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今夜不成眠,是夢久應醒矣(二)

她一直到傍晚才來,瓊花白的絲綢襯衣外罩了一件藕合色長絨外套,剛下汽車,絲絲冷風直往袖口裏鑽。她抬頭望了一眼四樓,一間病室的窗台上擺著一盆淡粉色的天竺葵,明豔豔開得正好,那是前天早晨她親手擺上去的。她微微歎了口氣,便上樓去,剛走到二樓,就看見家庸正和一個小女孩兒一起,歪歪扭扭地坐在長椅上,興高采烈地講著什麽,激動起來還手舞足蹈的。那小女孩兒衣著樸素,紮著兩條長長的麻花辮兒,辮梢上係著大紅的蝴蝶結,烏溜溜的大眼睛盯著他,抿著唇忍俊不禁的小表情甚是可愛。素弦突然就想起小時候,姐姐也總是給她講故事聽,就像自己就是那故事裏的主人公,然後演了一出精彩的戲。

家庸看到她來了,蹭地便從椅子上跳下來,開心地拉著她要給她介紹自己的新朋友,她也就笑嗬嗬地跟去。

“素弦姑姑,這是小蓴,小蓴,這是我姑姑。”家庸的口氣像個小大人,一本正經道。

素弦也配合地伸過手去,輕輕握著小女孩的手:“小蓴你好。”她覺得她的小紅衣服很是眼熟,忽然記起來,原來是城南小學的學生,她不久前才教過她的。

小姑娘純真一笑,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一眨,深深鞠了一躬:“張老師好。”

家庸好奇道:“咦,小蓴認識我素弦姑姑呢。”

素弦撫著他的頭,笑道:“對了,家庸和誰來的,怎麽不去病房裏呢?”

“和爸爸一起來的,二叔說有事情要和爸爸說,爸爸就叫我先出來玩。”

素弦心裏一咯噔,他們兄弟倆無話不談,這會兒說的要緊事,難不成和張晉元有關?便彎下身對家庸道:“帶姑姑去看二叔,好不好?”

家庸點點頭,依依不舍地對小蓴道:“我一會兒再來找你玩。”

她拉著家庸上了樓,貴賓病房的門從裏麵上了鎖,家庸一邊喊著“素弦姑姑來了”,一邊咚咚敲著,是霍裔凡開的門。她留意到他複雜的眼神,點頭微笑了一下便走進去。

霍裔風笑道:“怎麽不多休息一陣,我還以為你要明天才來。”

素弦把竹篾食盒放在床頭櫃上:“快到中秋節了,給你做的團圓丸子。”掀開竹蓋,揭下覆著的白毛巾,從裏麵取出一個陶瓷罐子打開,家庸便猴急地躥了過來,欣喜叫道:“好香啊!”

素弦笑道:“放心,夠你吃的。”便從櫃子裏取了碗碟筷子,用木勺把一個個水晶似的丸子撈出來,先給了家庸一碗:“小心燙。”又對霍裔凡道:“大少爺也吃點吧,這次做的多呢。”

家庸見素弦拿勺子給二叔喂飯,撇撇嘴道:“二叔偷懶!二叔明明能自己吃飯的!”

素弦笑道:“二叔很懶,我們家庸是小大人了,方才還給小姑娘講故事聽呢。”

家庸害羞了,怕她多講,拚命地使著眼神給她:“我才沒有呢。”

素弦看他一口便咬破了丸子,黏黏的湯汁流到嘴角,便拿了手帕給他擦拭著:“看你,吃那麽快,都成小花貓了。”

家庸頑皮地舔了一下嘴角殘餘的湯汁:“素弦姑姑,這是什麽餡呀,我好像沒吃過呢。”

“嗯……”素弦湊過去瞄了一眼,“這是蜜絲小棗拌桂花醬的,還有青瓜絲、核桃仁和綠豆泥的,家庸吃慢些,像這樣,慢慢嚼,一會兒就會嚐到了。”

霍裔凡突然問道:“素弦,丸子餡裏沒有花生吧?我和家庸都對這個過敏。”

素弦笑了笑:“沒有。我也不大愛吃花生。”

