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今夜不成眠,是夢久應醒矣(一)

夜幕緩緩垂墜,濃稠的墨色悄然間渲染了無邊天際,秋日的天氣總是燥悶,不久隆隆的雷聲由遠及近,豆大的雨珠就飄落下來。她倚著窗戶,想象著風卷著黃葉撲簌落下,秋意漸濃,怕是明晨又要滿院蕭索了。陽台上的晚香石竹快要謝了,昨天夜裏走得急,就忘了關照青蘋要記得澆水。

在這個冰冷嚴肅的地方她無時無刻都覺得孤單,她是那樣盼著他可以趕快醒來。是的,她即將成為這個舊式家族的一員,然而她自己心虛,他們也冷淡,霍家人在的時候她不敢在他身邊過多停留,總是找個借口便出去了,孤零零地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等啊,盼啊,不斷地為他祈禱。詠荷手臂的夾板拆了,一隻手拉著家庸走過來,全然把她當作陌生路人。姑侄倆從她麵前過去,家庸偷偷地回過頭,小嘴一努同情的小眼神瞅向她,她對他用力點了點頭,詠荷便嚴厲地瞪了一眼家庸,拉著他快步走了。還有霍老爺,他麵相慈祥和藹,可她麵對他笑不出來。他看她守在這裏一整天了,叫她先去休息,可是她婉言謝絕了。張晉元也來探視過一回,給她捎了了件厚夾衣過來。

夜間的雨越下越大,在這樓裏站著本來不冷,但聽久了那嘩嘩水聲,就不由地打了個寒噤。她已然發著呆盯著窗外的漆黑好長時間,身子也有些倦了,就轉過身來,扶著椅背慢慢坐下,餘光裏好像有個人在身側不遠處朝向她站著,她眼皮懶得抬起,也沒有在意。

再次睜開雙眼的時候依舊是夜幕沉沉,她覺得暖融融的,就舒服地伸了個懶腰,身上蓋著的衣服便順勢滑落下去。她撿起來看,是一件很眼熟的黑色長外套。細一回想,才想起昨晚霍裔凡身上穿的就是這件。她揉了揉被壓麻的小腿,便起了身,慢慢移著步子到病房去。

屋裏隻亮著一盞小台燈,借著柔和的燈光,她望見霍裔凡在椅子上睡著,便悄悄走過去,看了一眼霍裔風。他依然閉著雙目,似乎呼吸急促,她有些擔心,手背向他的額頭探去,又試了試自己的體溫,卻也不像是發燒的跡象。她遲疑的空當,似乎看到他嘴唇動了一下,她以為他就要醒過來了,趕忙湊到他麵前。卻見他的唇又翕張了幾下,似是夢囈般含混地說了幾個字,她側耳細聽,原來他說著“住手”、“放下”之類的話。他念念不忘的,仍是自己的使命。

她心生感動,愛憐地向他蒼白的臉頰撫去,口中柔聲喚著:“裔風,裔風……”

霍裔凡這時醒了,看見她與他挨得那樣近,她麵帶憂傷,目光卻滿含著期盼和希望,也不忍打攪她。很多時候,他習慣這樣看著她出神,甚至連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良久,他走了過來,小聲道:“放心吧,醫生看過了,他已然渡過了危險期,隨時都會醒過來的。”

她把他的被角細細掖好,便起了身:“大少爺,現在幾時了?”

他抬起手腕看了一下:“快五點了,張小姐也早些休息去吧。醫院這邊有了動靜,我會馬上派人通知你。”

她滿麵愁容,擔心地看了霍裔風一眼,搖頭道:“熬了這麽久,卻也不在乎這一時半會兒的。”

他見她執拗,又道:“你臉色很不好,這樣下去身體會吃不消的。好不容易裔風醒過來,你又病倒了,那可怎麽辦?”

她很不習慣他這麽關心自己,便道:“我心裏有數,大少爺不必操心。我還是去外麵等著。”

“既然如此,張小姐便在這裏守著,我出去吧。”霍裔凡道。

她微一頷首:“謝謝大少爺。”又把手邊疊好的外套取過來遞給他,“大少爺,你的衣服。”

他從她手裏接過那件外套,目光停留在她端秀的麵容上輾轉徘徊,而她麵無表情,甚至沒有多看他一眼,便轉身去了。她背著身子坐在床前,頭低下去,他知道那一對情人臉龐彼此挨近,突然意識到自己在這裏是多餘的一個,便走了出去,輕輕帶上房門。

