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鬼穀簫:水草(2)

這就是水草,一個按照好孩子好姑娘的模子生長的人。她知道鬼穀簫是個壞孩子,卻不知道壞孩子是怎麽產生的,養成壞孩子的原因注定水草的言語是愚蠢和自找麻煩的。在她的心目中,大約誰是好孩子誰是壞孩子都是天注定的吧?那麽她對我爹一定相當的同情。

我當然不會把水草的這兩句話當成個事,但是水草和我不一樣,人家是認真的。於是從那以後她就時不時地聯係我,約我出來逛書店,還提出要給我補習功課。我因為投鼠忌器,也不能總拒絕。就這麽著,我和水草有了五年的交情。我覺得這很神奇,不僅僅是因為我倆這種驢唇不對馬嘴的組合,還因為我竟然頂住了水草同學穩定而義正詞嚴的攻勢,五年內我沒讓她給我講過哪怕一道習題。最讓我自豪的是,她來過我家,卻沒進過我的房間。

後來就要高考了,我的成績直線上升,突飛猛進。我自己當然不意外,雖然高一一年忙著不務正業,但是高二我已經悄無聲息地努力了一年。之前看不出成績有什麽提高,那隻不過是因為還沒積累到爆發點而已。

我爹不明就裏,還以為這是水草教化有方,真誠地對她表示感謝。

結果水草當著全人的麵,很嚴肅地說,“處長伯伯,我認識簫五年,沒給她講過一道習題,這怎麽可能是我的功勞呢?”

我當時就在一邊,看著我爹那些好同事一臉短路的表情,我都要開心死了——這就是水草其人的可愛之處,這是個實在的姑娘啊!

但是水草緊跟著又說:“如果我有什麽功勞,那可能是因為我常給她講做人的道理吧,一個人要變得有品格,才能有心上進。”

咳……就當我剛剛什麽都沒說吧。

上了大學以後,我和水草的聯係就少多了。

顯而易見的原因當然是我去了常青,不在一個城市了,當然不能說聚就聚。不過我懷疑這裏麵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因為我的專業,我的專業決定未來我更有可能加入和水草一家的活動範圍不沾邊的企事業單位,這樣一來,我和水草的交情就不是什麽資本了,那僅僅是交情而已。

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了我的爹媽,並用他們習慣的方式解釋道:“這是一種貶值。”

“不會吧……”作為一個一輩子呆在象牙塔裏的人,我媽聽到任何類似的事情時,總會說這三個字來。

“那也無可厚非,”我爹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麽。不過你不學經濟學確實不是個好主意,你好好學經濟學肯定能成器的,你媽那陣子總跟我嘮叨,太可惜了。”

我媽大約也見過水草的父母,我不知道她有沒有在不經意間跟他們說過什麽。我主要是覺得之前水草一家對我也太好了一點,盡管他們的那種好讓我很不舒服。

這都是後話了,還是說水草。

水草就讀的暮城財經大學是個說不清的地方,不喜歡這所學校的人說那簡直是個染缸甚至是個窯子,男生泡妞,女生大款。這是不是真的呢?我知道暮財的美女很多,帥哥也不少。聽我媽說,暮財有些專業是很拿得出手的,金融、會計和經濟方麵的畢業生都是各大跨過公司的搶手人士,有暮財的畢業生考研到我媽旗下,我媽對他們的印象倒都很好。

那是個具有多麵性的地方。不同的人因為不同的目的來到這裏,然後一門心思地做自己的事情,對其他人的生活充耳不聞。也許烈女和二奶就住在一個寢室裏,四年過去,大家各自揣好秘密,走的時候和來的時候一樣安穩。每個人都有一個不可動搖的小世界,把外麵的人都當作少數人,時間長了,你就會不相信還有什麽“外麵”。

這就是為什麽我從來不和水草打聽他們學校的事情,她自己也未必知道那到底是個什麽地方。再說我自己的事情都已經煩不過來了,哪還有心思跟她較勁。

你大約猜對了,我的大學生活很糟糕。我一個物理很難及格的人最後學了個物理類的學科,天知道這有多擰巴,何況電子專業的課又以繁重著稱。常青這個地方也的確不怎麽樣,一年四季風都大的出奇,氣溫時高時低,一周之內的溫差能大出十五度以上。體質一向不好的我於是接連生病,天天晚上吐血絲玩,我估計挨到大四我就能吐出燕窩了。但這些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什麽,我還不能說。

放假回到燕壁,水草仍然會聯係我,不過我的回應以拒絕為主。原因很簡單,我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做,關鍵是有一大團比貓窩裏的毛線還亂七八糟的電子線路等著我去整理,我連出去賣件漂亮點的衣裳都要趕時間。在假期,除了和高中同學聚會,原則上我是不去車程四十五分鍾以上的地方的。從水草家到我家,正好要坐五十分鍾車,我心疼那五分鍾。

