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永久的任務

小女孩很黑,很瘦,身上胡亂掛著幾片破布,汙濁的看不出原來的顏色,眸子呆滯,偶爾轉動一下,才能感覺到活人的氣息。

年輕的士兵久久的看著她,最後,從已經幹癟的行軍包中取出了最後一塊壓縮餅幹。

“吃吧。”聲音從幹涸的喉嚨裏冒出來,嘶啞中帶著與鐵血絕緣的柔和,對著那個小女孩一邊做著手勢,一邊說道:“我有個妹妹,跟你一樣大。”

小女孩舔了舔嘴唇,望著那塊散發著縷縷甜香的壓縮餅幹,又猶豫的看向眼前滿身硝煙,但卻笑容溫暖親切的大男孩,呆滯無色的雙瞳中,終於出現了淡淡卻又隱含不住的希翼色彩。

年輕的士兵警惕的朝四周圍掃了一眼,又伸出一根食指放在嘴唇邊,對小女孩做出一個保持安靜的手勢,“快拿走,千萬別讓人看見了!”

小女孩終究敵不過食物的誘惑,再次舔舐了一遍幹涸的嘴唇後,飛快的奪過餅幹就朝身後跑去。

凝望著小女孩瘦削的身影逐漸消失,年輕的士兵嘴角浮起了一抹笑意,他剛想來一根用馬糞和秸稈碎末裹成的“香煙”解解乏時,猛然就看到一個碩大的巴掌在他的眼前迅速放大,緊接著他聽到了“啪”的一聲脆響,無數金色的星星同時從他的眼前綻放。

扇他的是一名長官,少校軍銜,露出帽簷下的半張臉看起來刀削分明,讓人不難想象,那大簷帽遮住的另一半臉龐,肯定也是極富輪廓俊朗吧?

不過年輕的士兵終究沒有機會抬頭去印證這個猜測,因為緊接著,少校另一隻巴掌又扇了過來。

“告訴我,士兵,你有很多食物嗎?”

連續兩巴掌扇得士兵踉踉蹌蹌倒退了十多步,兩邊臉頰高高腫起,不過他還是迅速挺直自己的胸膛,連嘴角逸出來的血沫都沒有擦,就放聲回答道:“報告長官,沒有!”

少校繼續往前踏了一步,盯著這名士兵的雙眼,森然道:“你覺得那個小女孩很可憐,所以你想幫助她?”

“是的,長官!”

“你以為你做了次上帝,所以你很開心?”

少校語調越來越高,說到激動處,他一手扯掉頭上的大簷帽,指著自己另一半臉頰道:“可貴的同情心,……那麽士兵,現在請你回答我,我們一營兄弟冒死蹲守這裏,三百五十六人現在活下來的不到十人,為的就是讓你來顯擺你那高貴泛濫的同情心?”

“不……”

“當你的戰友們冒著死亡,硬生生從那群怪物口中把你們這群兔崽子搶回來,甚至老子還因此被那些*養的畜生咬掉半張臉,為的也隻是留你下來給什麽小女孩送愛心的嗎?”

“不!不不不!!!”

士兵大聲疾呼,血與火鑄就的厚實身軀已經開始微微打顫。

是的,麵對一群紅了眼睛的可怖敵人,士兵可以做到麻木的瞄準,甚至在敵人醜陋大嘴靠近自己脖子時,依舊能夠做到從容應對。但此刻卻在少校的幾句嗬斥聲中發起抖來。聽起來似乎很諷刺,難不成少校比那些怪物還可怕?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真實的情況隻有年輕的士兵自己知道,他發抖,絕不是因為害怕,而是一種類似極度羞愧後的激動表現罷了,因為就在剛才少校揭掉帽子的刹那,他瞟見了少校另外半張“英俊”的臉。

——不,那已經不能再用“英俊”來形容了,或許曾經英俊過,但現在,隻剩一副糜爛骨架的輪廓,無論如何都與“英俊”這個詞搭不上邊。

那場遭遇戰已經是三日前的事情了,三日來少校一切都顯得那麽正常,他,究竟是如何扛過來的?

“今天你能給她一塊餅幹,但明天呢?明天有誰給她第二塊?……告訴我,士兵,在加入地球聯邦衝鋒隊時,教官都是怎樣教育你的?”

“報告長官,尊重我們身邊的每一粒子彈,每一口食物,並學會把它們運用到最需要的時刻,因為隻有這樣我們才可能在最艱難和惡劣的環境中活下來!回答完畢長官。”

士兵胸膛挺得筆直,回答的聲音更是鏗鏘有力,但心頭卻頗有些不以為然,感覺長官有些過於刻薄了。

突然在人群中傳來一陣**,一個衣衫襤褸的男人一邊奔跑,一邊拚命將什麽東西往嘴裏塞,在他的身後,一大群蓬頭垢麵,餓得眼睛發綠臉發青的難民手裏抓著石塊、木棍緊緊追在他的身後。

當人群跑過後,留下來的是一個躺倒地上,不斷**抽搐的嬌小身軀……小女孩的胸膛上赫然插著一根半截燒焦的幹枯木枝,鮮血順著木枝直往下淌,瞬間染紅大片身軀,她卻渾然未覺,隻是把自己的小手指放進嘴裏,輕輕吮著指間殘留下來的壓縮餅幹餘味,慢慢的閉上了自己的雙眼。

年輕士兵呼吸急促,渾身顫抖,眼睛慢慢的紅了起來。

“看到沒有?你並沒有能力改變那個小女孩的命運,或者說,身處於這個黑暗的大時代,你無法改變任何人的命運!”

