而論,雨寧幾乎沒有什麽變化。還是筆直的脊梁,挺拔的身姿,麵容上也是正當年的意氣和清澈。即便是命喪劇毒,你也無法在這樣一個少年的身上找到扭曲和醜陋。他隻是變得很瘦,很蒼白,很疲憊,很哀傷。這樣一個少年,也難怪娜依會對他如此深愛……螟後長歎一聲,開始從頭到腳仔細翻檢。

這當然也是黑紗讓她做的。

其實村莊的人對黑蜘蛛穀是有很大的誤解的。他們總覺得黑蜘蛛穀裏住著一群沒有人性,吃人不眨眼的女巫和妖怪,如果這個說法成立,那麽姥姥在娜依的問題上就不會那樣一片苦心。同樣,螟後也是個心智正常的女孩子。盡管相隔五年,但她上一次見到雨寧時,他畢竟還活生生的。他們之間也有過問候和交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