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無寐(四)

“不要再打了……”

柳思文看著妹妹在火把映照下更顯蒼白的小臉,想起她勸自己的話來,“整個滄河城中,也不是隻有柳家一家大戶;整個東郢王朝,更不隻有滄河城。”他喃喃說道,“我不想再糊塗了。”

說罷他抬眼對傭兵說:“你們要走就走吧,要是你們想為同伴報仇,我們也隨時奉陪。”

葛圖拜看了地上倒下的隊員說:“我們隻是拿錢辦事,並不是跟你們有深仇大恨,他們本事不行,死在你們手下也隻能認命。”

他們隻是為了做任務臨時組成的小隊罷了,還沒有多深的情誼,所以並沒有為同伴報仇的打算。

“你們就感謝我的小妹吧,她救了你們的命。要不是她說話,今天你們的的身上都會多出幾個透光的窟窿來。”說著,柳思武收了長劍。

柳思武此言不虛,幾個傭兵都感激地看了戀月一眼。

見他們終於不打算再打了,戀月心裏一鬆,頓時感覺腳下虛浮,強打精神撫掌笑道:“你們看,天要快亮了呢,我們都回家補覺好不好?這個時候還有什麽比暖和的被窩和鬆軟的枕頭更令人想念的東西呢,你們說,是不是?”

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天邊已經出現魚肚白。

夜,過去了,一夜無寐。

三老爺柳晉萬猶自不甘心道:“柳思文和柳思武兄弟相殘,敗壞門風,有違綱常,縱然死罪可逃,活罪不可免。他們為之爭鬥的功法與靈藥理應交出由家族處理。”

柳晉萬不甘心啊,好容易有瓦解二房勢力的機會,事到如今,再打下去他也討不了什麽好處了,隻能爭取最大利益了。

“三伯放心,過幾日父親便會宣布將他二人逐出家族,靈丹和功法,那天自然要一並交到族裏的。”

天一點點亮了,火把和天光交映,反倒讓戀月的臉有些模糊不清。柳晉萬看著眼前還扯著自己袖子的小侄女,心頭有些迷糊,他是看著這個小侄女長大的,大哥疏遠自己的女兒,反倒是自己這個三伯父關注她多些。此時此刻,他忽然記不清這個從小看到大的小侄女是長什麽樣子的。但他臨走前終於還是說了一句:“快些回去養著,這時候,天最涼。”

戀月笑得開心了,蒼白的唇瓣勾起彎彎的月牙:“多謝三伯伯,就知道三伯伯最喜歡我了。”

二老爺得意地看著自己的弟弟無功而返,兩人都知道戀月是假傳父命,但這這已經無所謂了,現在的實力旗鼓相當,打起來對誰都沒有好處,雙方都需要一個台階下,戀月這個謊言就是台階。

如今兩個兒子都在府上,就已經沒有人有實力招惹了,等兩個兒子的傷都好了,還不是想把誰捏扁就把誰捏扁。二老爺柳晉程自然不害怕什麽“族譜除名”,現在是憑實力說話的時代,誰還能把他怎麽樣?柳晉程看著朝陽,看到沐浴在金色陽光中的兩個兒子,感到身體裏有個東西在急速升溫膨脹,幾乎要把身體撐爆。

……

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人總算是成功救下來了,戀月大鬆一口氣,頓時覺得頭暈得緊,身上又冰冰涼的,想著先到二哥的房間休息,暖和暖和,緩口氣。

柳思武有話跟二哥說,柳思文何嚐又沒有話對自己的弟弟說,所以兩人默契地走到思文房間,一如從前小聚一樣。

戀月也在水痕的攙扶下一路輕咳著總算挨到房間裏,進了房間,終於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咳得極其劇烈,以至於把忙碌著的丫鬟下人們嚇得停下手中的活計。

柳思武也顧不上換藥了,一把推開身邊的身邊正準備解開早已浸透了血的繃帶的丫鬟,跑到戀月身邊,跑到身邊卻手足無措,隻是站著,不知道該怎麽辦。

柳思文急急地問道:“大夫來了麽?”

