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今夜不成眠,是夢久應醒矣(四)

一條路被堵住了,須得絞盡腦汁地再尋找另一條出路。她越這樣想,心緒便越混亂,直到天快亮時才倦極睡去。早晨涼涼潤潤地飄起了小雨,滴答滴答地打在玻璃窗上,叮咚叮咚地落在院子的花盆裏,後來這秋雨越下越大,水聲也就大了。她醒過來,見屋子裏陰暗暗的,以為還是清晨,便拉開窗簾去瞧,才發現秋雨滌過庭院,已然落花滿地。看向立式座鍾,指針已指向羅馬數字的十點了。

她一向習慣早起,有點後悔白白浪費了光陰,便趕忙去換衣洗漱。她腦後挽起利落的馬尾,隨身帶的衣物不多,就隨便換了一件厚些的素色長裙。方才打開門,就聽見樓下客廳裏孩子的歡笑聲。下了樓,隻見家庸和兩個西式打扮的侍者玩得正開心,就笑道:“家庸,怎麽這麽早就過來了?”

家庸放下手裏的玩具火車,蹦蹦跳跳地過來:“才不早呢,素弦姑姑起得晚了,我都玩了好一會兒了。”

她看到窗外灰蒙的天色,擔心地問道:“有沒有多穿一點?這天氣不好,車子容易打滑,不該出門的。”

家庸道:“是二叔打電話叫我過來玩的!”

她明白霍裔風用心良苦,她喜歡家庸,他就叫他來這裏,好叫她不煩悶。她輕輕歎了口氣,又問:“家庸和誰一起來的呢?”她有些擔心,並不想見到霍夫人,那個麵色威嚴高高在上的旗袍女人。

“是爸爸帶我來的,他去洋行了!”

她這才放下心來,笑吟吟道:“家庸想吃什麽點心,素弦姑姑給你做。”

家庸拉著她的手嗔道:“不嘛,我要姑姑陪我玩。”

素弦便脫下便鞋,斜著雙膝跪坐在地毯上,饒有興致地看著他玩耍,家庸很開心地嚷著要她幫忙擺塑料的火車軌道,她也就笑嗬嗬地照做。

時光在愜意中悄然流逝,她帶著家庸吃過午飯,就到三樓的大陽台上看雨。家庸腳底墊著一隻小板凳,兩個人就那麽安靜地站著,凝望著同一個方向。原來淘氣的孩童也會有靜立沉思的時候。後來家庸困了,小手不停揉著眼睛,她便把他抱到臥室去睡覺。孩子長得壯實,她抱起來有點吃力。他很快就睡著了,睡得那樣香甜安穩,嘴角還不時有口水淌出來。孩子的世界總是簡單,她一隻手撐著頭,就那麽靜靜地看著他,不由就產生一種由衷的羨慕。

家庸,如果一個人是另一個人的“軟肋”,那就說明她真心的愛他,用生命去愛的那種。所以,你就是我最大的軟肋。

她不知不覺隨他進入夢鄉,嘴角上掛著滿足的微笑。

下午霍裔凡來接家庸,女侍說小少爺在大臥室睡著,他以為隻有孩子一個人,沒有多想便輕輕推門進去,卻見素弦半側著身子麵向家庸,一隻手鬆鬆地勾著他的小手指,家庸的睡姿向來隨意,身子歪斜著小腦袋靠向素弦,那隻手指卻一直沒有鬆開,兩個人都睡得很熟。

這一時間像是有什麽東西撩撥起他心裏的那股情愫,他突然被這種和諧深深打動。他與妻子沒有感情基礎,這些年更是漸漸冷淡,鳳盞認為家庸的生母占據了丈夫全部的心,導致自己婚姻不幸,因而對這個孩子沒有一絲好感,更不要提去盡做母親的職責。兒子向來與父親親昵,但是母親的循循善誘和溫柔教導是他所替代不了的。

也好,她總是要嫁進霍家來的,家庸和二嬸親,也許便能彌補之前情感上的缺憾吧。

她忽然醒了過來,看見霍裔凡在一旁站著就有些不好意思,趕忙起了身:“大少爺,來接家庸吧。他還沒醒,再等一會兒吧,天氣冷,這麽出去容易著涼。”

他微一點頭:“嗯,不著急。”

他去了二弟的臥室,不久素弦領著睡眼惺忪的家庸進來,他看孩子包裹得嚴實,像個棉花包似的,便笑道:“還是你的素弦姑姑細心。”

家庸一副不情願的樣子,拉著爸爸西服的衣襟道:“爸爸我不想回去,我想住在這裏,還沒吃櫻桃羹呢,我還要素弦姑姑晚上講故事給我聽。”

霍裔凡無奈搖頭:“小孩子要聽話,明天譚先生還要給你上課呢。”

家庸就往素弦的身後躲,一副小可憐樣兒央求著:“素弦姑姑,我吃完櫻桃羹再走好不好?你跟我爸爸說說嘛。”

一旁的霍裔風見素弦為難,便道:“大哥,就讓著孩子吧,也不在乎這一時半會兒的。”

素弦便道:“姑姑現在去端,家庸在這乖乖等著。”

霍裔凡眼看著她出去,便問:“張晉元的案子怎麽樣了?”