她怎麽會不知道這一點,霍裔凡告訴姐姐他對花生過敏,後來姐姐自懷了家庸起便一直念叨著,怕這孩子也跟他父親一樣。隻要是關於家庸的事,她總是很小心的記著。她打心眼裏疼愛這個孩子,隻是很自然流露出母親般的關懷,但是叫心思細膩的人看在眼裏,就會覺得似乎什麽地方,有種說不出來的怪異。她這一刻忘卻了旁的,很開心地享受著與孩子一起的時光,卻絲毫沒有注意一旁的兩個男人,正眼神複雜地相互對視。

她想起了什麽,轉頭對霍裔風道:“早晨問了大夫,說是出院還要一段時間,看來這中秋節要在醫院過了。”

霍裔風道:“不妨事,再過兩天便去別墅休養,那邊有私人醫生,也方便照看。”

她“嗯”了一聲,片刻又道:“我哥他……讓我代他問候你。”

霍裔風笑道:“都成快一家人了,晉元兄也實在是客氣。”

素弦半低著頭,道:“對了,過幾天哥哥要帶我回寧康老家一趟。”

他臉上掠過一絲詫異,隨即又恢複了平靜:“這麽突然,我還以為中秋節可以和你一起過呢。你們打算去幾天?”

素弦淡淡一笑:“卻也說不準。爹娘去世得早,這些年是哥哥一手把我帶大,老家的親人大多散了,還剩幾位族裏輩分高的老人,逢年過節都是要去拜會的。”

“是這樣。”他神色有些失望,“早點回來。聽說西郊那邊的楓葉已經紅了漫山遍野,我還要帶你去看呢。”

窗外天色漸暗,素弦送了霍裔凡和家庸出門,回來問道:“你是想早些睡呢,還是我再削個梨子給你吃?”

霍裔風凝望著窗台上的天竺葵,似未聽到她說話。於是她坐在他麵前,笑吟吟道:“反正無聊,我給你說個故事好不好?”

他回過神來,起了興致,便道:“當然好。”素弦便托起腮,娓娓講來:“話說從前的某個朝代,有一位太子在微服私訪的時候,與一個民間姑娘相愛了,發誓登上帝位的那天,便娶她作自己唯一的妻子。後來他即了位,果真兌現了自己的諾言,封了那個姑娘為皇後。他們情投意合,舉案齊眉,在臣民眼裏是一對神仙眷侶。然而作為一國之君,他也有自己的苦惱——”

她講到這裏突然停下,俏皮地問道:“裔風,你覺得他有什麽樣的苦惱呢?”

他想了想道:“或許是來自太後或者朝中老臣的壓力吧。你想,他那麽愛皇後,一定不會多看其他女子一眼。後宮冷清,皇室就人丁不旺……”

她撲哧一笑:“哪兒呀,這是個神話故事,又不是曆史事件。這個姑娘美豔異常,不可方物,與其他女子截然不同,皇帝一天沒有見她便魂不守舍。時間長了,哪個明眼人心裏沒有懷疑呀?有人報告皇帝說,曾經看見皇後半夜出宮去,皇上不信,一天晚上就親自跟蹤她,結果果然發現她的秘密。原來皇後竟是狐狸變的!皇帝親眼目睹了這一切,雖然心如刀割,但他畢竟與皇後相愛一場,她亦沒有做出危害他的事來,他一時實在難以抉擇。”

她頓了頓,接著道:“從那以後,皇帝就像變了個人似的,總是刻意與皇後保持距離。皇後亦有察覺,漸漸的就心如死灰。就這樣別別扭扭過了一年……”

他突然打斷了她的故事,麵上的笑容逐漸斂起,道:“素弦,你為什麽要對我講這個故事呢?”

