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 夜色迷離

回到酒店後的淩灝楠,別無選擇地將會議室裏拒接的那通電話回撥了過去。

電話等待音嘶啞而沉悶地重複著。終於,電話接通了,那個讓淩灝楠恨之入骨的聲音,帶著戲謔和嘲諷,像一根根鋼針一樣生生紮著他的耳膜:“怎麽樣?想好了嗎?”

“嵐姐,算我求你……”

“別跟我說這種話小子,我給你時間,時間還長著呢,我們慢慢玩,不急!哈哈哈哈……”

淩灝楠在電話的忙音中頹然無助的戰栗,就像半個月前他幾乎將要將這個魔鬼一樣的女人忘記殆盡的時候,卻出人意料地接到她電話時一樣的戰栗。

那天是淩灝楠的浪漫武俠新片殺青的日子,就在劇組一眾人員在酒店同吃殺青飯的時候,他接到了闊別六年的邢嵐的電話。

“親愛的,你可真是絕情,六年來你都沒有看過我一次,驚喜嗎?我出來了,我又自由了,哈哈哈哈哈!”

淩灝楠被這因極度興奮而扭曲得走調的聲音嚇住了——邢嵐!真的是邢嵐!她回來了!

“你,還好嗎?”

“好?哈哈哈哈……”又是一連串的爆笑,繼而,那聲音變得尖利起來:“要不要換你進來試試?你知道這六年我在裏麵是怎麽過的嗎?嗬,你當然不會知道,算了,不說這個了。想我了嗎親愛的?我知道你是不會想我的,這麽些年你身邊水靈靈的蜜桃一定不少,可我倒是很想你啊,每一天都在想,想我們那晚……”

“別說了!你到底想怎麽樣?”淩灝楠的聲音裏透著絕望後的歇斯底裏。

“寶貝兒,千萬不要對我這麽凶,對我這麽凶我會傷心的。你知道誰要是讓我傷心的話,後果會怎樣。”

“你想怎麽樣?”

“瞧把你怕的,親愛的,我可不會害你,嵐姐現在也是要吃飯的……”

“你要多少錢我可以給你!”

“小子,你難道沒聽過一句話嗎?什麽叫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我邢嵐還淪落不到找你要飯吃的地步。明說了吧,我就是要找你拍個戲,就這麽簡單,我是出品人。”

“為什麽要找我?你知道我不能接你的戲,以前就有我和你的傳言,要不是你——”

“要不是我後來進了監獄,謠言還不會平息是不是?小子,你別忘了,那根本就不是謠言。”

“總之我不能——”

“你不能?話可別說得太早了,這些年我雖然在監獄裏,可你幹過的那些事我沒有一樣不知道,就連你在出道之前有個平民女友,我都知道!而且我還知道她一定很恨你吧,恨你斷然決然地一走了之,你說要是她知道了你的事,會怎麽樣呢?”

“你,你……”

“小子,誰讓你現在這麽紅呢,你這六年有多麽春風得意我這六年就過得有多慘,我找你拍戲是為了給我自己掙錢。我會給你時間考慮的。”

……

淩灝楠將自己從回憶中猛地拔出,抱頭發出嘶聲竭力的吼叫,“啊——!”他清楚的知道,屬於他的噩夢,很快就要上演了。

白色奧迪劃出一個漂亮的弧度,60邁的時速不偏不倚地滑進YES夜總會門前最後的一個停車位。

一打啤酒全部開啟,穩穩當當地擺上卡座的圓形桌台,兩人心照不宣地打定了主義不醉不歸,盡管一個不勝酒力,一個才剛剛喝得胃出血出院不久。橙黃色的**倒在玻璃杯裏,對著閃爍變幻的霓虹呈現出說不出的詭異光澤,就像是生活中的那些變幻莫測的事一樣,你根本無法預料也不能改變。

狂躁的音樂和嘈雜的人聲讓人盡可以放開嗓子大聲地喊話,放肆宣泄。一個白天發生了太多的事,真實的和回憶交織在一起,好像一生的縮影,無論讓誰都可以憑生出無限的感慨。

王筱筱對一旁程立棟刮噪的聲音充耳不聞,一杯杯往肚子裏灌著並不適應的**,一遍遍在心裏唾罵著自己。沒錯,從她跟著淩灝楠一前一後從會議室出來的那刻起,她便開始不停地唾罵自己,為什麽要表現得那麽大度,為什麽要表現得自己已經毫不在乎了,是想讓他放心她早已死心還是想向他證明她王筱筱到底有多麽的堅強?那些在無數個夜晚滋生的種種假設,此刻幻化成一個個邪惡的笑臉躲在酒吧裏的角角落落都在嘲笑著她,嘲笑著她的懦弱和虛偽,你明明就是放不下他,放不下他!

