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無寐(二)

男子不肯告知姓名,大約也是不想惹禍上身,或是還有其他計較,戀月和柳思武便不再勉強,隻是又反複道謝。男子淡淡應著,看不出是喜是怒來,不過目光一直地落在戀月身上,弄得思武又有拔劍的衝動。

“大約是困極了,所以才什麽表情都沒有。”戀月看不透男子心中想法,心裏暗暗道。

過城門時衡二卻是沒有敢睡,候著給開了門,一路暢通無阻。隻是一路寂靜得連蟲兒都不叫了,冷冷地空氣凝固了般,滿月依然亮著,地上卻被黑暗重重地籠罩。

“天快亮了吧?”戀月掀起馬車上的窗簾,向外望著。

“黎明前的黑暗。快了。”一直閉目養神的男子忽然接了一句。

“該快有三更天了,冬日天亮得晚。”柳思武道。

戀月問道:“四哥的傷很重吧?”

“不妨事,早不是第一次受傷了。”柳思武道,“小妹不需擔心,你四哥的身體早已超越以前數倍,這傷,最多養一兩個月就會好透。”

“那四哥可要打起精神來啊,待會可能要有舒筋活骨的事兒呢。”

柳思武聽出她的話外之音,問道:“小妹怎麽就能如此肯定呢?三伯和四伯許是有所忌憚,不敢來也不一定。”

“我聽說,三伯悄悄雇傭了一隊傭兵,就在前幾日。希望二哥還沒被帶去祠堂。”說完這句沉默良久,戀月歎道:“我一個女子,其實隻希望什麽事都不會發生,隻希望大家都好好的……”

“小妹不需擔心,三伯現在未必知道我與二哥不在一起,等他知道為時已晚,再來拿人早失了先機了,我與二哥一起必不怕他。”柳思武安慰道。

戀月聽了了然一笑,看了他一眼說道:“四哥與二哥能並肩,必能抗衡三伯他們。隻是,”看著街兩邊向後飛逝的房屋,她頓了一下說道,“四哥小看三伯了。”

柳思武將信將疑,直到他看到府中慘烈的景象。

柳家三老爺不僅知道了,而且消息一經證實就帶人到二老爺府上,一刻也沒有耽誤,他不會放過這麽好的機會。

門內的大院中站滿了三老爺帶來的家丁,都舉著火把,將院中照的猶如白晝。而這邊府上的家丁除了躺在地上不知死活的,站著的幾乎都有受傷,血順著頭上、身上的傷口滴滴答答往下淌,卻沒人敢大聲呻吟嚎叫,隻站在一邊看著院中激烈的打鬥。

院中,柳思文已經與幾個傭兵交手,五六個人將他圍在中間,地上已經躺倒一個傭兵。許是同伴被打倒的緣故傭兵的進攻趨於瘋狂,長劍長鞭雨點般向柳思文身上襲去,一紫衫女子在稍遠處持箭站立,箭已上弦,一次射雙箭,隻要看到破綻,就放箭攻擊。

柳思文臉色愈加蒼白,他將靈力釋放在身體周圍防禦,用左手持劍抵抗,攻擊到他身體一寸處都會被一股綿軟的力化解而得以減緩,這就是級別的差距,傭兵中沒有靈術士級別的,一時很難傷到他。

但他右臂傷口早已崩裂開來,空蕩蕩的袖管已被鮮血染透。對手是一個完整的傭兵小隊,可以看出其中有幾個人就快突破童生到達靈術士級別,即使在平時都很難戰勝,何況自己剛剛沒了右臂,重傷未愈。柳思文知道自己堅持不了片刻了。

“破防!”隨著一聲略顯嘶啞的吼聲,一柄長劍穿透柳思文的靈氣防禦,狠狠劃在他最薄弱的右肩,一道血流呈弧線拋灑到半空。

“兄弟們加把勁,他快不行……”一個手持短刀的傭兵看到破防,立刻持刀而上,嘴上喜道,隻是最後一個字沒有說出口,他張著的嘴巴是最後一個感歎詞的口型,黝黑的方臉上還沒有從驚喜的表情轉換到驚懼的表情。

他就這麽——死了。

最後一個字,他已經永遠不會說出來了。

死的時候,寒光折射進他的眼睛,但他都沒有來得及低頭看看是什麽樣的寒光。

火把把院中照的通明。其他人都看清了,透過胸口穿透他的心髒的,是長劍,透過來的劍尖上反射著火光,炙熱的火光在它的發射下變得森冷無比,森冷得讓人睜不開眼睛。

“哥,我回來了。”柳思武拔出劍,說。

柳思文看著他,重重點頭,說了四個字:“回家就好。”

兩人都不再說話,柳思武踏過剛剛被他殺死的使刀傭兵的屍體,走進包圍,與他的二哥互為脊背。

傭兵小隊沒有再進攻,反而是向後退了一步。

“還有一個靈術士?!”他們驚呼。

一個童生組成的傭兵小隊殺一個靈術士當然是不肯能的,但是殺一個受傷的靈術士還是有可能的。

可是同時對付兩個重傷的靈術士,傭兵們都猶豫了,他們都不想成為第三具倒下去的屍體。

柳家的三老爺臉都氣白了,他根本沒想到柳思武會回來,一個把兩人各個擊破的機會眼看著就消失了。

可是他不甘心,這可是給自己兒子報仇的機會,這可是他處心積慮,奠定自己在家族中地位的機會,他怎麽能甘心呢?他怎麽可能甘心呢?