她似乎沒看出他情緒有變,笑道:“你想歇下了?那我不講了吧。”

“沒有,”霍裔風正了正身子,認真地盯著她,“結局是什麽,你不說,恐怕我這一夜都睡不踏實。”

素弦心裏像被什麽擰緊了似的,悵然沉默了片刻,才道:“沒有結局。故事都是人編的,你想讓他們好,他們便好;不想讓他們好,也不過是虛妄的東西,又有什麽值得多慮的呢。”

她這番話蘊含太深,他如是掉進了雲裏霧裏,雖然隱隱約約有種不好的預感,可他選擇藏起一切然後保持沉默。他一直以為,隻要不觸及最敏感的引線,就可以暫且保存這一份純淨的美好。

素弦是中秋節的前三天走的,霍裔風也去了西郊的楓港別墅休養。她臨走時過來與他道別,他甚至想去碼頭送她一程,然而母親麵色冷峻坐在一旁,他也有所忌憚。

剛剛在竹席臥榻上擺下一局圍棋,正欲自娛自樂聊以消磨時間,一個小廝突然來報:“二少爺,出事了……”

他心裏一驚,急忙站起,胸口的槍傷撕裂似的疼,隻得半捂著傷處:“到底怎麽了,快說!”

“霍總管送張先生和張小姐去了碼頭,還未上船張先生就被警察帶走了!”

他更是焦急:“那張小姐呢?”

小廝道:“張小姐要追著警車去,被霍總管攔下了。霍總管讓小的先回來稟報。”

霍裔風從衣架上拿下外套就要出去,霍太太突然攔在門口:“你傷沒好,不許去。”

她音量不大,說話卻一貫擲地有聲,旁人莫敢反駁。見兒子執意要出去,又道:“我已經叫了霍方把素弦帶過來,其餘事情再慢慢處理。”

霍裔風一向對母親恭順,當下也隻得悶坐等待著。霍太太便遞了個眼色給左右侍者,示意他們盯著二少爺,自己下了樓去,坐在沙發上悠閑地品著茶。

她看著素弦滿麵蒼然地走進大廳來,臉上還帶著斑斑淚痕,板著臉道:“你也是,張晉元既然犯了什麽大事,就該提早說出來,我們做親家的,也不好意思不幫你們打點不是?如今大庭廣眾之下讓警察逮了,隻知道流幾滴眼淚,我們堂堂霍家的臉麵你可曾掛心?哼,我告訴你,裔風他現在的身體是個什麽情況,你也清楚。莫要撒潑跟他鬧,一旦讓我發現,別說張晉元的事兒我不管,就連你們的婚事板上釘釘了,也一並告吹!”

素弦也無心與她計較,隻輕聲道:“夫人過慮了,素弦也不是沒有分寸。既然夫人應承,素弦就先替不爭氣的兄長在此謝過了。”說罷便深深行了個大禮,霍太太緊擰的眉略一舒展,揮手道:“也罷,你先去客房歇著,等消息吧。”

她當下不敢拂逆,便拎了皮箱跟著女侍上樓去了。客房在樓梯的西側,與霍裔風的臥室正好隔著整個大廳。她明了霍夫人如此安排的用意,想來暫時是見不到霍裔風了,手裏一鬆,沉重的皮箱跌落下去,掉在地毯上悶聲一響。

她回想起方才驚悚的一幕,一陣緊張的**來襲,她已有不祥預感,未來得及過多反應,十幾個全副武裝的警察便衝將過來,將他們團團圍住,緊接著那帶頭的走出來:“張晉元先生,請跟我們走一趟。”不由分說,便將一臉茫然的張晉元押走了。

她認出那帶頭的警官便是前幾日來病房探望過的,沒有多想便擠上前去,說哥哥是冤枉的求他網開一麵,不出所料,他麵無表情地要求她不要妨礙公務。然後霍總管去勸她,把她從人群中帶出來。

但是這一切都是裝的,她想讓霍家人知道她很著急,很擔心她兄長。心裏卻希望張晉元吃點苦頭,方才知道收斂。至於他會不會因此獲罪,她其實毫不擔心。

她木然的眼光越過落地式玻璃窗,落在遠山紅彤彤的楓葉林上,金色的陽光也染上燦爛的紅,姐姐在畫裏畫過,就如同此時此刻,活靈活現真實般純美。

她聽見有人推門進來,回頭去看,卻是霍裔風。他竭力想抹去她的慌張無助,一把便將她擁在懷裏,動情地在她耳畔低語道:“沒事,有我在,會沒事的。”

他情緒激動,胸懷中柔情湧動,卻恍然覺得如是抱著一個沒有靈魂的人,感受不到她的任何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