“幹杯!”王筱筱向程立棟舉起杯子。

酒杯咣地撞在一起,程立棟也放開嗓門宣泄:“喝掉這酒,就是喝掉過去,沒什麽大不了,撒泡尿尿走了,就啥也沒有了!”

六瓶酒見底的時候,王筱筱的話匣子也終於打開,她伸出纖細的胳膊,大拇指和小拇指遙相輝映地比劃著一個六,嘴裏含混不清地念叨,像是要說給程立棟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六年……六年!我一點也不貪心,什麽,我通通都沒有奢望過,我要的就是一句話,要我還是不要我,他得給我一句話,可是六年啊,我就連這句話都沒等來……”王筱筱忘我地自說自話,已經完全忽略了一旁的聽眾是不是還在洗耳恭聽,程立棟早已起身捂著話筒走到大門外麵外接聽電話去了。王筱筱仍舊鍥而不舍地演說:“你相信嗎,那時我就知道他一定會成功的。那年我倆一起去算命,算命的老頭說他命好,可我卻不行,可不是嗎?全應驗了……”

說到後來,她連自己講了什麽都不記得,隻覺得絮絮叨叨說了很久,是到了總結陳詞的時候,酒精的刺激加上吧廳裏振奮的音樂,突然讓她有了一種醍醐灌頂的感覺,猛地舉起手邊的杯子:“幹杯!我決定從今開始……”不適時宜地打了個酒嗝,正好讓對麵的人趁機接話:“開始忘記他?”

這竟然是個陌生的聲音!王筱筱定睛細看和自己碰杯的人,登時一愣,那人分明不是程立棟!

“……”王筱筱捂著自己的嘴隱隱後怕,不知道自己已經給眼前的陌生人都說了些什麽,盡管頭暈得厲害,可意識尚算清醒。可是,程立棟到底是什麽時候不見的?難道是出現了幻覺,幻想著此時此刻淩灝楠正坐在對麵聽她的討伐。不錯,這番話說給別人又有什麽意義,難道不是嗎?她最想讓之聽見這番話的人除了淩灝楠還有他人嗎?可是,這人又分明不是淩灝楠,王筱筱眨了眨眼睛,再看他,似乎又有些像淩灝楠了。深吸一口氣,索性閉上眼睛不再看他,眼不見心靜。

“這是幹啥呢啊?冥想啊?”程立棟吵吵八喊的聲音傳入耳膜,王筱筱猛然睜眼,眼前的人分明就是程立棟,那麽剛才……

不遠的過道上,一名男子輕笑著向包間的方向走去。剛才的一幕真是頗具戲劇性。他本是打算穿過熙熙攘攘的大廳走向包間的,可是路過一個卡座的時候,突然看見一個女子聲情並茂地自說自話,他不僅駐足停留觀望,沒想到她竟衝著他不耐煩地嚷了一句:“怎麽動來動去的,坐好!”他愣了一下,看不出來眼前的姑娘是不是真的已經喝醉,她淩厲的語氣讓他不由自主地坐了下來,也因此,從她含混不清的講述中他無心地窺得她是一個遭負心男友拋棄的姑娘。這是他總結出來的中心思想。

“我說你們倆今天下午都說了些什麽啊?”程立棟一隻手晃蕩著還閃著熒熒白光的手機,用一種不出所料的樣子打量著王筱筱,“白男剛才來電話,說本子一點沒改!”