霍裔風道:“目前證據不足,隻能將他暫時押著。過幾天若還是找不到切實證據,也隻好將他放了。”

霍裔凡道:“我倒希望那一天趕快到來,大家皆大歡喜,豈不更好?”

霍裔風嚴肅道:“凡事講究證據,是他做的,他抵賴不掉。就算他是素弦的兄長,我也絕不姑息。”

霍裔凡知道他性子執拗,一直有所擔心,便道:“你也該考慮素弦的感受,如果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對你對她都好。”

霍裔風突然就提高了嗓音:“我在警察局待的三四年間,辦案多少尚且不談,各式各樣的人卻見得多了。憑他張晉元再油嘴滑舌,百般狡辯,卻也逃不脫我的法眼!”他見大哥眼色不對,望向門口,素弦正端著個托盤麵色陰沉地站在那裏。

家庸歡快地跑過去,她又恢複了柔和的神色,拉著他到大桌旁,幫他解開外衣的扣子,圍上白色圍嘴。

“這是小勺子,拿好。剛叫人熱了一下,小心燙口。”她的眼光始終落在家庸身上,他津津有味地吃著,她看了也就開心。

她突然覺得屋子裏氣氛靜默得古怪,便抬起頭來,正與霍裔凡目光相對。她從他眼神裏讀到一絲隱秘的柔情,隻是裝作不在意的樣子重新低下頭去,心裏不知怎的卻泛起波瀾。

她一直把家庸送到汽車上,依依不舍地與他揮手作別。一旁的霍裔凡突然道:“素弦,其實裔風有的時候脾氣很強,但也隻是暫時的。他心裏有你,定然不會不管你哥哥。方才他的話有些過,你可不要往心裏去。”

她淡然一笑:“不會,怎麽會呢。”

霍裔凡道:“那樣便好。家庸那麽喜歡你,早就盼著你到我們家來呢。”

她試探著問道:“大少奶奶,她不太關心家庸,是麽?”

他含混地“嗯”了一聲,顯然不願多說,於是素弦又問:“大少爺內心深處,是不是一直藏有那個畫畫的姑娘呢?”

她冷不丁這麽一問,他感到猝不及防,就道:“今天怎麽想起說這些了呢。”

素弦歉意一笑:”對不起,是我唐突了。大少奶奶是個好人,你應該好好對她。”也不等他回答,又道:“大少爺上車吧,我這便回去了。”

霍裔凡有些捉摸不透,但見她臉上卻是若無其事的輕鬆表情,有些話到了嘴邊,發現說出來是不合適的,也就點了點頭,便上車去了。

她把果綠色的油紙傘立在門廳的過道上,又回到霍裔風的臥室,見他手插在兜裏站在陽台上,便問:“怎麽一天都不見你?今天好些了麽?”

他沒有回頭,道:“你沒看見我,和家庸玩得正好,我倒是看見你了。”

她站在他身後:“謝謝你叫家庸來陪我。”

他轉過身,愜意地背靠著窗欄:“方才看你和大哥在雨裏聊著天,他都說什麽了?”

“他叫我好好照顧你……”素弦頓了一下,“還叫我別跟你置氣。你大哥對你很好,事事都為你著想。”

“是啊,”他道,“我們哥倆從小感情就很深厚,雖然不是一母所生,但是他總是盡到做兄長的職責,什麽都讓著我。我小時候好鬥,總愛惹事端,也是他幫我擺平,還幫我隱瞞著不告訴爹。大哥這幾年表麵風光,內心卻很苦,可我一點忙都幫不上。”

她亦走到陽台上,麵向窗外,道:“上一次大少爺對我說過,從前他為了那個畫畫的姑娘,跟家裏鬧得很僵。想來,這一直是他心裏一個解不開的結吧。”

他道:“聽說那個姑娘叫素心,大哥與她情投意合,隻可惜我家規矩嚴苛,爹娘不可能接受她。他從前很喜歡畫畫,可他現在再也不畫了,隻是偶爾寫寫字。”頓了頓,又道:“其實家庸就是素心生的。現在你明白,我大嫂為什麽不喜歡家庸了吧。”

他對她倒也不隱瞞這些,她歎了口氣:“可惜啊。你說一個人太癡情,會不會就是件不好的事。倘若流年可以治愈情殤,他也不至於活得如此辛苦。”

他意味深長地道:“那是因為她是一個值得去愛,並且值得永遠愛下去的女子。不論遠近,不論死生,都不可以阻止他去愛她。”他說這些的時候很認真,也很肅重,仿佛不隻在說大哥和素心一樣。

她轉過頭:“那個叫素心的姑娘,她死了麽?”

他搖了搖頭:“不知道。聽我娘說,是一個婦人把繈褓中的家庸送到府上的,據她說,素心病得很重,再也養不起這個孩子,就給送來了。後來我哥知道了,帶著一眾小廝滿大街尋找那個婦人,卻一無所獲。”

胡言!一派胡言!他們搶了孩子,燒死她們孤兒寡母,然後還編造這樣一個恬不知恥的謊言,把髒水潑到姐姐身上!