少校輕輕拍了拍士兵的肩膀,語氣卻變得柔和了下來,“記住,我們隻是軍人,不是上帝!”

“是的長官……呃……”

砰!

士兵剛剛說完最後一個字,嘴突然張得老大,下一秒,仿佛破碎的西瓜般,年輕士兵的整顆腦瓜子一下炸裂開來,鮮血混合著雪白滾燙的腦漿濺了少校一臉。

嘭嘭嘭!噠噠噠!

槍聲大作。

“該死!”

少校低聲咒罵,並沒有再多看士兵的屍體一眼,單腿一躍蹦出十多米遠,同時飛快拔出小腿上的雷神衝鋒槍。

少校很冷靜,握槍的手端得很穩,盡管他知道這些或許並沒有用,正如聯邦基地那幫大佬宣稱的所謂最新式裝備對敵人同樣無用一樣。但是少校依舊堅定的瞄準著,冷靜的射擊著——即便每一次命中敵人,敵人隻是無所謂的退後一步,或是下意識的一個踉蹌。

“要死了嗎?……這樣的結果,挺好!”

少校醜陋的半張臉擠出一絲笑意,幸福的微笑……最後一顆手雷,希望能夠帶走幾個敵人吧,當然,還有自己的生命……

“報!最高指令,請林寒少校速回基地,否則軍*處。”不知何時,幾名身著防護服的男人來到少校身旁,朝他大聲宣讀起來自地球聯邦最高指揮部,聯邦基地的最新命令。

“回去?”

少校譏諷的看了來人一眼,拉向手雷拉環的動作並沒有停止,“讓你們的軍法見鬼去吧,現在,請不要妨礙我下去和我的士兵們團聚……”

……

少校最終還是沒有拉響手環,連續一個星期隻靠最粗糙的青稞粉和固態水維持生命的他,盡管是聯邦少有的幾名一直活到現在的潛力區人類,但就算是解開潛力區的人類,也還是人類,所以他很輕易就被那幾名防護服男人製服。

“諾亞方舟計劃,終於忍不住還是要啟動了嗎?”

看著離自己不遠處的一座龐大的鋼鐵怪獸,少校的嘴角,忍不住浮起一抹嘲諷。他當然知道這玩意是什麽,並且早知道,這玩意實際上在三年前就已經研製出來,並成功把一隻猴子送回了過去。

那時的他就已經建議高層,立刻組織大批潛力區人類回到過去,與過去的政府合作,阻止這場人類大滅亡的災難發生。

可惜,明明自己的建議是正確的,而且所有高層也知道自己的建議是正確的,但基地上層卻毫無猶豫的否決了自己這個建議。

乃自今日,偌大的地球,近百億人口,死亡人數超過九成九,還屬於人類的地盤更是隻剩下這片巴掌大的太平洋小島,甚至連這座小島,都不知還能堅守到幾時。

“少校,注意你的態度,你是一名軍人。”

一名胖乎乎的中年男人實在看不過眼,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朝少校嗬斥起來。

“對啊,我是軍人,……如果我不是,你們認為你們還能站在這裏高高在上的同我講話嗎?”

少校毫不相讓的頂了回去,最後把目光落在房間裏年齡最大,同時神情看起來也是最憔悴的老人身上,“尊敬的總統閣下,您現在不怕結果變得更糟了嗎?”

總統苦笑道:“又有什麽結果會比今日的結果更糟糕呢?”

“少校,我知道你心中很委屈,有很大的怨念,可是你想過沒有?當時的我們,畢竟還活著啊……”

“時間不等同於空間,時間是條直線,在這條直線上,對曆史的每一個細微改動,都必然會產生深遠而不可測的影響,也許我們在座的各位都將不複存在,也許我們整個聯邦政府,也都將不複存在……”

“所以,作為聯盟僅存的潛力區人類,少校,希望你能理解我們當初的苦衷,也希望你能配合我們現在的要求……”

“夠了!”

少校猛的從椅子上彈起,旋又虛弱的退回到椅子上,僅剩的半張臉頰流露出的是從未有過的疲憊,“我答應你們,不過我也有一個條件……”

……

灰白厚實的防護服把她整個身軀包裹得嚴嚴實實,讓原本看起來苗條的她顯得有幾分笨重。

真的很難想象,以前連殺隻雞都不敢的她,此刻卻能平靜的對待地上一具具燒得麵目全非的屍體。

這是她的工作,每天把全島死亡的人類屍體收集起來,並用基地特殊研製的材料加以焚燒,據說這樣就能夠防止瘟疫的進一步擴散,當然,有沒有效隻有天知道。

一個男人背對著陽光緩緩走來,臉容有些模糊,不過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這個男人是誰——自己的未婚夫,林寒。

四目交匯,不知為何,她躲在厚重防護服裏麵的嬌軀忍不住的顫了一下。

“我隻有三分鍾。”作為一名潛力區人類,並不需要穿戴防護服的他,聲音聽起來異常的清晰。

“又有任務了嗎?”她卻是語帶哽咽,不知是不是隔著防護服的原因。

“……嗯。”

“需要,很久嗎?”

“很久。”

他語氣平淡,就像在述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事情,“或許,是永久。”

她身軀微顫,卻又露出笑臉,“我,可以等你嗎?”

他也笑了,卻語帶堅決,“……不可以。”

背轉過身,留下一個寬闊的背影,逐漸消失在小島並不算強烈的陽光中,她沒有看見的是,在轉身的刹那間,他那僅剩的一隻完好眼眶裏,流下了一滴滾燙的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