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酒孤斟思念成癡,愁自遣愛不由人(上)

這日正值中秋佳節,因霍裔風在楓港別墅養傷,團圓飯便在這裏吃了。既是家庭聚會,擺的是皆是普通家常菜肴。素弦尚未過門,也被認作是霍家的一份子,在霍裔風身旁陪著。霍老爺話不多,對這個未來的二兒媳婦倒也客氣,隻叫她不要拘謹。霍太太卻是不冷不熱,與兒女們嘮扯著家常,目光始終沒有瞟過她。素弦左手邊坐著詠荷,當下也是談笑自如,卻是許久以來都未曾跟她說過話了。素弦隻半低著頭坐著,心裏也覺得別扭,生怕自己哪裏舉止不妥,叫人嫌隙。霍裔風時不時地給她夾著菜,她怕太太不高興,就勸著他不要喝酒。

家庸吃著最喜愛的櫻桃羹,突然抬頭問道:“奶奶,二叔什麽時候才能把素弦姑姑娶進門啊?我都等不及了呢。”

霍太太麵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撫著小孫子的腦袋瓜,又笑開了道:“這孩子,你二叔娶媳婦,又不是你娶媳婦,你著什麽急啊?”

家庸撒著嬌嚷道:“不嘛,我就要素弦姑姑陪我玩。”

大少奶奶看了一眼素弦,素弦覺得尷尬,隻盯著桌布的一角,這時隻聽霍老爺道:“我看便抓緊辦吧。秀緹,你下個月挑個好日子,咱們霍家也好久沒辦喜事了。”

霍太太收起笑容,遞了個眼色過去,霍老爺又道:“聽說張先生被警局扣住了,裔風,你趕快去打點一下,叫他們早點放人。”他知道這事對於兒子不難,隻是輕描淡寫的語氣,霍裔風頓時就欲反駁,他大哥接話道:“爹,這事也急不得,老二他正在想辦法。”說罷便肅著麵孔,給二弟使了個眼色。

素弦見張晉元的事弄得飯桌上氣氛驟降,便起身道:“老爺,太太,這大過節的,說這些反倒掃興。上午我去見了哥哥,他精神很好,還叫我向您二老問好呢。今天是團圓節,裔風不能喝酒,我代他敬您二老一杯,祝你們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說罷便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霍裔風見狀扶了她一下,小聲道:“別逞強。”

霍老爺點著頭,笑眯眯道:“素弦是個懂事的姑娘,以後一定是風兒的賢內助。”又對夫人道:“你看,老二和素弦郎才女貌,多配啊。”

霍太太嘴角一揚,卻說不上笑與不笑:“老二,你的意思呢?”

一直沒開口的詠荷突然接話道:“娘,這還用問麽,二哥巴不得今兒個布置張羅,明天就辦喜事呢。”

霍裔風對這個妹妹也很無奈,站起來鄭重道:“爹,娘,我先把警局的事處理好,再向素弦求婚。”

霍太太聽他這樣一說自然滿意,看向老爺卻是麵色驟陰,便勸道:“兒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由他去吧。”

這日晚間天色陰沉,隻掛著一圈昏黃月暈,似有煙霧繚繞,淡蒙蒙的看不清楚。等著賞月的人大感掃興,便都去睡了。將近午夜的時候素弦睡不著,就到二樓的主書房去取書,無意間看到一個黯淡人影,在二樓東麵的陽台上背身站著。那幽閣燈光暗沉,他孤零零的背影散著涼意,不由叫人心顫。她走近了去,才看見他手裏是一個瓷酒瓶兒,像權杖那般用力握著。她以為是霍裔風,就輕聲道:“這麽晚了,怎麽還不睡?”

那人怔了一下,回過頭來卻是霍裔凡。他眼神不若平時那般淡然,卻飽含癡意深望著她。她覺得古怪,心裏一陣不安,笑了一下:“我還以為是裔風。”又道:“我回去了,大少爺早點休息。”轉了身心還在砰砰跳,便快步往回走,他幾步追了上來,卻是從背後深深地抱住了她!

他的雙臂緊緊地將她環繞,生怕她下一秒便要飛走似的,然而他的雙手仍在微微發顫,心髒跳得幾乎要從胸膛躍出,這一刻他無法自控,但他隻有一個信念,那就是留住她,哪怕將她融化在骨血裏,他也要留住她!