我回絕的很幹脆,這個時候我已經沒有太大的顧慮了,我早說過,我的專業已經把我從我爹的人際圈裏擇出來了。如果不再發生什麽特別的事情,我大約就會慢慢和水草斷掉聯係。

但是某個寒假,水草卻突然出現在我家門外——我說突然的意思就是毫無征兆,我當時還以為自己腦子或者眼睛壞掉了,直到她主動開口。

“簫……我知道你很忙,但是這次我是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訴你……”

我盯著她看了片刻,說,“好吧,我們去樓下的茶館。”我當時甚至忘了自己桌子上還架著燒熱了的電烙鐵。

然後,我就知道了餘砂白這個人。

服務員給我倆倒好花茶,退下去。水草的表情一直很嚴肅,臉色卻紅潤得可疑,那個年輕的女服務員還好奇地看了她一眼。這招致了水草內心的別扭,她的臉更紅了。

服務員一走,水草就盯著我,以宣誓的口氣如是說:“我最近找了個男朋友。”

我等著她說下去,水草那眼神卻分明是在等我開口。當我終於弄明白讓她大老遠跑來象通報重大情報一樣向我宣告的,很重要的事情就是她找了個男朋友這件事本身,我差點把茶水噴她一臉。

“你怎麽了?”她對我的表情有點不滿。

“沒……沒怎麽,”我暗自責怪自己剛剛竟忘了麵對的是水草,“那個,你男朋友人怎麽樣啊,對你好不好?”

“他人很好。”水草的聲音也不由自主地柔和了一點,“我們是同學,他比我大兩屆,是金融專業的……我們是在自習室認識的。他學習很好,和老師們關係也很好。他對我挺照顧的,還督促我學習專業課……”

“那挺好的。”如果真如水草所說,這位仁兄和她倒真是一對。我問她,“那你就和他互相幫助,共同進步吧,真挺好的——沒別的事了吧?”

“那個……”水草居然打了個磕巴,“我想讓你見見他。”

這倒是出乎我意料了,“我?見他?這個……為什麽呢?”

“也沒有什麽特別的原因。”水草竟這樣說,“我就是想讓我的朋友都見見他。簫,其實我一直挺喜歡你的,我希望有個象你一樣的姐妹呢,雖然你這個人……”

“啊,我知道我知道——你繼續。”忽然想起她多年前那句,我是不會嫌棄你的,我後脖子一陣涼,趕忙要求她快進。天,我可是真不愛聽那種話。

“就是說我覺得你是我一個特別特別重要的朋友,”水草說,“所以我希望你們能認識,我希望你和他也能成為朋友。你們都是對我意義非凡的人。”

我看著水草,水草此刻的眼神和多年前說,“我雖然人比你好,但是你家裏背景比我好”這句話的時候一模一樣。我知道我是沒有推諉的餘地了,她這個男朋友我隻怕是非見不可了。

“好吧。”我說。

誰讓我攤上你這麽個……水草呢。我心說。

“你男朋友,他叫什麽名字?”

“餘砂白,餘——砂——白,等下我寫給你看啊——”

水草現在高興多了,正忙不迭的要掏出紙筆來。我獨自在旁邊,任由一個古怪的聲音在腦子裏響起——

餘砂白?聽上去怎麽那麽象白鯊魚呢……

我預計自己將麵對一次相當無聊的會麵。水草的男朋友,我能寄予多少期望?但是事實又一次讓我無語了——那段時間水草接二連三地讓我無語。

這個白鯊……啊,餘砂白,竟是個偽君子,一個流氓混蛋。

在同一家茶館裏,水草帶著餘砂白來見我。平心而論,餘砂白算是個帥哥,但是我一看到他就覺得別扭,那時我還以為是他的左眼有點不自然。當時水草和他拉著手雙雙在我麵前坐下,我還在猶豫,他倒先跟我打了招呼。

“你就是鬼穀簫吧?總聽水草說起你。我早聽說你很不一樣,你本人果然酷啊——”

“很不一樣”,如是說既不會得罪我,也不會讓水草挑出毛病。我隨便客氣了兩句,盡力壓下自己的驚訝和擔心。這下算有的看了,水草的為人處事在這小子麵前恐怕隻是幼兒園水平,她是肯定不了解他的。

可憐的水草……但願你這條漂亮又狡猾的白鯊魚別是個別有用心的家夥,要不然你這個無知少女可就大大地危險了。

不幸被我言中。

餘砂白當天戴了一條項鏈,墜子是一個發紅的金屬小圓環,裏麵勾著一個六芒星。我多看了那墜子兩眼,他笑了笑,把墜子放到領口裏麵去了。

我們聊了很長時間,油條餘砂白身上都沒有出現可疑的跡象,直到水草去了趟洗手間,這小子才露出狐狸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