“那不是,不是更好,省得麻煩,嗝……反正,反正你們前期都準備得差不多了,拍,拍攝計劃都擬定了。”王筱筱拍拍肚子心不在焉地回著,懶得再想剛才那一幕究竟是怎麽回事,使勁晃了晃頭,一定是出現了幻覺。要說程立棟一直不敢對她委以重任,酒量奇差便是一大原因。王筱筱晃晃悠悠地伸出胳膊,抓起近在眼前的一瓶啤酒,準備再給自己滿上,瓶底朝天晃了半天,愣是沒滴出一滴。

“高了啊,高了,筱筱你喝高了!”程立棟指著王筱筱手裏那大頭衝下的酒瓶子,一副看笑話的口吻,“那瓶早就空了!你看你這一副人在曹營心在漢的樣子,我下午讓你跟著白男他們一起去你還不幹,你明明是想見人家的卻還死不承認,下午給你製造那個機會看來也是白瞎了,估計該說的話也還是一句沒講,要麽就說這六年來就是你自己自尋煩惱,人家身份變了,一句話不說就走了意思已經何其明了,你說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不明白,就算你真不明白,現在人家來了,你心裏有什麽不痛快有什麽疑惑倒是親口上去問問啊,你……”

王筱筱“咚”地把酒瓶子一跺,打斷喋喋不休的程立棟,這番話倒是說得格外順溜:“別總說我!說說你自己吧!你自己好到哪去啊?喬安娜今天來找你幹什麽?”

“她能幹什麽?還不就是想要回倩倩,做夢!”程立棟緊緊捏著手裏的玻璃酒杯,幾欲粉碎,一副誓死捍衛的樣子。他炯炯有神的眼睛放射出咄咄逼人的目光,這也是一個曾經被愛情深深刺傷過的男人,任憑他身軀多麽高大,可人心都不過是那拳頭大的一小塊,柔軟而易碎。

“狗屁,愛情都是狗屁!婚姻也是狗屁!”程立棟瞪著血紅的眼睛,“結婚那麽多年了她給我整了這麽一出,早幹什麽去了?,早怎麽不說我們倆不合適?再說,女兒還那麽小,就算她別的不顧,也不想想孩子!算算算算,她要走讓她走,這樣的媳婦留著也沒用!我這一輩子做得最當機立斷的就數離婚那件事!拉到!都是借口,人各有誌,不可勉強!”

“其,其實,我覺得喬安娜還是挺在乎你的,”王筱筱換到了對麵挨著程立棟坐下,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離婚後她肯定也後悔過。嗝……不好意思啊,有點脹,脹氣。就說,就說這六年裏咱們艾天換了多少個地方?你換到哪兒喬安娜找到哪兒,啊?就,就憑她這鍥……而不舍的精神我就不得不對她肅……然起敬。”

程立棟照腦瓜子就給王筱筱來了一掌,“別在那說風涼話!她找我是為了我嗎?她那是想要回孩子。我還偏不給她,當初離婚是她自己主動放棄撫養權的,那時候她不就是怕孩子拖累她嗎?她以為她還是黃花閨女呢?我呸!”

王筱筱大著舌頭,儼然已經將一旁的老板當成了哥們,心裏想到什麽不加遮掩地就蹦了出來:“要我說啊,你也不是真誠心要,要躲開喬安娜,G城一共就多大點的地方,你換、換換來換去能換到哪去?你要是真不想讓她找……到你,你怎麽不離開G城啊?”

“廢話!我在G城摸爬滾打這麽多年容易嗎?那是說換一個城市就換一個城市的。你們這些年輕人啊,不知道什麽叫念舊。當年離開東北來G城闖天下我下了多大的決心,那時候,要不是喬安娜一個勁地給我鼓勵,我也不會痛下決心離開老家……”

話說自此兩人皆是一愣,程立棟不自覺間流露出的那份對喬安娜的依賴和感激,與他口口聲聲地決絕之辭判然兩樣。

王筱筱突然覺得他們身上原來有著這樣相似的東西,明明內心裏藏著一份放不下也解不開的無奈,卻倔強又固執地不願承認,明明傷口上的疤結了又撕,撕了又結,還強顏歡笑地對別人說看見了嗎?我不痛,我一點也不痛!他們在時間一點一滴的打磨中學會了偽裝自己的感情,在看似堅強的外殼下一個人孤獨和憂傷。生活這把看不見的刀,窮盡一生完成一座雕刻,每一天每一點不留痕跡的打磨著世人,碎屑是無聲的改邊,飄灑在歲月中,也許隻有在年歲耗盡的那天,才會呈現出完成時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