他的思想已然淩亂如麻,她柔軟的身體透著淡淡幽香,他寧願就此貪婪地沉溺,隻喃喃喚道:“素心,別走……不要離開我……”

他滿身的酒氣,又那樣用力,直把她的雙臂勒得生疼麻木,他強烈的痛苦情緒就這樣傳染給她,沒有一絲保留。她嚇得幾乎要叫出聲來,卻又漸漸不再掙紮,她的思緒百轉千回,隻怔忡著任他抱著,卻也忘記了自己在他懷裏。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她是來討債的,她不是姐姐的替身,不會再給他任何後悔的機會!這一刻她冷靜得連她自己都不相信,清冷的聲音道:“大少爺,我是素弦,不是素心。”

他卻似沒有聽見,將她擁在麵前,一雙灼熱的眼瞳緊緊鎖住她:“素心,求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都是我的錯……再也不要離開我的身邊,好不好?”

他幾乎是乞求的口氣,她從沒有見過一個男人,像他這樣卑微地求著一個女人,乞求她哪怕半分的憐憫和施舍!他如此沉淪,任她心腸再硬也不會沒有一絲惻隱!

但那隻是忽而一瞬的惻隱,上天賦予她身為女人與生俱來的憐憫!她胸中陡然騰起一股憤慨,冷峻的眸光甩向他,是比深寒更加寒冷的漠然!

晚了,太晚了!她心中恨意驟起,死死地咬著唇,閃著銳利鋒芒的目光直直刺到他心裏去,可他情癡深重,他知道她在責怪他的自私與絕情,她絕不會輕易就此原諒了他!他突然就像著了魔似的,緊緊攥住她的手腕,唇齒也不清了:“素心,我帶你去看家庸,我對他傾注了全部的愛,他長得很好,很聰明……你看了一定會喜歡,那樣你就不會離開我了……我們一家三口,還可以重新開始,相信我……”他語無倫次地重複著,便要強拉著她走,她生怕動靜一大會惹來事端,也不敢出聲,隻是竭力想從他手裏逃脫,一不小心卻跌倒在地板上,他酒醉身子不穩,亦重重摔倒,又跌跌撞撞地爬起來,慌忙去攙扶她……

“大哥?”

她聽到後方不遠有人低聲問著,慌忙帶著淚音喚道:“裔風!”霍裔風跑過來,素弦嚇得躲到他身後,霍裔凡醉意正濃,仍舊不肯罷手,一把便推開二弟:“你讓開!”抓住素弦的手臂,又癡癡道:“素心,求你,不要拒絕我,素心……”

霍裔風見狀死死製住他的肩膀,勸道:“大哥,你喝多了,她是素弦……”

這時幾個侍者聽見響動,也趕緊過來,幫著二少爺把大少爺送回房去。素弦這才鬆下一口氣來,轉念一尋思,卻又不知霍裔風見此一幕會作何感想,心裏便惴惴不安,也隻得先回房去。

她在床上躺了一會兒,仍回想著剛才發生的事,不由百感交集。忽聽有人輕輕敲著門,便起身去開。

霍裔風一進門便擔心地問道:“方才大哥嚇到你了,沒事吧?別怕,大哥隻是喝多了。”

她輕輕搖了搖頭:“剛才確實有點害怕,現在已經沒事了。”

他又道:“大哥不是那樣的人,素弦,你別往心裏去。中秋團圓之夜,他是太想念素心了,才會把你誤認作她,你千萬別生氣。”

想不到他們兄弟彼此信任有加,他非但不多想,反而來勸慰自己。她笑了一下:“我曉得,隻是覺得有點突然而已。”她突然覺得有點冷,下意識地抱了一下胳膊。

霍裔風便道:“晚上多蓋點被子,要是冷就叫女侍來開暖氣。”

她凝望著琉璃燈罩下的幽幽暗光,片刻道:“今晚是月圓的日子,可是看不到月亮。”

她轉過身來,嘴角流露出一絲捉摸不透的笑:“裔風,你知道我現在想些什麽嗎?”

他明白她為她哥哥的事憂心,但他心意已決,突然就找不到合適的話語來安慰她。

她繼續道:“我看得出來,你和大哥手足情深,外人莫敢相比。想到哥哥他還在獄中煎熬,我睡不踏實,食不知味,你也能夠理解,對嗎?”