他看到她的胸口微微起伏,情緒似乎有變,便問:“怎麽了?哪裏不舒服麽?”

她恨不得狠狠給自己一個巴掌,他的眼睛如同最精妙的偵查工具,自己不可以再被他疑心了!

“下午睡得多了,有點頭痛。”她沒有再看他,隻是定定地望著簾外的雨幕。

翌日,因為明天就到了中秋節了,別墅裏來探望的人絡繹不絕,大多是警局霍裔風的下屬,還有一些霍家生意上的夥伴。素弦沒有事做,就待在自己的屋子裏看看書,聽聽古典音樂。下午一個女侍來問,說是有一個自稱青蘋的女子,說是她的丫鬟,來給她送些衣物。她便叫女侍帶她進來。

青蘋滿麵陰鬱地走進來,也不說話,隨手便把布包袱丟在椅子上。素弦揚手叫女侍出去,鎖上門道:“哥哥的事,你都聽說了吧。我現在也在想辦法,霍家這邊也幫襯著,你不必太擔心。”

當下再無外人,青蘋心裏憋著火,也懶得跟她客氣,便掐起腰一副訓斥的口氣:“好一個想辦法,你倒是想啊!大少爺被關了兩天了,你倒是在這大別墅裏住得悠閑,怎麽著,樂不思蜀了吧?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怎麽想的,你拿大少爺當作跳板,如今水到渠成,你也馬上要飛上枝頭了,你是不是巴不得大少爺早點完蛋,你好甩了他,開開心心做你的少奶奶去?呸!你這是白日做夢!我青蘋還在這裏呢,有我在,你就休想稱心如意了去!你信不信,我現在就告訴霍總長去,被霍大少爺拋棄的那個畫畫的女人,就是你素弦的親姐姐!你是來幹什麽的,他再蠢也該想得到了!”

素弦平靜地坐著,聽她發泄了一通,緩緩道:“愚蠢的人是你。我要是你,這會兒在這個地方,就會懂得收氣斂聲,哪怕是做做樣子,也絕不讓人拾去話柄,反而害死自己的主子。”

她這樣冷靜,卻又似在嘲諷,如此反倒激怒了青蘋,她一個箭步便過來,隻一隻手攥住她的手腕,向後旋即一扭,素弦便被她製住無法動彈。青蘋恨恨地咬著牙,在她耳邊道:“聽著,我的耐心有限。三天時間,就三天,你救不出大少爺,咱們就魚死網破!”

素弦知她頭腦簡單,這樣被她扭著,麵部幾乎要貼到桌子,卻也不驚慌,隻斜目瞪向她:“三天?你有沒有問過你的大少爺,他給你幾天?”

青蘋被她這麽一問,倒有些愣神,心裏一想卻也在理,大少爺尚未脫險,自己也不宜草率主張,便漸漸鬆了手,冷聲道:“你說,我們該怎麽辦?”

素弦揉著被扭痛的手腕:“跟在大少爺身邊這麽久,他沒有教會你少安毋躁這個道理麽?”如是方才什麽都沒有發生似的,她拉過青蘋的手,引她到皮沙發上坐下。青蘋不明就裏,愣愣地看著她。

素弦壓低了聲道:“畢竟你我是一條船上的,我有個計劃,想聽聽你的意見。”見青蘋滿麵疑問,又道:“我想清楚了,我不能嫁給霍裔風。他心思太深,我在他身邊什麽也做不成,反倒要被他玩弄於鼓掌之間。我想取消原來的計劃,現下哥哥不在,你有沒有什麽好的建議?”

青蘋一驚,差點從沙發上跳起:“你又不嫁給他了?那你嫁給誰去?”

素弦四下一望,小聲道:“反正就是不能嫁給他,而且不能離他太近。怎麽辦?”

“要接近霍家,還不能離霍裔風太近……”青蘋口中嘟囔著,尚未拎清楚頭緒,便隨口道:“那就讓霍裔風離開霍家,不就得了?”

她本就沒想從青蘋口中得到什麽有價值的建議,眼下看她滿臉茫然,心想也罷,便打發她先回去。臨走前又是好一番叮囑,生怕她莽撞妨事。

當然,她自己也既沒有合情打算,更無可傾心交談之人,仍舊坐回藤椅上看書去,但也沒看進去幾行字。她又想起青蘋,這丫頭空有一身武藝,卻是一根筋直來直去。不過冷不丁地蹦出幾句話來,叫那心思複雜喜歡多慮的人聽去,卻也不能不歎服。比方說她上次見了那個妓女玉蔻,心生恨意頭腦發熱,恨不能除之而後快,青蘋的話就能使她冷靜下來。

她剛才說什麽來著,對了,“讓霍裔風離開霍家”?素弦現在想來,這無異於天方夜譚,卻是個唯一的解決方法。可她不是孔明,霍裔風也並非庸輩,作何打算?談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