“劉大夫回去了,還……還沒請呢。”

“混賬!還不快去請!”柳思文罵道。

柳思文溫潤,別說罵人,平日裏連句重話都沒有,丫鬟嚇得一下子就跪下了。

“叫你請大夫!跪著做什麽!”柳思文心中著急,一把將一個水杯摜在地上,瓷杯碎裂成無數塊。

丫鬟嚇得“啊”了一聲,終於還算機靈,趕緊跑出去請大夫了。

“小姐這怕是要發了重病了……”水痕順著戀月的後背心疼道,“都愣著幹什麽,倒杯溫水來,快,還不把火盆移近點,小姐凍著了;杵在那當花架麽,還不快去端薑湯……一群沒用的東西……”

戀月咳得幾斤虛脫,無力地斜倚在椅子上,天旋地轉的又過了不知多久才說得出話來。

“水痕……”她輕輕喚道。

“小姐,我在呢,”水痕眼淚汪汪的,“小姐是還要喝水麽?”

戀月連搖頭的力氣都沒有了,隻道:“我聽你剛才罵人了?”

“我?我剛剛急了……”

“他們沒見過我咳得如此厲害,自然不知如何應對。你平白的得罪人做什麽?”

“是,”水痕忍著淚咬著唇道,“水痕知錯了。”

“委屈了?”戀月喝了口水,勉強又喘過一口氣道,“我不是責怪你,是怕你不會做人。”

豆大的眼淚終於從水痕大大的眼睛裏掉下來,斷了線的珠子般往下直落,梨花帶雨的,看得戀月都心疼了。

“這還說不得了,別哭了,當我沒說行了吧。”

“不是,嗚嗚,小姐說的對,水痕知道……水痕知道……嗚嗚……”說了兩句知道,便哭得更傷心了,嗚嗚哭出聲來,她知道的,她知道的,她知道小姐待她好,什麽時候都想著她,什麽時候都把她放在心上……她隻還不知怎麽用語言描述這份體會,淚水已經先描述了這份感動。

丫鬟小廝們添碳倒水上藥的一通忙活,戀月倚在椅被上,眼珠一轉朝柳思文撒嬌道:“二哥,我要到你床上躺著去。”

柳思文當即點頭:“快扶上去,我早該想到。”伸手扶起小妹,覺得她靠在自己身上一絲力氣都沒有,全身都靠別人托著才勉強站起。

“就你這身體,還說什麽要當柳家家主……”他不知該笑還是該感慨。

“嘻嘻。”戀月笑盈盈地鑽進被窩,軟軟暖暖無限滿足,又招呼道,“二哥和四哥也上來吧,人多暖和。”

“說什麽呢,又說胡話了吧?”手背輕觸戀月的額頭,柳思文皺眉道,“劉大夫怎麽還不來?”

“為什麽不行?你們是我哥哥,又不是別的男子。”戀月朝床內坐些,掀開一點被角道,“快點,進來。”

柳思文苦笑:“胡鬧得緊,讓你睡我床已經有違禮儀了,男女有別,更怎能睡一個被窩,傳出去不知變成多不堪了。”

戀月撇撇嘴道:“我們是親兄妹,睡一個被窩怎麽了?若是有人往不堪了想,那是他心裏裝著不堪的東西。五歲時我們不是在一個被窩裏睡過麽?”

“小妹你才正緊多一會就又現原形了?五歲那次不是被母親訓斥的事忘記啦?小妹忘記了,那時你抱著我的大腿,哭得那個傷心哦,小臉哭得那個花哦,一邊哭還一邊打嗝。”柳思武調笑道。

“哪來的這麽多的規矩,真是討厭的緊。”戀月隻好作罷,半倚著水痕墊上來的枕頭,垂下眼眸幽幽地說,“哥哥們怨我麽?”

“怨你什麽?”柳思武疑惑。

“怨我……怨我……”戀月咬唇,終於說出口,“怨我將你們逐出家族。”

柳思武不解道:“難道不是大伯的意思麽?小妹當真是假傳父命?”

戀月垂眸點頭:“自然是。”

“小妹難道真要我們走?”

“咳咳,”戀月抬頭看他,長長睫毛下,眼神清撤明靜,“我若要你們走,你們會走麽?”

“為什麽?”柳思武脫口而出後忽然覺得自己問得很好笑,“嗬嗬,我們兄弟相殘,讓柳家成為城裏的笑柄,自是辱沒了門風,我願意接受任何懲罰,隻是若免不了有人受罰,處罰我一人即可,本就是我先找上二哥的,全是我的錯。”

戀月沒有回答,隻是問:“二哥的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