晨光熹微的時候,霍裔風醒了過來,他的意識丟失太久,一睜眼恍如隔世。動了動僵硬的脖頸,覺得渾身提不上一絲力氣,咬牙支撐了一下,胸口便有劇痛襲來。他大喘了口氣,忽然就看見一個纖弱的身影伏在床頭,白色的絲帕在發間鬆鬆地挽著,柔亮的青絲從她的肩膀垂下,一直垂落到他的床沿。她睡得很沉,看樣子累極了,他聽著她平穩的呼吸,滿足的幸福感從心底油然而生。他的手指穿插在她的發間,涼涼滑滑的,散發著幽幽的花草清香。他怕她這樣受涼,想起身給她蓋上一角被子,一用力就不由地咳嗽起來。

素弦聽到聲響便醒過來,而他怕她被自己吵醒,正睜大了眼睛看著她。他們這樣對視了一瞬,她身心疲累,話沒出口眸光已然顫動,淚水瞬時間奪眶而出。不需要任何言語,隻是這樣默然相視,很多話兒就自然地淌到對方的心裏去。

接下來的幾日天氣晴好,雖然不經意間,飄零秋葉時常拂過窗際,屋子裏卻是暖融融的,開心的笑容每天都浮現在他的臉上。美好的生活就要降臨,他吃得多,睡得好,傷口也就愈合得快。

她坐在床頭認真地削著梨子,他半倚在床榻笑眯眯地看著,她微微低著眉眼,側臉秀逸而靜美。也許這就是淡煙流水卻彌足珍貴的年華,叫旁人看了去,是他慵懶得過了頭,卻隻有他心裏知道,細碎流年裏,他隻留戀她讓人迷醉的淡淡發香,和她眼眸裏明媚流轉的融融笑意,這一生有她相伴身畔,足矣。

她削下一塊梨子,用牙簽插著送到他嘴邊:“還沒看夠,快吃吧。”

他一口便咬下來,憨然一笑:“沒看夠,當然沒看夠。”

她羞怯怯地低下頭,又削了一塊梨子給他:“以後有你看的時候。”

他又是一口吞下,倒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你說我怎麽就這樣好命,有這樣一位賢惠妻子照顧著,還給我削水果吃。”

她瞥了一眼他受傷的胸口:“還好命呢,差點便沒命了。”

他笑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看我受傷前諸事不順,現下不是都心想事成咯?”

他心裏灌了蜜似的,開心地跟她講著話,忽然看到大哥正站在門口,便笑著招呼道:“大哥,什麽時候來的,快進來啊。”

霍裔凡眼裏閃過一絲遲疑,還是跨進來,把手裏的陶瓷保溫桶放在桌上:“媽叫人燉的人參湯,補血的,趁熱喝了吧。”他打開蓋子,素弦已經取了小碗過來,拿木勺子盛上。

霍裔風笑道:“這一天盡是補湯啊,補藥啊,我不過受點小傷,又不是坐月子。再這麽補下去,我都快要流鼻血了。”

素弦把勺子在口邊吹了一下,送到他嘴邊道:“喝吧,不太燙。”霍裔風聞了一下,道:“我喝一點,剩下的你喝。你看你,光顧著照顧我,都瘦了一大圈了。”

她搖搖頭道:“我不愛喝。”

霍裔風佯裝著賭氣,偏過頭道:“你不喝我也不喝。”

她隻得擺出一副哄小孩子的樣子:“聽話,你要是不喝,我可走了。”

霍裔凡無奈地搖了搖頭,道:“媽給素弦準備飯了,你就別擔心了。”病房裏氣氛溫馨,而他再一次覺得尷尬,便道了別回去了。

這日晚*近熄燈時,病房裏來了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是霍裔風的下屬。他似乎有話要說,看見素弦卻欲言又止,素弦不敢妨礙他們,便出去等著。

早先霍裔風昏迷的時候,張晉元來探,曾經告訴她留意警局裏的人,看看有什麽異常動向。她問他出了什麽事這麽緊張,可他沒有多餘解釋什麽。

她穿的平底鞋,步子很輕,走出幾步又返身回來,側耳貼著門縫去聽,然而很快便有人大步過來,將門從裏麵鎖住,然後就再也聽不到了。她知道一定出了很要緊的事,心裏敲起小鼓,那人遲遲不出來,她心裏就越發忐忑。她思忖了一下,走到診室去,一個值班的年輕大夫正坐在那裏:“張小姐有什麽事麽?”

她躊躇了一下,道:“四零三一貴賓病房的霍副總長,瓶子裏的藥是不是該換了?”