“素弦……”

她迎著他悵惘的目光,語氣沉穩道:“我再也不敢求你放人,我知道那隻是徒勞。可是你知道麽,裔風,我在想,我們尚未成婚,便有如此多的意見不合,我真的很為以後的日子擔心。是的,裔風,我知道你很愛我,這一點我絲毫不會懷疑。可是我真的怕,怕將來我們之間分歧越來越大,也許有一天,真的會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夠了!”他麵色陰鬱,突然就打斷了她,大聲道:“這隻是你的胡思亂想!關於張晉元的事,絕不是你口中說的那般嚴重!”

她早料到他會作如此反應,因而並不驚訝,隻緩緩背過身去:“或許吧。”

他厲聲道:“素弦,你這是在威脅我麽?”

她淡然道:“不敢,我怎麽敢。”說罷便重重歎了口氣,“霍總長隻撂下一句話,素弦便一步都踏不出這別墅去,倘若真打了威脅你的主意,還不知會有什麽後果呢。”

她語氣清淡,卻讓他覺得似在嘲諷,怒意便更甚:“你想怎麽樣?要我立馬放了張晉元,當作什麽事都沒發生?對,這本就是我一句話的事,但我明白地告訴你,這絕對不可能!”

她頓時感到刺骨的涼意襲來,身子微微一顫,強忍著滿腹的委屈轉過身來,淚珠兒在眼眶裏打轉,差一點便要流下去,卻是撲通一聲,便跪在他麵前,膝蓋沉重地撞在地毯上,發出沉悶的一響。他麵色堅毅、高高在上,她隻能眸光淒涼地仰視著他。

“如果我求你呢?我求你……”

他從來也不曾想過,有一天她會跪在他麵前,淚流滿麵地乞求他,而今這一幕卻真實地發生了。此時此刻,他完全懵了,事情為什麽會發展到這個地步,他也糊塗,這難道就是上天給他的考驗麽?

她為了求他而放棄掉尊嚴,就這麽跪著,跪在他的腳下,可這場博弈,輸掉的人,是他霍裔風啊!他拒絕她,就葬送了曾經心心念念所追求的、美好的一切,他舍得麽?他敢麽?

“你,不要逼我!”

他再也無法控製自己滾滾而來的怒意,一把便將她橫抱起來,發泄般地扔在床上,他胡亂鬆了下自己的領帶,扯開領口的扣子,便不顧一切地向她撲去!在一個仲夏夜曾經有一次美妙的情不自禁,他的理智占了上風,但是現在遏製不住的怒意讓他的理智瞬間蕩然無存!他撕扯著她的衣襟,瘋狂地吻在她的唇上、麵頰、頸上,他要占有她,他不可以被她打敗!

然而他漸漸感到她的順從,她就那麽認命地躺著,任由他肆意發泄,他突然感到一種空蕩蕩的悲哀,仿佛他的整個世界都塌陷了,那一團火燒得再旺,麵對的是她,也黯然熄了、敗了!傷到她心死,得到了又有什麽意義?幽暗的燈光下她緊閉著雙眼,她的淚滴順著眼角流下,落在雪緞的被麵上。他突然感到胸前一陣劇痛,翻身倒下,不停地喘著粗氣。

她方才從驚懼中抽身出來,戰戰兢兢地縮到床邊一角,這才看到他手掌用力按住的地方,淌下一串暗紅的血滴!

她慌慌張張下了床,鞋子也來不及穿,就要喚人,卻是被他追上來一把拽住:“你要去哪兒!不能去!”

她看著他濃眉深鎖,表情痛苦,慌忙道:“我去叫醫生來!”

他卻是不容置否的命令口氣:“不許去!你這樣一去,說不清楚,我娘一定要怪罪!”見她進退兩難,又緩了口氣:“不太疼,我先回去,明天天亮了再說。”他微一點頭,那目光卻是異常堅定,就像是非要叫她信服不可。

她再也忍不住了,奔上去雙臂環住他:“對不起,裔風,對不起……”

她在心裏早就說了無數個對不起,她對不起他的事情太多了,耗去這一輩子,許是恐怕下一輩子,才能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