“花錢請你們來吃幹飯的!還不快殺了他們。”他紅了眼向自己請的傭兵叫道。

幾個傭兵知道自己不是對手,可是殺紅了眼,哪有這麽容易停下來?何況自己一方已經死了兩個人,現在停手豈不是讓他們白死了?雇主發話了怎麽能不聽,沒有完成任務怎麽能拿到傭金?現在傭兵們唯一希望的是:這個不知從哪兒新冒出來幫忙的靈術士的傷更重一些,撐不了多久就會自己倒下去。

這隊傭兵的隊長是一個三十多歲的葛圖拜,他舉起右手食指一動:“紫綃,全力掩護;其他人牽製另一個靈術士,我主攻目標!”

柳思文是他們的任務目標,沒有必要把兩個靈術士都殺死,至於目標突然出現的幫手,可以成為任務完成後加價的籌碼,這時候,除了拚命沒有更好的選擇。

就在他們再要進攻之際,一個清靈的聲音傳了過來。

“三伯,這隊傭兵要是再死一個人,你肯定連撫恤費也付不起了吧?”

少女如果對他們喊“住手”或是“別打了”之類的,他們未必會停手,刀光劍影之中每一刻都是先機,錯過就可能顛倒殺與被殺的角色,這時候,哪怕雇主叫他們停手,他們也未必能夠停下來聽一句話。

偏偏,女子的一句話讓他們齊刷刷的停下來了。隻是短短的,輕輕的,幾乎被火把的“劈啪”燃燒之聲淹沒的一句話。

柳家的三老爺柳晉萬皺眉看向說話的女子,看清是何人之後大吃一驚:“戀月?你怎麽在這裏?你們還不快送小姐回去,柳來瑞你怎麽做下人的!竟然把她接過來!讓她受了驚嚇你吃罪得起麽?”

戀月身形嬌小,進門後靜靜呆在門口,柳晉萬一直沒有注意到她,直到此時她開口說話。

柳晉萬並沒有責怪戀月亂說話,作為長輩,他還是憐愛他這個身體不好的小侄女的,更何況戀月身上多少有她母親江明月的影子,那個風華絕代讓他癡迷不已的女人的影子。

“三伯,”戀月施施然行禮道,“三伯誤會了,不是柳伯叫我來的,而是我煩勞柳伯來的。”

“你叫柳來瑞來的?”柳晉萬並沒有糾結這個問題,他以為戀月是來求情的,“你來做什麽?哎,你二哥和四哥犯了家法,求情也是沒有用的。回去吧,聽話,這裏不是你一個女孩該來的地方。誰把五小姐接來的?!凍著了怎麽辦?!來瑞,還不送五小姐回去。”

戀月嫣然一笑,水漾的眸子中映著著火把上的火光跳躍。

“三伯真的誤會了,柳伯沒有跟您說麽,我父親會親自過問這件事,二哥和四哥的處罰,不勞三伯費心了。”她看了臉上印著五個紅紅的指印的柳伯一眼,說,“也是,柳伯雖然賜了主姓,到底是個下人,難怪三伯不信。我來跟三伯再說一遍吧:二哥和四哥的處罰,不勞三伯費心了。”

柳晉萬皺眉,眉間形成深深的“川”字。

“大哥要親自過問此事,為何不直接跟我們說?他早已把家族中賞罰懲戒之權交與我與四弟,此時怎的突然又要過問?”

“因為此時不同往日,天地遽變,弱肉強食,各憑武力生存,父親擔心家族內亂會給家族帶來滅頂之災。”

“動家法豈能和家族內亂混為一談?兄弟相殘,若不家法嚴懲,其他子弟日後紛紛效仿他們,才會是真正不可收拾的內亂。”柳晉萬不讚同戀月的說法。

不過,戀月倒是讚同三伯的說法的,她連連點頭笑道:“三伯說的極是,所以父親的意思是將二哥和四哥從族譜中除名,逐出柳家。這也是最嚴厲最合適的處罰了。”

“不行!”

“不可以!”

兩個略顯蒼老的聲音同時反對。

柳晉萬反對,放虎歸山,後患無窮。

另一個反對的聲音卻是一個想不到的人——柳家二老爺柳晉程,柳思文和柳思武的親生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