他看了下記錄表道:“哦,還有半個小時。”

素弦道:“我一會有些事要離開,不方便看著,還請您早些過去。”

那醫生點了點頭,衝裏屋喚道:“高護士。”

那護士應聲出來,備好藥品,她跟著她一道走向病房,突然道:“護士小姐,我先去下洗手間,麻煩你費心了。”

她走到洗手間探頭向病房方向望去,護士催促著敲了一會兒門,那男子匆匆走出來,拐下樓梯徑自去了。她跟出來暗暗向樓下張望,大門口候著的警員她見過,是那晚開車的司機阿輝,他們一道開車走了。

她估摸著護士換完藥了,才神色匆忙地進去,裝作不知情的樣子:“那位先生這便走了?裔風,是發生了什麽事麽?”

他的病服脫掉了一半,露出古銅色的健碩肌肉,平時被她撞見他這個樣子,他都要不懷好意地取笑她的。然而他麵色沉著,全然沒有了方才輕鬆愉悅的樣子,隻淡淡道:“是警局的事,我還在休養,也插不上手。”

她“嗯”了一聲,扶了他慢慢躺下。他深呼了一口氣,強迫自己放鬆下來,動作不大卻被她察覺。他沒再說話,閉上了雙目,於是她幫他蓋好被子,然後把燈關上。

她明白一定是出了什麽事,或許跟張晉元有關,然而她也不敢現在就回去,那樣一定會被他懷疑。她躺在床上心緒潦草,一晚上都沒睡踏實。

天亮的時候霍太太、大少奶奶和詠荷都來了,她方才得了空,便推說自己頭痛回家休息。霍裔風叫老劉開車送她回去,她回到公館坐了一刻鍾,又叫了輛黃包車去了玉器行。張晉元見她這個時候過來,知道事情不妙,便帶她到了二樓的會客廳,關照夥計不要叫人打擾。

“哥,你還不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警局的人見了我,眼神別樣複雜,一定是因為你的原因。你早些告訴我,說不定我還能幫上你一把。”素弦沒顧得上喘口氣,就急衝衝道。

“唉。”張晉元懊惱地一拍腦門,“一直提心吊膽的,沒想到還是發生了。”重重地往皮沙發上一坐,道:“是跟那件走私國寶的事有關。早些年交友不慎,跟著幾個黑道朋友做了點小生意,發了財以後我就跟他們一刀兩斷了。沒想到他們找到我,還用一些……其他的事威脅我,拖我下水,讓我跟他們合夥做那個事。這事風險太大,一著不慎全盤就要被端鍋,我是真心不願意啊,可是……可是你說我能有什麽辦法呢?”他越說越氣惱,不停地歎著氣。

“如此說來,那些人供出你了?”素弦登時氣不打一處來,“哥,你知不知道,這是掉腦袋的事啊。你也太糊塗了吧。”

張晉元一臉懇求的神色:“素弦,你得幫我。他霍裔風對你情深意重,親家哥哥這點小忙,他不能不幫。”

素弦這才回想起前幾日發生的事情,突然就明白過來,憤然道:“原來是你,是你告訴你那些所謂的朋友,抓了我當人質,就能保證交易順利了,是吧?我說怎麽就這麽奇怪,裔風一直低調,商會的舞會上也沒和我一起跳舞,他們怎麽就知道我的存在了呢?哥,我真沒想到你會這麽做。”

張晉元忙道:“霍裔風不是一直派人保護著你麽?我要不是知道這點,打死我我也不會告訴他們的啊。我就知道你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又道:“你想沒想過,當初你一個流浪乞兒,就快餓死了,如果沒有我張晉元,你能有今天?你能風風光光地上學讀書,做名媛淑女,進上流社會,攀上高枝做人家的少奶奶?你我相輔相依,要不是我,你有什麽資本跟他們霍家抗衡?”他說到這裏便底氣十足,喋喋不休起來。

素弦嚴肅地看著他,言語間很是激動:“你倒想得周到,如此便滴水不漏了?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一個無辜的女子?你把我的照片給了他們,他們泯滅人性,喪盡天良,見抓錯了就殺人滅口!”

張晉元根本就不以為然,事不關己的口氣道:“這得怪霍裔風去。誰讓他機關算盡,反倒害了自己人性命?”

他的厚顏和不知悔改令她頓生絕望,有一瞬她甚至想抬起手狠狠扇他一巴掌,然而他有一句話說得對極,他們相輔相依,沒有他,她素弦又是什麽?